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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色逼人】闷青色头发适合什么人

    来源:六七范文网 时间:2019-01-27 04:34:52 点击:

      夏天向晚的阳光,炙热褪了大半,倒让人开始留恋起那微醺的暑意。草,仍是青色逼人。八婶的笑声从压井处跳荡过来,李家嫂子不知对她说了什么,她只顾仰着脸,头上扎的帕子都抖开了,水珠在高挽的袖口上撒欢。家里的水很甜,青秀下意识地抿了抿嘴,把手放在短凳的边上。凳面突起的木纹磨得油亮,让人安心;去年,一条凳腿在八婶撵羊的时候磕在石台边上了,坐起来有点跛,这点跛就更让人安心了。
      “青稞,领秀去地里走走,尽日坐在家里哪管?”八叔的话伴着咳嗽声从堂屋里伸出来,潮得很,堂屋后面的窗开得小而高,窗纱是才换的,新绿。八叔的脸隐在黑里,右脚的鞋倒拖出一条影子。地下腾起土来,在屋里的阳光下飞。青稞一言不发地走出来,拿了院里一把锄。青秀跟着。大羊警惕地站在菜棚的砖沿上,谨慎又孤傲,几只小的也在试着往上跃。爷爷常跟秀说,她小时候就骑着羊满院子捡枣吃。秀盯着羊。羊也盯着秀,前蹄子抬起来,探了探,身子猛然往后一缩。
      枣树高得看不见头,大大爷家的青峰哥爬到树上去摇。
      枣子劈劈啪啪落下来。
      青秀骑着羊,在地下格格地笑着,一面躲,一面弯腰拾枣。一颗、两颗,搂在怀里直掉。
      “秀,给我,哥帮你拿着。”
      秀急得乱抓羊毛,“跑,跑快快的啊。”
      羊梗着脖子叫。
      “秀你别揪着羊脖子啊,你趴它身上,才软哩。我保你哥追不上你。”爷爷在院子里喊。
      青秀果真趴在羊背上,一兜儿枣子颠得没剩几个。秀笑啊,笑啊,转得头昏昏的。在阳光下呷着黄酒的爷爷,也在秀的脑子里转起来,转得秀什么都不记得了。但一定是一只很白的羊,秀想。
      有年轻的媳妇站在家门口抱着孩子搭话,青稞笑笑就走。走过青峰家时,青秀抬头看了一眼。房檐高高的往外挑着,青砖灰瓦码出的小洋楼,里外里透着三层新,院子里静悄悄的,大门平白又阔了几分。青峰哥和嫂嫂在南边打工,就是收麦也难得回,空的一份好宅子,仿佛还没干透。青峰大家的矮房就在前边,还是木挑的梁,永远是昏昏的灯火,照得人脸发虚。红漆的小酒桌,四角上尽是油泥,吃饭时,二黑就在脚下钻来钻去,捡剩食,难为它吃上什么。虼子在地缝里蹦,专咬生人――青秀一想起青峰大的矮屋,牙齿就又酸又痒,脚下的步子不禁快了。
      水在青峰大家那趟房子跟前弯过来,几只鹅漂在水面上,毛白得紧。看得见田头的麦草垛了,堆得圆敦扎实,有小孩子顺手拔了那些稗穗,搓着玩。萝卜花开得正盛,淡暖的莺黄化在一片深绿里,从从容容地密。青稞不走麦地,往菜园子的方向拐去,手里的锄头仿佛认了路,一颠一颠地点着头。远远的就望见篱笆架上爬满了藤,笑语可闻。宝成媳妇忙忙从架下拧身出来,“早望见你们姊妹_前一后的,我摘个瓜给秀解渴,稞也尝一口。”秀谢了媳妇,青稞摆手走到压井,单手一压一提,清凌凌的水哧溜一下淌出来,浇在秀的瓜上,秀凉的手一惊。那媳妇把青稞的那根也塞在秀手里,“鲜得甜人哩”。“该从我家摘几个柿子”,旁边不知谁家的媳妇歇了地,亮着嗓门喊,“尽拉着秀,宝成家的瓜莫不是抹了蜜?”众媳妇远远近近的都笑,宝成媳妇回头骂了一句,额上的皱纹都给这嬉笑刮平了去。“怎么好都尝”,秀说着青稞已经走远了。
      哪晓得九叔倒在地里了。粗藤条编的筐里,早蒙了些草。青稞在一旁闷声锄地。“九叔”,秀招呼一声。“呵,秀哪,不在家喝甜汤倒跑了来。从咱家到这儿可远?”九叔额前的头发剪脱了手似的,支翘着。“远哪”,秀不由得高兴起来。“又得了她们的东西了?”“都不敢从她们跟前过了,自家吃的一点菜,都叫我摘尽了。”秀说着又咬到那瓜上的刺,扎拉拉的甜。“吃吧,吃吧,你多久才家来一次,那一口口哪就吃怕了人?”
