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湾村的维持会长朱胖子中风了，村里人见面都学他，――咧嘴，歪眼，摇头。但出乎意料的是，这个朱大胖子的身边竟然有了一个野种儿子。 野种约十六七岁，笑吟吟的，黑黑的，猴头猴脑，尤其那双眼比猴眼还精。从头至脚没朱胖子半点影子。但朱大胖子与野种的娘有那事，江湾人差不多都晓得，野种家住村外三里远的湖汊边。好几代人都是朱家的长工。野种的哑巴爸三年前让刚来的日本鬼子用刺刀挑了，他娘遭了大难也投湖死了。江湾人曾东家一瓢西家一碗帮过野种，而那时朱大胖子正眼都未瞧过野种一眼，没想到这当儿……咳！朱大胖子家正愁找不到人端屎端尿呢，好了，天上掉下个孝子贤孙，村人对这个几年未见，不知鬼混到哪儿去了的野种齐翻白眼，异口同声咒他为“汉奸坯子”！
汉奸坯子对他的“野爸”真他妈的尽孝道，经常一个人跑到野地里抓癞蛤蟆，然后把皮扒下来贴在“野爸”歪斜的脸上，说是治病，肉则炖汤吃，据说朱大胖子泼泼洒洒一顿能吃八个癞蛤蟆。野种亲自用瓦罐野蒜炖的汤，也确实鲜美，常常引得江湾村的小狗大狗闻香而来，在朱家大院前后发情似的蹦跳吠叫，也常常引得住在朱家大院前炮楼里的日本人来要咪西咪西的干活。汉奸坯子一个劲地对皇军点头哈腰，上烟敬茶，只差没跪下来喊爸了，他那张嘴平时跟哑巴爸差不多，极少言语，可在向皇军大献殷勤时，却口若悬河起来。
皇军在饱尝了汉奸坯子烧的种种野味后，常拍着野种头，称小孩大大的好！野种青黄不接时到朱大胖子家，真的不是度饥荒，求活命，野种说他这几年在镇里大户人家帮厨，学了手艺，见过世面，没办法才回来尽孝呢！野种会赤手空拳活捉水中老鳖。刚进夏天，野种便跑到林外的水塘野洼里，站在不及腰深的浅水边，双掌合力击水，小水塘里便爆出嘭嘭的闷响，一会儿，不远处的水面上便有气泡泡汩汩上冒，野种一个猛子扎过去，人未露出水面，一只团团的王八便被他高高举起，岸上的人嘴巴和眼睛都张得大大的，说真怪，一物降一物。有三个会水的皇军很想学会这一绝技，逼着野种教他们，野种告诉他们，愿为皇军效劳，只是老鳖特别具有灵性，要选好日子，不能告诉任何人，还得对水烧香跪拜，三个皇军答应了，一星期后，三个失踪的大日本皇军的身体在湖汊那儿浮起来了。那天，江湾人远远地看着皇军收尸，却见汉奸坯子跪在湖汊边嚎哭，那个样子比几年前捞他娘尸体还惨。村人咬牙，咒汉奸坯子怎么不死！
不死的汉奸坯子继续为朱大胖子尽孝，跟炮楼里的皇军也更亲近了，他现在再不做清蒸老鳖了，改做一种失传的名菜“龙凤呈祥”，这名菜其实就出自汉奸坯子之手。外面是泥包着微火烤熟的老母鸡，鸡肚子里不知包什么肉，一丝丝麻，一点点辣，一阵阵香，馋得皇军口水直滴，而汉奸坯子从不在朱家做，总是神秘兮兮地从野外悄悄拿回。
一日正午，皇军小队长跟几个鬼子准备在朱家饮酒，席前，他拍着上菜的汉奸坯子的头说：“今天不用你的‘龙凤呈祥’，我的也有。”说完，他拿“龙凤呈祥”去了。汉奸坯子看着皇军队长的背影，猴眼突然射出欢乐的光，一个多时辰后，惊惶的日军发现了他们的队长，此时，这个日军小队长满脸乌紫，眼睛外突，右手臂肿胀得像泥地里的菜瓜，整个人扭曲成一团，左手死死地插进身旁的火粪堆里，挣扎着说出“蛇……蛇……”几个字后，便僵硬了。日军如临大敌，他们猫着腰，端着上了刺刀的枪，沿着火粪堆搜索开来，足有半个时辰，几个日军发现了一条长不过两尺的三角头蛇从火粪堆里钻了出来，显然皇军小队长是被一条当地人称“三步倒”的蛇咬死的。而野种在皇军小队长死那会儿就预报了，好像这家伙在现场似的。
