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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城种地(短篇)]运城市农民进城打工放弃种地

    来源:六七范文网 时间:2019-02-09 04:34:28 点击:

      电站大坝合龙的时候,石宝老汉在牛圈里待了两天两夜,他儿子刘安帮和儿媳妇小关珍探着脚,扶住他的胳膊试着往圈门边退,并哀求着一字一句地说:   “爹,您不替自己想,也该替你还没出世的孙子想想吧。你不出去,我们在这儿等着,饿倒我们不打紧,倒是饿坏你的亲孙子啊……”
      阳光照到石宝老汉脸上的瞬间,儿子和媳妇惊得愣住了。他们无论如何也不敢想,仅仅两天两夜,他们的爹就真的老了,老得那张脸像块干枯的有蚂蚁在皱折里搭窝的树皮。
      跟石宝老汉一同老下来的,还有老牛阿瓦。阿瓦几乎瘦成一具披着牛皮的骨架。
      前天下黑的时候,石宝老汉进牛圈便对着阿瓦唠叨。阿瓦不会说话,它冲他反刍,用耳朵替他赶蚊子,嘴在他怀里蹭。后来,阿瓦反刍的声音渐渐衰竭,他唠叨得精疲力竭,便合上眼睛,在牛栏边的干草堆上沉沉睡去。被儿子和媳妇喊醒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早晨。
      在六圭河两岸,方圆百十里的人都知道石宝老汉这个人。随便问一个撵马出山的汉子,都知道。他的名气,最初来自他侍弄庄稼是把好手。在下河湾,他被庄稼人当作一根标竿,衡量着他们农具下做出的活。他的名气还得缘于三十年前那次追猎。直到现在,寨子里的老年人提起话头,依旧咂舌头:那老东西,竟然活活把一头豹子给累死!
      那是初夏一个微雨的凌晨,一头豹子翻进石宝老汉家牛圈,要叼牛崽阿瓦。他听到牛叫,一个鹞子翻身下床,披着对襟衣服,缠着裤腰,站在屋檐脚很响地放了一火铳。那头金钱豹被火铳吓着,从牛圈里闯出来,将身一缩,后胯一伸便跃过晾坝前坎的竹垅。他提着瓦灯奔到圈里,年仅半月的牛牯阿瓦脖子被咬得血淋淋的。弱弱的灯光照着,阿瓦脖子上黑黑的牛血还在汩汩冒。他在神龛上抓一把香灰给它抹上,便背着火铳,寻着豹子的脚迹,穿山过岭去追猎那头豹子。从雨脚还没有收,一直追到晚雾在河川西口散尽。结果,他一铳没放,豹子累得吐血,硬是一口气喘不过来,活活被累死了。老人们说,他娘的,就因为伤了他的小牛牯啊!
      后来,石宝老汉的名声又一次雀起,却是因为他在婆娘死后,既当爹又当妈,硬是把两个儿子都抚养成人,一个是下河湾首富,一个在省城写出砖头厚的书。
      六十岁的石宝老汉像墙壁上一叠黄历,正一天天缺边少角。按儿子安帮说的话,他已经到待在家里抱孙子享福的时候了。但是,这年初春的时候,洪家渡建电站,六圭河一截流,河水眼看着就要淹进寨子来。乡里通知不让种地,要移民,河边肥嘟嘟的田土不种水稻不种苞谷,半坡上河水淹不到的地方也不种小米黄稗,要栽树种草。他牵着阿瓦,孤零零地在河边地头转悠了几天,硬是轰隆一声垮下来,哗啦一下就老了,有时候整天窝在牛栏边,有时候牵着牛,像城里人溜狗一样在田间地头晃荡。
      第一次牵牛出门,儿子刘安帮和儿媳妇小关珍寨里寨外一直折腾到半夜,才在一块坡地里找到他。他梦呓一般,不知是和阿瓦,还是和黑黝黝的坡地唠叨,竟然没有察觉气喘吁吁站在身边的儿子和媳妇。第二次,第三次,还是那样。不出门时,他呆在厢房里,与牛一栏相隔,呆呆地看阳光像瀑布一样照亮半边牛圈,他的气,牛的气以及圈里牛的粪便与草沤出的气在那片阳光里浮游。阿瓦头搭在圈板上,挨着他,很温顺,舌头懒懒地在两个鼻孔倦舔,不缓不急。有时候,阿瓦也出圈门来,走到圈门口阳光下站着,他用棕刷子替它刷身上的草屑和断毛。阿瓦微微眯着眼,一动不动,悠闲舒适地反刍。
      下雨天不出门,他靠着牛圈的竹笆搓草绳。更多的时候,他什么也不干,看着牛,就那样坐着。小关珍走过去,喊道:“爹,吃晚饭了。”他却痴痴地瞪着她,如同不认得。
      桃花汛涨过不久,清明节在河川油菜花的凋谢后来到下河湾。坡梁上的树丛里,鸟儿欢快地叫着,路边的金丝桃花开得黄灿灿的,春天就像动了芳心的少女,满怀的妩媚藏也藏不住。不光是人,连牲畜也一样。猪拱圈,狗跳墙,鸡上房,心都活了,疯了。本该忙忙碌碌的下河湾人,如今都懒洋洋地在寨路上闲逛。不适应不种地的清闲,许多人大早起来眼睛就追着从泡木树梢飞到核桃树梢不停地叫着的阳雀。阳雀叫得人心慌意乱,感觉自己就像一件衣服,半新的,却被扔进了废物筐,从此被忘掉。