      青稞松着菜畦里的土,敲碎了坷垃一挑,翻出来的土都落在一边上,齐得像用线拉过一样。“秀也试试。”九叔转向青稞,“把锄给你姐”。稞一笑,露一口白白的牙齿。秀掂量了掂量,怪沉的,只得学着青稞的样子弄,手上却不知怎么别着劲儿,倒出来的土七七八八的,没个样子。“青稞真齐整呢,地里也齐整、人也齐整。”秀又笑了自己一回。“他齐整?”九叔的脸子陡然一沉,“你可知道,这论齐整他比他爷爷可差得远呢?”说罢看看天,催着青稞换了手,便领着秀往苇塘走,“你爷回回家来都说,可惜你大了也没到苇塘瞧瞧你六姑去――你大跟你提过这片塘吧?”秀在九叔后边点点头,好在九叔并不在意她的回答,只是茫茫然道,“小得多了,小得多了。”天上的颜色深了起来,塘里的苇子还都绿着,腰挺得笔直,长得高低错落,一看就是野塘子。水比村里的河还要清些,照得见天上的云,薄得发蓝。大跟秀说过,他们弟兄小时候都在这里爬水,捉鱼。这塘子边上尽是野茭白,只有手指头那么细,却汁浓味美,挖了回家拌上一点点红辣椒油,合着玉米面的菜团子吃,香得人流口水。大饥荒的时候,爷爷奶奶望着满满一屋子的孩子真是愁死了,孩子饿得鼻子、眼睛都小了,就是嘴巴大、肚子大。都说六姑姑人长得极好,又乖巧,被爷爷奶奶爱的什么似的,就是遇上了大饥荒,河里连鱼骨头都捞空了,六姑姑饿极了,便疯了般喝这塘里的水,这一喝就再也没有起来……从此家里的女孩子不满十岁都不能照那塘水,秀想着,耳边果然满满的,都是六姑姑跌跌撞撞撩水的声音……
      风凉了下来,九叔好久不再说话,只是望着这片塘子。秀悄悄坐下来,苇塘被吹得轻轻晃动。秀知道大打小就跟着太奶奶睡。大睡在太奶奶的小脚边,一仰头就是马厩,大日日在马嚼干草的声音中入睡。大很黑,太奶奶心疼地说,都是夜里爬塘子叫月亮给晒的,太阳晒黑的,能捂回来;月亮晒黑的,可没法子哪。
      “你爷说你大打小就心灵……”
      “爷不是最疼九叔。”
      “上了年纪没个不偏心家底薄的,你九叔日子紧巴,没孝顺了自个的大。”
      “九叔没念了书……”
      “你大念书也念苦了,高粱面都不够吃,光听见你爷打他上学去。”
      院子里的黄狗支着耳朵,嗨嗨地吐气,爪子巴在门缝上。大坐在门槛上,一额头的虚汗,“娘,娘――”他低声地唤。奶奶紧着系斜襟的大袄,小脚在月光下倒替着。爷爷却赶上来,白布补丁罗的单衣裳,灌满了风。“舟儿,快跑,跑。”奶奶气喘吁吁的声音在后面显得凄厉。爷爷早卸下了门栓,木栓子劈手就往大身上落。“大啊,你打死我吧,大啊,我饿得难受啊。你打死我我就不用念书了,你打死我我就不饿了。”大蜷在门角上,赤着的脚上都是冻疮。奶奶扑过去,将头顶在爷爷扬起的手上,“他饿得都不会跑了,你也还打么?要打,你去屋里打,一炕的崽崽,都饿得爬不起来,你一棒子一个都打死了,就没人喊饿了。”爷爷叹了一口气,往后瞧了一眼,黄狗呜呜的叫着,低了头。
      那一晚上月亮特别好,星星密得要掉下来。大缩在娘怀里喝了狗汤,边喝边掉泪,太奶奶才走了,日里跟着她的黄狗的命就没了。院子里静极了,什么声音都没有。没有了太奶奶拐棍笃地 的声音,没有了马嚼干草的声音,现在黄狗的呜呜声也不见了。什么都没有了,月亮还在,晒着大黑黑的脸。
      汤味长了脚,顺着窗缝子使劲往里爬,刚才没给大和奶奶喊起来的崽崽,这时都趴在窗沿上使劲闻。爷爷一声咳嗽,吓得他们一溜儿倒在炕上,爷爷不说话,伸手抱过了两个姑姑。风从门帘上的洞里钻过来,五姑姑和六姑姑在堂屋没命的喝汤声也从洞里钻过来。大大爷让几个弟弟都躺下,自己却靠在窗棂前。在纸缝里,他看见奶奶悄悄夹给大一块骨头,透过热气,大的脸虚晃得很,嘴角一撇一撇的。那天夜里,北风已经起了,爷爷却任是没让大进屋,喝了汤的大背了瘪口的高粱面袋子又走了,奶奶追出来,又着了一把玉米面,“省着吃,莫跟人家比。”爷爷一把把奶奶拉回来,咣啷一声拴了门,“既念不得书,下回连院子也不要进。”大想跑,跑起来,脚底下却沉沉的,奶奶新给换上一双二大爷的鞋,还不适脚。月亮一直照着大,大的耳边又响起马嚼干草的声音和太奶奶的呼噜声,黄狗吐出的热气似乎就追在裤脚上,大跑起来了,大哭声响亮。
      九叔在兄弟们的磨牙声中听见了大在路上的哭声,他吵得一夜没睡好。第二天醒来,九叔看见窗棂上一排细细糙糙的牙印。院子里,门栓斜横在墙上,九叔知道就是这道门栓划开了兄弟间的路,大进城了,五姑姑和爷爷也进了城。九叔不知道的是,那一晚,爷爷没有回房睡,皱裂的指头也没有握烟,他独自敲开了三爷爷的门。三爷爷只闻见一只锅。“三哥,咱娘的狗……”爷爷斜在地下,“可怜都不曾叫一声……”
      “你大心灵,是那读书的料,九叔只会侍弄些菜、麦。青稞,别站着了,塘上风大了,领你姐先回吧。”
      乡下的路高高低低的,没个完。青秀乏得慌。迎面看见个上了岁数的人,背驼得折在腰上,担的菜就要挨着地了。“叔,家去?”青稞扶一把担子。那人哼一声,拿眼角扫扫青秀,过去了。秀见青稞说了话,就紧着问一句,“什么人?怎么叫叔?”