江湾村尽管接二连三死了皇军，却仍是大东亚共荣圈模范村，前三个皇军是溺水而亡，枪支掉到水底没捞着，皇军小队长之死纯属意外，与人无关。朱大胖子虽然没用了，但朱大胖子正宗的儿子，可是皇军的大红人，大翻译官呢！中秋节刚过不久，翻译官良心发现，要回趟家看看还没死的维持会长。日本人对这位大翻译官格外器重，一艘小汽艇从几十里外的江上司令部直驶江湾村，并由一位少佐和7个皇军外加一条东洋犬陪同。
为了迎接皇军少佐和大翻译官，朱家大院张灯结彩，大摆筵席，汉奸坯子消息得的早，几天前就忙坏了，筵席准备了稻黄蟹和河豚肉，汉奸坯子跟大翻译官大少爷大哥说，这是长江一带最上等的菜。俗话说“鲥鱼、河豚、螃蟹，长江三大时鲜”么，河豚是他亲手做的，绝对没事。当晚，植物人似的朱会长也被少佐抬到了客厅的太师椅上，江湾村皇协队的两个队长被请到了，其他只请到了一位知名的王绅士作陪。
筵席开始，忙于上菜的汉奸坯子不小心弄掉了一大块河豚肉，东洋犬正要叼起时，却被汉奸坯子拾起丢进了嘴里，他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一边说：“哪能让太君的天狗吃掉在地上的肉呢！”大翻译官翻译了，少佐这下乐开了怀，哈哈大笑，亲自夹了块河豚，赏给了汉奸坯子，接着也赏了一小块给狗。20多分钟后，翻译官看了看他的金表说：“河豚绝对没有毒，有毒我这位老弟和太君的狗肯定倒下去了。”说完拣了块河豚肉便大嚼起来，众人也一起去夹河豚肉。但有两个人的筷子未动，一位是少佐，一位是王绅士。汉奸坯子这会儿一个劲地给大家上佐料，给吃喝的人斟醋。这佐料不是用小碟子盛上来的，全是清花瓷碗，佐料都是精选的，上等的小磨麻油，时鲜的本地嫩姜片，特别是那蒜泥，全是野生的独蒜果果，在半碗泛红的汤料里，好像碗底还藏有闪闪的珍珠，其实这是鱼目――后来椐查实证明这是河豚籽包的河豚眼珠子，汉奸坯子就是汉奸坯子，他斟到王绅士那儿却洒了一桌，王绅士桌前也少摆了佐料，王绅士翻了他一眼，心想汉奸坯子这会儿最看不起的还不就是我！汉奸坯子看都不看他一眼，轻轻向大少爷询问了几句，随后便吩咐人将橱子特意留备的螃蟹和河豚肉送给炮楼里的皇军，佣人从他身边经过时，特地喊了声少爷，说你尝一块呢，已经没了，汉奸坯子便夹了一块河豚往嘴里送去，刚到嘴边又留下了，望一眼东洋犬，便点头哈腰，又害怕又恭敬地双手将那块河豚献给了那只狗。
最先发现不大对头的是皇军少佐，他基本没吃河豚，仅仅是细嚼慢品蟹子与佐料的舌头怎么就麻了，正准备喊叫的时候喉头突然就僵了，他想去拔手枪，但是手臂却瘫了下来，渐渐放大的瞳孔里一桌子的人成了茫茫大水中的螃蟹与河豚……
一次河豚大中毒，共死13人，外加一条狗，幸存者唯有茫然的王绅士，但人们发现自此汉奸坯子便没了踪影，皇军司令部死要见尸，活要见人。审问王绅士与村人，那黑少年家住何方？什么的干活？村人老实回答，他家在江湾湖汊，父被你们杀了，母被你们奸了，家里唯有这么一个种，什么的干活不知道。
村人暗地里却很惭愧，谈论起来往往神秘地竖起大拇指，然后藏起大拇指伸出了四根手指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