      石宝老汉第一个感觉到春天到来,第一个听到阳雀的叫声。阳雀的叫声洪水一样灌进他的耳朵,他感觉到体内钻进许多小毛虫,小毛虫蠕动着,蠕动得他一刻也静不下来。别人还沉浸在睡眠里,他已经牵着阿瓦踽踽独行在田间地头。从日头还躺在河川里睡觉,一直闲逛到天上星星稠得像晒在簸箕里的白洋豆,他才同阿瓦摇三慢四地往回走。不是阿瓦哞哞地叫着要吃草料,也许他还会继续闲逛下去。
      阿瓦真的老了,两条后腿朝两边撇着,吃进去的草料无法变成肌肉,骨架顶着一张松松垮垮的牛皮。一对老家伙悄没声息地走进寨子,像两道会移动的破痂。

      大坝工地人渐渐多起来,湾子里搭起一遛帐篷,帐篷半围着的那块空坝子圈出一块露天场地,天一抹黑就嘭嘭嚓嚓地捣鼓。坝子上挤满汉子与妇人。偶尔,刘安帮和小关珍也掺和进去,腰拧呀扭呀的,屁股不住地摇晃。
      这天下黑,石宝老汉牵着阿瓦走在露天场坝前的小路上,遇到小关宝拎着旱烟杆缩着身子探头探脑地站在帐篷后边。见走过来的是石宝老汉,小关宝有点紧张。转过身来,迟疑着说:“老叔,你不进坝子里去瞅西洋景去?”他不敢肯定老汉会赞成露天场坝上的事,害怕自己被骂一句“伤风败俗”,与老汉打招呼,他用试探的口气,两只眼睛眍眍地望着。
      石宝老汉没有答理小关宝,他从他面前走过去。小关宝干巴巴地吞咽着不存在的口水:
      “你这……何必……呢!反正都不让种地了……”
      石宝老汉看定小关宝的脸,呼哧呼哧喘气,脚下磕磕绊绊,泥疙瘩嘣嘣乱飞。他说不上来具体生谁的气,生哪门子气,看什么都不顺眼,心里堵得慌。
      从山地上回家,老远就看见二楼上亮着的灯光,儿子和媳妇没有像往天那样坐在二楼的阳台上,也许还在露天场坝扭腰晃屁股。新盖起来的二层水泥楼,瓷砖一片雪白,在夜里泛着白朗朗的影晕。水泥楼矗立在院子里,是寨上最打眼的一栋楼。儿子不屑于做农活,不屑于种地,他干倒卖煤的事。钱来得快的买卖,是先买下没办到证的煤窑,然后请在城里的安国找关系把证办到手,然后转手卖,到手的票子就是五六斤。他不屑于儿子赚钱的勾当,就像儿子不屑于他种地一样,他打心里瞧不起儿子。田都犁不翻,还配做农民吗?
      跟着阿瓦走进院子。院子里拴着六头牛,每头牛的角上都用毛笔醮红洋漆画了红色记号,背膛上写着数字。
      刘安帮和屠户胡一刀坐在楼的蹲口上喝酒,小关宝也赖在旁边。没有杯子,他用碗喝,眼角提着一脸媚笑:
      “胡一刀,你狗日的又赚了个大疙瘩,又吸了下河湾人身上一大口血!”
      “赚个卵子!”胡一刀抬头说,“下河湾个个都是日精怪,吃肉连骨头都要敲碎来吸骨髓。这几头牛,落到我嘴里的只有一口稀汤。”
      刘安帮得意地笑着。小关珍坐在旁边,她正在给胡一刀倒酒。谁也没有察觉石宝老汉走进院子。他一截木头似的在院门口戳一阵,把阿瓦牵进圈,在盆里拌草料,然后拿木勺去舀水饮牛。院子里的牛们哞哞地叫起来,小关宝抬起头来瞅见他,他说:“老叔,你还成天牵着阿瓦闲逛哪样,用牛的年月过去啦。”
      放下酒壶站起来,小关珍微微隆起着肚子,屁股半拖着来到石宝老汉跟前,她说:“爹,你以后不用放牛了。”语气有点讨好的成分,仿佛卸掉他肩上重重的担子。他没理睬她,拿着大木勺去水缸里舀水。她撵在后边,说:“爹,以后不种地,搬去移民新村又没有牛圈,养着阿瓦也派不上用场,不如把它卖给胡二哥,你就不用起早贪黑的忙了。”停止舀水,他撑起腰,把木瓢挂到水缸檐上,端着水走到石桌前,眼神怪怪地看着胡一刀。胡一刀被盯得不自然,端起桌上的酒站起来,说:“叔,我敬你一杯。”
    [ 2 ] [ 3 ] [ 4 ] [ 5 ]   石宝老汉接过酒倒进大木勺。胡一刀讪笑:“哈,叔给牛还喝米酒呢!”石宝老汉白一眼,走出几步,把混了酒的水从院墙头上泼出去。
      石宝老汉朝他下逐客令呢?小关珍拿眼睛挖着刘安帮。刘安帮站起来,没好气地说:“爹,来家便是客啊,你怎么回事嘛!”他领着胡一刀进楼去,小关珍跟在后面。小关宝走到他跟前,摇头晃脑地说:“我那安帮兄弟真是作孽,卟、卟、卟,牛喉管上刺出喷血的洞。”他卟一声,石宝老汉的身子颤一下,像有一把刀子在他喉咙上卟地刺进。
      水泥楼内的灯光从玻璃窗上斜斜地照出来,涂在院子里,把牛圈和蹲在牛圈前看阿瓦吃草的石宝老汉涂了半身。阿瓦安详地吃着草料,石宝老汉默默抽着旱烟,两眼散漫。他说:“好好吃,阎王那里都不收饿死鬼哩。你先去,过一段我便去陪着你。”
      牛不时停下来,抬头,看着他,冲他叫一声。他好感动,突然感觉自己鼻腔里一阵酸楚,一副要抹眼泪的样子:“我们怎么说老就老了,没用了,成拖累了?!”
      阿瓦不再吃草料,停下来,伸脖子到木盆里喝水,似乎有些缱绻。他眼眶里闪出泪光,忍不住竟然泪水从眼角流下来。他把手搭在阿瓦的脖子上,悄悄说:
      “我得想法给你寻个他们找不着的地方。”
      阳台上的灯熄了。院子里漆黑一片。牛圈里亮着电灯,阿瓦和石宝老汉对望着,呼哧呼哧喘气。石宝老汉摸摸阿瓦的脖子:“老伙计,你跟我三十多年,我咋能眼睁睁看着你被拉去煮牛肉汤锅?”阿瓦看着他,目光深幽幽的。泪水忽然溢出他的眼眶。不行,我要想办法!苦思冥想到半夜,他开了院门,把牛全赶出院子。
      牛挤出院子便沿着河川向菁里逃。石宝老汉牵着阿瓦在山道上踽踽行走,直走到牛角冲才停下来。他搂着它脖子,就像搂着他死去十几年的老伴。过一阵,他卸掉鼻索,在它背上轻轻拍几下:“老伙计,逃命去吧,逃得越远越好。”阿瓦站着不动。他说:“走呀!他们钱都收了,你快走吧。”阿瓦还是不动。他搂住它脖子:“我也舍不得你,可我没办法。你快去吧,永远别回来。”阿瓦用鼻子嗅着他。“再不走就走不成啦。”他在牛背上擂一拳:“走啊!”阿瓦走几步,回过头,又不走了。他跺着脚大叫:“快走!”阿瓦向牛角冲龙王井走去。他通身的骨头仿佛都被抽掉似的,软软地倒在路边的草坝子上。
      日头探出脸的时候,石宝老汉倚在牛圈的栏杆上睡得香甜,阳光泻在他的眉梢上。胡一刀打着哈欠从楼门出来还没有发现他的牛失踪了,他在茅厕撒完泡尿,站在院墙脚边提裤子边用衣袖擦眼角的眼屎。
      “牛呢?”胡一刀清醒过来,大喊大叫:“刘安帮,你出来!”
      石宝老汉被吵醒,睁开眼,木然地看着胡一刀,胡一刀的脸紫紫的:“姓刘的,出来!”
      刘安帮披着上衣满脸不高兴地走出来,糊涂地问:“怎么了?”
      胡一刀气急败坏地说:“牛呢?牛全不见了!”
      “怎么会不见了呢?”
      “你问我我问谁呢!”
      刘安帮冲到石宝老汉面前恼火地审视着:“爹,牛呢?”
      “我放了。”
      “你……”
      刘安帮气糊涂了,呆在圈门边,脚站不稳,身子摇晃。小关珍闻声跑出来,尖叫道,这是做哪样嘛?牛跑丢了你得赔的!三个人疯了似的冲出院子。
      石宝老汉一动不动地坐着,不知不觉到了晌午。三个人赶着几头牛满头大汗地走进院子,瘫坐在石凳上,互相瞪着眼,最后把目光集中在石宝老汉身上。被追回的牛横七竖八地歪在院子里,嘴里刍着白沫。石宝老汉十分惋惜地看着被追回来的牛们,这些牛只能进汤锅了。院门口涌来看热闹的人,小关宝也在人群里,他冲石宝老汉翘拇指,这让石宝老汉感动。没想到,最理解他的人是他平时最看不起的人,他很感慨。胡一刀瞪着刘安帮,“你拿话来说,怎么办呢?”刘安帮低着头,“我把钱退给你。”胡一刀噌地站起来,“你说的比唱的好听,我的损失谁赔呢!”他目光拧着石宝老汉的脖子,恨不得把那瘦长的脖子嚓一声拧断,“不拿话来说,咱们乡政府见!”
      看热闹的人散去后,石宝老汉说:“多少钱?我赔你。”
      “我不和你讲,我和你儿子理论。”
      石宝老汉觉得胡一刀小看了他,小看他没有钱,他一把撕开袄襟,刘安国寄给他的钱全缝在袄里,各种票面的钱树叶一样落下来。胡一刀目光都直了,刘安帮和小关珍也没有想到石宝老汉一百二百竟攒了这么多钱。胡一刀手忙脚乱地捡钱,鸡啄米似的。整好钱,他说:“还不够,这才两千,还有四百多块的损失。”
      “我只有这么多。”
      出大门时,胡一刀回头丢下一句话:“我跟你们还没完!”
      后来,刘家院子里的日子过得有些别扭,小关珍和刘安帮别扭,刘安帮和他爹别扭,他爹和谁都别扭。小关珍做好饭也不喊刘家父子,坐在饭桌上彼此都不说话。吃完饭,屁股一拍就各干各的了,小关珍洗碗筷,刘安帮不厌其烦地玩他刚买来的彩屏手机,石宝老汉衔着烟杆出门去。白天,石宝老汉在河川里到处逛,没有目的,由着脚走,不停地走。他有一个非常强烈的愿望藏匿在内心,他心挂着阿瓦,担心它被人弄出河川。
      河坡头开始种草,栽树,上好的坡地挖出许多窟窿,石宝老汉在山头晃荡的日子很不好过,心口很痛很闷。夜里,他不在他的房间里睡,而是睡在牛栏边,儿子怎样劝,他总是我行我素。
      春末夜风还有些硬,石宝老汉把毯子搬到牛圈里,合衣躺着。半夜醒来,隐隐感觉到阿瓦站在大门口,他便起来趿着布鞋去开门,朝院子里望了一阵,又回到毯子里。院子里白晃晃是一地月光。月光照着的院坝一派岑寂。真有一种说不出的空落,说不出的寂静。也许是河里湿气上岸的缘故,竹林里零星地沙沙着露珠滑落的响声,让他生起一阵一阵的错觉。
      胡一刀离开下河湾的第一个夜晚,石宝老汉拎着盛水的木桶来到牛圈里,他似乎忘掉了牛去圈空。把苞谷皮倒进木盆和草拌均匀,他喃喃,“吃吧老伙计,马上要春耕了,又到你出力的时候了。等等,先喝点水。”提起木桶让牛喝水,才意识到牛已离他而去。他差点摔倒,趔趔趄趄地出了院子,走在寨子叶脉似的路上,电站工地的灯光把他的影子拖得老长。来到放牛的山坡,坐在倒马坎的山嘴上,他终于绝望了,颓然得不知所措。他语无伦次,“老伙计,你在哪儿?你被他们捉住了吗?你走了,我晚上睡觉也不踏实……”他失意起来,“你也知道,老大在城里写书,来接我几回,让我到城里享福,我都没去。我跟你一样,就这命,种不成地就活得没意思了……现在地真种不成……连你,我也没办法留在身边……心里别扭。种一辈子地,临死却不让种……”石宝老汉的唠叨潜入过山风里,有些像哭泣似的飘着,飘着。
      石宝老汉没想到他还能见到阿瓦,能一直相处到阿瓦安静地死去。
      那是一个有月亮的夜晚,他一跛一跛地从山里回来,河风吹着他苍老的脸。走进大门的时候,小关宝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他背后冒出来,把他拉到墙角,“石宝叔,想不想见阿瓦?”他打了个激灵,“在哪?”“这你别问,只有我知道。为找牛我费了好几天工夫,再说,牛现在属于胡一刀,我给他捎个口信,他肯定要把它牵回屠宰场。”小关宝说,“你不能让我白费几天工夫。”
      他知道小关宝的意思:“你要多少钱?”
      “你看你看,真不好意思。”
      “多少钱!”
      “按说阿瓦值一千多吧,谁让咱是叔侄,你给我五百就行了。”
      “少一点。”
      小关宝摇摇头。
      “我能不能先看看阿瓦?”
      “不行。我拿了钱立马带你见阿瓦。”
      “你给我几天时间。”
      “三天,三天后你拿不出钱,我就只好把它撵给胡一刀了。”
      “你狗日的敢!”
      这一夜,石宝老汉没有合眼,他在屋里翻找,在竹席下翻出十几张角票。把零钞翻来覆去地数了十几遍,不甘心,又翻找第二遍,一张零钞也没有找到。他绝望地坐在床沿,死死地盯着墙壁,就像从墙壁上能看出钱来。看到墙壁上老伴的遗像,他“咦”地叫一声。从墙壁上卸下像框,从像框后面摸出一叠十元的票子,说:“娃他妈,对不起!应过这个急,我加倍还上。”他将钱叠在一起,共有一百五十八块。他的心情开始晴朗,他觉得,只要用心,办法总会有。这间屋翻不出钱,他开始打别屋的主意。他轻手轻脚走出门,穿过院子,上楼,推开防盗门。他偷偷将儿子媳妇的卧室推了条缝。他们正睡得死,媳妇半架身子裸露在被外。他的老脸蓦地潮热,赶忙退出来,在客厅小心翼翼地翻找。他相信一定会有随手丢在外边的钱,十块八块,或许会找出个一百,二百。在条柜里摸到一只藏零钱的小瓷猪,刚想拿起来,却把一个铁皮缸子碰翻,咣啷一声。传来翻身的响动,床吱呀地呻吟。媳妇梦呓般地说:
    [ 1 ] [ 3 ] [ 4 ] [ 5 ]   “什么响?”
      “又是那只野猫,它老惦记着那几条金鱼。”
      石宝老汉出一头汗。没有动静后,儿子打起呼噜,他匆匆倒出瓷猪里的钞票,退出小楼。捏着一百七十块钱,他去找小关宝,有这一百七十块钱,小关宝应该让他看看阿瓦。
      捣一阵门才把小关宝从睡梦中捣起来:“钱凑齐了?”石宝老汉举起手,“一百七十块。”小关宝一把将钱攥到手里,“那你来干什么!”“我想看看阿瓦。”“你别想耍什么花招,我急用钱,后天早上拿不来钱你就别再想见到你的牛!”小关宝把话砸得死紧。
      回到家里,石宝老汉忐忑不安,恍惚中,似乎看见小关宝把他的牛赶进了屠宰场,胡一刀嚯嚯地磨着尖刀,向牛的喉咙刺去,血喷涌而出……。他在黑暗中摸索着装了一锅烟,然后,把烟嘴放进嘴里,这一放就把脑壳放开了一道缝,他骂,“妈的,骑着毛驴找毛驴呢,这个翡翠烟嘴值七八百块呢!”
      小关宝把烟嘴瞄一眼:“我不懂这玩意,你少蒙我!”
      “很值钱的。”
      “你再去拿,拿个年轻人喜欢的东西。”
      “你看好牛,它要有个三长两短,我杀了你!”
      “行呀,你杀了我。好老叔,你要把这事告诉安帮哥,我杀了牛!”
      他说“杀”字就像往地上丢块铅坨坨,砸出一声闷响。石宝老汉知道他说得出就做得出,便说:“我告诉他?我会么?”
      第二天,石宝老汉破例没有走出家门。早上,儿子说要去织金县城拉毛栗树苗,河坡头挖出的窟窿都要栽毛栗树,顺便带媳妇去卫生院查胎位。石宝老汉打算用这个机会,他有小楼的钥匙。石宝老汉刚准备打开防盗门,媳妇从身后冒出来,他惶了个茄子脸,说:“我看见只野猫从楼窗跳出来,嘴里像叼着什么东西。”她没理他,自牛事件后,她还没有和他开过口。她开门进屋去,把门咣一声带上。他在门外呆站一阵,转身下楼,自言自语:“她怎么没去呢?”
      晚饭的时候,饭桌上气氛比平日活泛。儿子拉回来的毛栗树苗被寨人一抢而光,他赚了一把,话便多,他还给他爹夹了几次菜。石宝老汉觉得应该把用钱的意思给儿子说出来,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又不是旁人。
      “你借我三百三十块钱。”
      刘安帮停下夹菜的筷子,“你要钱有用?”
      “你别管,日后我让你哥还给你。”
      刘安帮搁下筷子,打算给他取钱,媳妇在桌下踢他一脚,说:“爹,你开口开得真不是时候,安帮刚把钱用在树苗上。你也知道,要树的人总是先欠着款,缓几天给你行不?”
      刘安帮就坡下驴。石宝老汉没办法,搁下饭碗,饭没吃完便起身出门去。待到夜深人静,他还没有主意,想来想去只得又去小楼。发现儿子丢在茶几上的手机,便拿起来。突然,手机嘟地抖动起来,把他吓一跳,像丢一团癞蛤蟆似的把手机丢在沙发上。手机抖一阵没事了,没过一阵又抖起来,抖过几次,他觉得没什么可怕,手机再一次抖动时,他拿起来胡乱摁一下,里边传出女人嗲声嗲气的声音,“刘哥,这么长时间不来看我,我想要你了……”他纳闷地看着手机。女人又说:“刘哥,说话呀,不想睡小妹的小肚皮了?”他觉得他应该替儿媳妇说话。她有时虽然与他甩脸子,却是个本分的女人,儿子同走脚女子胡弄,他不能放任。
      他把手机揣进衣服口袋。
      小关宝很高兴地把阿瓦交给石宝老汉。
      “狗日的小关宝,黑心肠!缺肝肺!连口草料也不给阿瓦吃饱,瞧瞧,瘦成一把干骨头了。”他把牛赶去鹰啼崖后山的一个山洞。他在洞里铺干蓐草,洞口堵上栅栏,直到确信牛呆在里面非常安全才罢手。
      手机事件很快就暴露,院子里像扔进炸弹,针尖大的空间都迷漫着火药味。媳妇破口,在家里指桑骂槐,石宝老汉做错事的孩子似的。如果不是儿子那句话,他不会在意儿媳妇的指责,不会躲在岩洞里死活不愿回家。
      事情败露后,儿子铁青着脸,一直没有开口。三天后的一个早晨,石宝老汉要去喂他的牛,走到大门口,儿子堵住他,“你怎么会是我爹?我怎么会有你这么个爹?!”他挣扎着没有倒下去,他拖着脚步走进山洞就再也不愿回家。一天,两天,他不吃不喝,儿子和媳妇怕城里的大哥怪罪,给他送饭,他却躺在蓐草上眼睛也不睁。几天后,他躺在山洞里几乎要昏死过去。媳妇儿子跪在洞口,他不理他们,爱跪跪着。媳妇跪得支持不住,说:“爹,你不回去,我们也在这儿陪你,我可怀着你孙子,你就硬心让你孙子受这罪?”他这才翕开眼。
      石宝老汉回寨子,他身后跟着他的牛。从此,寨路上多了一道风景,石宝老汉牵着牛,悠闲地走在叶脉似的寨路上,牛头常常戴一个藤蔓编织的草环。
      下河湾的夜晚出奇的静,露天舞场早早地散了场。石宝老汉确信寨子里没有醒着的人了,就扛着犁铧,牵着他的牛朝河坡头去。他和那块地感情最特殊,他在那块地里一年种出过三麻袋麦子。到地里,他拍一下牛屁股,“老伙计,你先歇着,过一会可不能偷懒。”他开始拔地里的毛栗树苗。树苗的枝条毫不留情地勒着他的手心,他感到手心里粘乎乎的,可他一点也感觉不到痛。弯腰,紧紧抓住树苗,嘿一下,一株树苗就被他拔起来,他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感。树苗拔了一堆,他坐在旁边烧烟锅,抽着抽着就抽出一个念头,他要把树苗烧掉,他要让人们断了往这块地里栽树的念头。他撸了些松毛点燃树苗。树苗的火头很旺,火老鸹在火焰上飞腾,山弯都映红了。他吆起牛,“起来,开始干活,种黄豆……”
      第二天晌午,乡派出所的四轮车开进寨子。孟所长带着两个警察从车里钻出来。下河湾很多人撵着看查案,刘安帮和小关珍也去了。警察很快就在地里找到线索―――藤蔓编织的草环,还有犁铧的痕迹。这个时候,石宝老汉正在厢房的牛栏边睡大觉,警笛声吵醒了他。他醒来就抚摸身边的牛,牛和他忙了个通宵。他抚摸牛的手忽然停止,伸手去试牛的鼻子,牛已经断气了。石宝老汉还没来得及伤心,警察就把手铐铐在他的手腕上。
      本来,孟所长要把他交给法院判他三五年,乡里领导打了招呼,就给十五天拘留。第十六天晌午,他像一件在箱子里压了很长时间的破棉袄,从乡政府大院里出来。他美美地吸了几锅旱烟后,对来接他的儿子媳妇说:
      “我要去城里你哥家。”
      儿子小心翼翼地说:“我们不够孝敬您?”
      “不是。”
      “要去也得过几天等我能抽开身的时候。这几天,小关珍胎动得紧,身边不能没有人。”
      “我自己去。”
      “你连县城都没有单独去过,省城里怎么动得脚步?”
      “我几十岁的人,还能走丢了?”
      送石宝老汉上去省城的汽车,媳妇塞给他五百块钱。

      汽车接近城市的边缘,石宝老汉就下车。在三桥一个小烟酒摊,他和摊主讲了半天价,用五块钱买了一盒棒棒糖。他有个从未见过面的孙女晶晶,他得给她准备点见面礼。上灯的时候,他终于找到刘安国住的小区。通过门卫时他发现好几块草坪,惋惜地叹了口气。他觉得如果把草坪翻了种成菜,够小区住户吃一阵。
      在防盗门上拍了好长时间,房内没有丝毫反应,他以为儿子,孙女,还有当记者的儿媳妇徐筱坤都不在家里。靠墙蹲下不久,他竟眯糊过去。他根本没想到刘安国和晶晶正在车站附近四处找他。
      石宝老汉被刘安国的一声爹喊醒。他搓着昏花的老眼,没有招理儿子,对依在儿子身边的小女孩一笑:“你是晶晶?”
      小女孩怯怯地说:“爷爷……”
      他显得非常激动,“你认得爷爷?!”晶晶肯定地点着头。
      他从口袋掏出那盒棒棒糖,“过来,爷爷给你好吃的。”
      晶晶犹豫地看着他手上的棒棒糖,将两只手藏在背后,“妈妈说我换牙,不让吃糖。”
      刘安国提一下眉角,“晶晶,爷爷给你东西,快谢谢啊。”
      晶晶极不情愿地接过糖盒。三个人进门。晶晶盯着石宝老汉脚上粘满灰尘的鞋叫道,进门换鞋!他赶忙退回到门口换拖鞋,把脚上脱下来的鞋夹在腋窝,坐到客厅沙发上后,将鞋放在沙发下面。鞋就像两条烟熏过的腊鱼似的横在地上,他取出旱烟锅吸烟。晶晶好奇地看他。刘安国让他吃饭,他说,“我在馆子里吃了一海碗黔西牛肉粉。”
    [ 1 ] [ 2 ] [ 4 ] [ 5 ]   刘安国在他旁边坐下来。
      石宝老汉委屈地说:“乡里不让种地了。”
      “我知道。”
      “城里有没有让种的地?”
      刘安国苦笑一下:“连下河湾的地都不让种,城里哪有让种的土地。”
      石宝老汉失望极了:“那我来城里做哪样活路?”
      他转过头,一声不吭,苦着一张木瓜脸。刘安国不禁替他伤感,怎么也找不到话安慰他。闷闷地抽了半支烟,说:“爹,你歇吧。”石宝老汉伤感地点头。
      刘安国从卧室里抱了棉被和毛毯进书房去,一会他从书房出来,后面跟着一个非常好看的女人。石宝老汉心里砰地敲一下,他知道女子就是徐筱坤,她一直在房子里。徐筱坤发现沙发底下的鞋,额头拎了拎,手下意识地在鼻子前扇了扇。面对眼前漂亮的儿媳妇,石宝老汉站不是坐不是,手不停地在衣襟上搓,一脸尴尬。
      “妈妈,他是爷爷。”
      徐筱坤努力一笑,“爸,您来了。”她把沙发底下的鞋放到门口的鞋柜里。
      石宝老汉怯怯地点头,觉得脸被抽了一巴掌,火烧火燎地难受。
      “爸,您坐,我还有半页稿子要赶,陪不成您。”
      “你忙你忙。”他巴不得徐筱坤赶快离开。
      晚间新闻还没到,石宝老汉瞌睡就来得紧,但是,他没有想到儿子让他去媳妇赶稿子的房间睡。他跟着儿子走进房间,“我睡这儿?”儿子点一下头。媳妇不情愿地关了电脑,说了声“爸您休息”就出去了。石宝老汉偷窥一眼门口,小声对刘安国说:“你媳妇漂亮哩。”刘安国笑一下,“你歇吧,明天我再陪你说话。”
      他好奇地环视着房间。晶晶站在书房门口看着他。他冲晶晶招手。晶晶摇摇头。他把电脑当成电视,试着要开。晶晶说那不是电视机,是电脑。电脑?徐筱坤神情紧张地进来,说这个爸不可以动的。他说不动不动。他紧张地望着儿媳妇。徐筱坤说您早点休息,顺手牵走门口的晶晶。他在徐筱坤身后将门轻轻合上,然后,像个刚结束管教的罪犯一样伸个懒腰,坐在沙发床上颠了颠。沙发床不像老家的木床会发出吱吱的叫唤声,非常柔软。这个夜晚,他隐约听到两次争吵,第一次是儿媳妇呵斥晶晶扔掉棒棒糖,说吃糖坏牙齿;第二次是儿媳妇和儿子的争吵,话里提到鞋和电脑。他对自己的这次省城之行后悔了,他觉得这种地方更不适合他住下。
      第二天早上,石宝老汉早早醒来,他手撑在窗子上看树绿草碧的小区。小区广场上有人打太极拳,有人舞着扇子扭腰晃屁股,还有人逗笼中的雀子。他的目光在晨练的人们身上匆匆掠过,广场上的人周围淡淡地罩着一层雾。那块草坪,他用目光丈量了几遍,觉得草坪最少有半亩,种苞谷能收五挑,种麦子能打四挑,种洋芋能挖一千来斤,正计算着,儿子进来喊吃饭,他赶忙将目光收回来,紧张地问媳妇和孙女呢?儿子说都走了,一个上班一个上学。他的脸轻松下来,跟在儿子身后走向客厅。
      餐桌上摆着两碗豆浆四根油条,他觉得这些东西不够吃,就没有动筷子,坐在一旁看儿子吱溜吱溜喝豆浆。儿子说爹你吃呀。他拿勺子在豆浆碗里拌几下,说我不习惯吃这东西,甜腻腻的。儿子看看表说我给你煮面条还是炒蛋饭?他说算了。他端起碗,不敢放开喝,只小口小口地呷,做出一副喝不惯的样子。儿子说明天我煮面条,跟你一样,我还是爱吃面条。他听这话很受用,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这点还像我。
      吃过早餐,刘安国从钥匙串上卸下两把交给他,交待一把是开自家防盗门的,一把是开楼道的,又给他示范着开几回防盗门,说:
      “我得去上班了,你出去走走,我给你介绍个老伙计,你跟着他练练身子骨。”
      石宝老汉跟着儿子来到广场。晨练的人都拿目光追着他,就同看猴似的。跟着儿子在人缝隙间穿行,他觉得自己像一颗滚动的洋芋,而这些人像苹果。儿子把他领到打太极拳的老头跟前,说:“何老师,我给您领来个学生。”被叫做何老师的老头打量着他,他的心思却并不在何老师身上,眼睛四处乱瞟着。刘安国说:“我爹,刚从下河湾来,您给教几招。”何老师说:“没问题。”然后又问石宝老汉,“老哥,今年高寿?”他盯着不远处的草坪,刘安国喊:“爹!”石宝老汉回过神,“怎么啦?”刘安国歉意地朝姓何的老头笑笑,这位是原市重点中学何校长。何校长冲石宝老汉点头笑。石宝老汉也机械地向何校长点一下头。刘安国说:“你以后就跟何老师练太极拳。”石宝老汉点头。刘安国说:“那我去上班了?”
      石宝老汉不爱说话,一张口就是下河湾土话,他怕给儿子丢脸,要作答时,他就用点头代替。目送儿子走后,他就跟在何老师背后学拳。他的样子十分滑稽,逗得晨练的人偷偷笑。何老师认真地纠正他的动作,越纠正越不对劲。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两只眼睛老瞟着草坪。何老师生起些许失望,他让石宝老汉从蹲马步开始。忙活一阵子,石宝老汉终于把马步蹲得像模像样。“好!就这样,蹲一分钟。”何老师的话音刚落,他就歪倒在地上。爬起来,他不好意思地看着何老师。何老师鼓励地说:
      “没事,刚开始都这样,过段时间就好了。”
      石宝老汉双手背操在屁股后离开小区,穿过一条小巷,横穿马路时,一辆车紧急刹车停在他身后,车几乎撞到他的屁股。后来他走进菜市场,眼前呼啦一下蔬菜、茄子、豆角、黄瓜……亲切极了。他问卖西红柿的小贩什么地方卖菜籽,小贩摇着头说不知道,也许种子公司有卖。他的目光又落到一个白菜摊前。一个女人正买白菜,她剥着白菜叶子,脚挪一下,就把白菜踩得直流绿水。白菜在女人手上发出咯嚓咯嚓的响。他恨不得把那女人提起来从菜市场扔出去,他脸上抽搐着,直抽搐到那买菜的女人离开,上去收拾菜叶。小贩说不要了。他手忙脚乱地把被丢弃的菜叶收集起来,装了半麻袋。他扛着麻袋往回走,觉得收获很大。
      阳明路花鸟市场最多的是鱼,他瞄也没瞄一眼,他不喜欢鱼,他觉得鱼娇贵且不好养,他买下一对兔子,皮毛雪白,眼睛红红的;买下一个铁笼子,虽然他不愿意把兔子关进笼子,但他知道笼子是不可缺的。晌午,他扛着麻袋,提着兔子往回走。
      回到房间,他首先把兔子从笼子里放出来,儿子媳妇回来之前得让它轻松自由。兔子在房间里蹦跳,书房,客厅,卧室,到处散欢,还在沙发上屙一串黑珍珠。
      兔子比石宝老汉早一步察觉到钥匙开门的响动,呼地窜回书房。
      徐筱坤和晶晶走进来。
      徐筱坤惊讶地看着石宝老汉,脸色暗下来。好一阵他才发现她们,看着儿媳妇,他吞吞吐吐地说:“没出钱,我在菜场上捡的。”说完话,他心就慌乱了,儿媳妇没有一丝赞赏他的意思。他咧着嘴,努力地笑着。孙女在书房发现兔子,惊喜地叫着:
      “妈妈,小白兔!”
      徐筱坤往书房瞟一眼,噔噔走近客厅的沙发,把兔子弄脏的毛巾扔到卫生间里。石宝老汉听见她用手机给安国打电话,声音压着。他像一尊雕像,不知该怎么办。儿子回来,气喘喘地站在门口,他看着父亲,嘴唇颤动着却说不出话。
      徐筱坤绷着脸把电脑往大卧室搬。
      石宝老汉不知时辰怎么由下午走到夜晚的,不知怎么吃的饭,怎么进的书房。兔子被撵进笼子,笼子塞在钢丝床下。晶晶偷着来看了几回,被徐筱坤扯回去。他像犯错误的学生似的,不知所措地蹲在书房的窗帘下。
      儿子说:“明天把免子送走,行么?”
      “你小时候哭了多少鼻子,我才去林家寨给你大姑家要得一对。”
      “那是下河湾。小区里不准养动物。”
      “你诳我!在自己家里养,谁管得着?”
      “这是规定,住在小区就要遵守。”
      石宝老汉没吱声。
      “菜叶也不要捡了,我好歹也是个文学杂志主编……”
      这一夜,石宝老汉几乎没有合眼,苦苦挨到黎明的时候才打了个盹。就那么一阵,他却做了许多梦,梦见下河湾,梦见他的牛,梦见被河水淹没的河湾田。
    [ 1 ] [ 2 ] [ 3 ] [ 5 ]   睁开眼睛,儿子站在床边,手里端一碗面条。
      吃罢早餐,石宝老汉提着兔笼跟儿子下楼,唬着脸从晨练的人群中穿过。他并没有送掉兔子,他在城里逛了半天,孤魂一样,从这飘到那,在哪儿都稳不住。他扯两尺黑布,找一个布艺店,让裁缝师傅替他的兔笼子做布罩。
      晌午,提着围了罩子的兔笼子回房,他让兔子在笼外散心。这一回,他把时间掐得很紧,估计儿媳妇要回来了,就把兔子撵进笼子,围上布罩,塞到床底下。他把房间收拾干净,仅客厅的地板就抹了三遍,直到确信看不出一点兔子的痕迹。儿媳进家,他装出一副送掉兔子后失魂落魄的样子,果真把她蒙哄住。徐筱坤过意不去,还不住地安慰他。
      徐筱坤发现兔子没有送掉是在半个月后的一个晚上。她喊晶晶洗澡,发现公爹和晶晶正在书房逗兔子玩,一老一少玩得开心极了。她没有吱声,悄悄退出书房,第二天她给兔子买了两个带铃铛的项圈,说只要兔子不在房间里乱窜就留下。
      不闹非典,两只兔子也许会一直跟着石宝老汉生活在书房里。偏偏,非典从火车和飞机上跟着空气四处扩散,禽流感又风起云涌地传来。报纸电台传出广东打杀果子狸的战况,省城的舆论传媒又响起打杀家禽家畜的声音,家养的宠物都受到牵连,日子突然陷入一场叫人恐慌的灾难。石宝老汉知道兔子非得送掉,别无选择!
      徐筱坤和刘安国还没有起床,石宝老汉就提着兔笼下了楼。他在菜场买了萝卜一根一根放进兔笼。他要把兔子送出城去,他不忍心把它卖给菜场上的菜贩。来到乌当区东风镇地界,他选座树茂草丰的坡地打开笼子,兔子在笼子周围转悠着不肯离去。泪水忽然溢出他的眼眶,不一会便老泪纵横。后来,他替菜农翻了一下午菜地,他翻地的速度让菜农目瞪口呆。他用一下午的劳动换回几小包菜籽。他很想有一块能让他吆喝着牛耕种的坡地。他曾经在田地里有过令人赞叹的日子,深深感受过土地的恩赐。他想他的阿瓦,他想河湾田和河坡头山冲里的麦地。
      送走兔子的第二周,石宝老汉在街边的人行道上徘徊。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这样,一直到他在五金店买到一把铁铲心才平静。他把铁铲藏在沙发床下,爬在玻璃窗上观察小区广场。吃罢晚饭,他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半夜,他拿着铁铲偷偷下楼潜进一块草坪,飞快地翻地。他一接触土地就有使不完的力气,翻一铲,弯着腰把泥土里的草扒净。一直干到一幢楼的一扇窗子亮起灯光,才恋恋不舍地回家。他没有吃早餐,儿子喊了很长时间没有喊醒他,只好把面包、鸡蛋和牛奶搁在客厅茶几上。
      十点钟的时候,石宝老汉被吵醒了。他裸着身子爬到窗上向外面张望,在他翻过的草坪四周围着保安和住户,吵吵嚷嚷的。何老师也在人群里,不停地指手画脚。他看着心里一阵紧张,回头把面包和鸡蛋吃了,牛奶他喝不惯便原样凳在茶几上,然后又倒头大睡。半夜,他又悄悄来到草坪,没翻几锨就被何老师领来的几个保安扑倒在地。他被扭到保安室,接着又被送到派出所。警察没有审问他,直接关进留置室。留置室有长条木椅。警察说:“我们累了,赶明天再审。”他没有睡,靠着长条木椅蹲在地上,一直蹲到儿子和媳妇来接他。徐筱坤在留置室的外边给小区物业管理公司打了很长时间电话。她说:
      “我爸不是有意破坏,他只是想利用草坪种菜。一辈子种地,突然没有地种,他受不了……”
      结果罚款五千元。徐筱坤交了罚款,警察就打开门让她和刘安国走进留置室。
      石宝老汉眼眍眍地看着他俩,羞愧难当。他说:“我不是成心给你们添乱……”
      儿子叹了口气。
      徐筱坤说:“爸,什么也别说了,跟我们回家吧。”
      石宝老汉脸热热地瞅了瞅儿子。徐筱坤上前把他扶起来。
      回到家,石宝老汉蹲在地板上,仿佛一堆破棉絮。徐筱坤让他坐到沙发上,他懵懵地没听清楚,儿子扶他,他也不愿起来。徐筱坤把晶晶从卧室喊出来,说:
      “晶儿,给爷爷跳个舞。”
      晶晶边跳边唱,非常可爱。石宝老汉努力想笑又笑不出,脸上浮一层瓦灰瓦灰的苍白。他站起来,噗蹋噗蹋挪进书房,蹲在墙角。儿子跟进去,蹲在他跟前,面对面默默地蹲着。这一夜,石宝老汉没有吃饭,连觉也没睡,就那么一直蹲到天明。徐筱坤和刘安国努力想让他快乐起来,他们陪着他看了几集《封神榜》。他依然心不在焉,甚至有点烦乱;徐筱坤翻出许多布依山歌碟,后来还看了《侗族大歌》碟片。
      不久,从夏末到秋初这段日子,石宝老汉就很少下楼了。每天起来,吃过早饭,他就孤坐在阳台上,趿着千层布底鞋,穿着青布衫子,把烫人的阳光搂在怀里。视野里,依旧是小区里晨练着的老头老太太们。中午饭他也减掉了,一直倚窗孤坐俯视阳台下面的小区道,看匆匆走过的人,看坐在麻将桌上打麻将的人。太阳落山的时候,他便坐到另一边的阳台上,对那晚霞里的楼群痴痴地观望,越过广场边上的楼房,能看到楼侧狮子山上有人放风筝,还有几个背篼躺在草坪上唱山歌。晚晖悠悠,给他一派黄昏的苍凉。蚯蚓似的血管爬满手臂,在晚晖辉映里泛着枯叶的颜色。
      他一直孤坐在晚晖辉映着的阳台上。
      就像一截生了蛀虫的木头,石宝老汉一天天粉碎着,孤坐在阳台上似乎一动就会变成木榍。儿子媳妇一点办法也没有。刘安国觉得父亲挨不过去了,给已经搬迁到茶店移民新村的刘安帮打电话,甚至偷偷地让徐筱坤置办寿衣。石宝老汉躺在床上什么也不想,他觉得他的心事是一团快要捂臭的死水,正一点点地霉烂掉。他没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安帮安国的日子过得非常滋润,他平静地等着大限的到来。徐筱坤和刘安国还在挖空心思地拯救他,仅管他放弃了,他们却一直都在努力。
      初秋一个周末的晌午,刘安国从外边回来,说:
      “爹,筱坤打电话说她和晶晶在东风镇等着我们。”
      石宝老汉不吭声,仿佛儿子不是在和他说话。刘安国焦急地在客厅与阳台之间转圈圈,说:
      “爹,我们想让你愉快,可我们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你愉快。你这样下去,自己垮掉不说,我们也不能安心工作。爹,你为我们操劳一辈子,就不能再为我们作想一回?”
      石宝老汉迟疑一阵,颤颤地站起来。刘安国搀着他下楼来,把他塞进出租车,然后向郊区匆匆赶去。
      车停下来的时候,石宝老汉朝车窗外张望,车窗外有几绺连成片的半亩大的菜地,他曾经替菜农翻过的那块也在其中。徐筱坤和晶晶在地畦候着,刘安国扶着他一下车,她们就迎上来。
      石宝老汉和刘安国懵懵地看着徐筱坤。
      徐筱坤说:“爸爸,这块地以后是咱们家的,种什么,由你决定。”
      石宝老汉和刘安国怔住了,他们谁也没有想到。
      石宝老汉惊讶地说:“真的?!”
      徐筱坤认真地说:“真的。”
      石宝老汉推开媳妇和儿子的手向菜地中间奔去,抓起一把土贴到脸上,低声啜泣转为嚎啕大哭,嘴里喃喃地重复着那句苍凉的话:
      “土地啊!”
      徐筱坤和刘安国缄默不语,一动不动地站在菜地边上,泪水忽然涌出他们的眼眶,阳光和阳光下的菜地缓缓地退进一片朦胧模糊的视野里。
      【责任编辑 苏惠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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