      “也不是本家,论年龄倒比我大还小些,就是背驼,不能跟大家南边去干活。”
      “总觉得家里人都沾亲似的”,青稞到底开了口,青秀不觉莞尔。“我想看一眼麦。”
      “娘在家该煮熟饭了。”
      秀回过头来笑。稞也笑。
      夕阳染尽了天上的云,泼墨一般倾在麦上。公路上摊着才打下来的麦,金澄澄的。青秀提着藤篮子踩在上面,扭身看看青稞。青稞仍是一手掂着锄,白白的牙齿露着笑。一辆银色的轿车嘎嘎呀呀轧过麦来,不断有短秸从车轮下进开,乱过一阵,才将将坠下。
      咕咚一声,落地的声音这么响,把还没长胡子的爷爷自己也吓了一跳。祠堂太暗了,眼前一片昏黑,可他一刻不敢停留,摸摸索索着往里走,外面正在打麦,太奶奶见了一定饶他不过。爷爷看得见祠堂的牌位了,他知道娘把那个蓝折子藏在哪儿。爷爷胡乱地择了一下身上的麦秸,跃上供台,一,二,三,四……爷爷够下了五行牌位后面那个布包的折子。展开那蓝纸,爷爷还喘得厉害,暑天的麦熟人哪。爷爷的手指顺着蝇头小字游走,在“程宁氏”三个字下猛地一颤,两行屈辱的泪流下来。爷爷果然不是他的儿子,果然不是。那个整日不苟言笑的男人,那个把爷爷从城里酒肆间抓回来的男人,那个太奶奶终日服侍的男人――爷爷的大3姓程。爷爷胸里憋了一道火,那火光灼灼就要飞将出来。爷爷将手按在程宁氏的前面,半天不敢挪开,满身的汗鼓噪着,爷爷听见自己十三岁的血以一种从未有过的速度在流淌。等爷爷将手指移开,那个“程”字已经发乌了,“振衣”两个字凹凸在纸上。“程振衣”,这是太爷爷的名字。“程振衣”多么响亮、多么儒长的名字。“程振衣,我大的名字啊!”爷爷高声地喊,高声地喊,舒心彻肺!“长子名甘,次子名祁。”爷爷的手抖得拿不住纸页,“我不叫何祁,我叫程祁!程祁!”窗门一闪,淀蓝色的折子无声坠地,爷爷只管拿眼睛去瞧,却什么也看不清楚,仿佛是娘进来了,娘周身都发着光,神仙一样,娘笑起来的眉眼也神仙一样。“娘,我找着我大了,我找着我大了。”爷爷仿佛虚脱一般,从供台上跌下,跌下的时候,爷爷闻见牌位的木香和蓝折子的纸香,木香厚而纸香薄,爷爷的嘴尝到了清泥。
      太奶奶走得与往日并无二样,足下青莲踏水,腰间扇坠轻扬。爷爷原没看错,只不过那天太奶奶没有笑,她依旧年轻的脸收得像闺阁一样紧,光洁的皮肤失了颜色。
      太奶奶俯下身,轻道,“四儿,怎么说胡话呢?”
      爷爷听见风过竹林。
      太奶奶的手伏在爷爷额头,爷爷忽然坐起来,“娘,你不是这里的人,娘,咱们和小哥回家去。快,这就收拾包袱走!”
      太奶奶摇摇头,“四儿,你大在地里等着你呢,你且在这里撤癔症。”
      “娘,我和小哥姓程啊,那姓何的不是我大!你这手哪是握锄的手,姓何的拿住了我们什么,要我们忽然搬到乡下来,要使唤娘!”
      爷爷到底喊醒了太奶奶的巴掌,竹倒根倾。
      爷爷脸上的短秸扎得太奶奶生疼。“迁到乡下,你还要去城里吃酒赌钱,中了人家圈套,小小年纪就往败家的路子上走,你还要怎么?从小给你量衣裁裤的,不是你大?从小供你念书的,不是你大?你枉吃了恁些粮,枉念了圣贤书!”
      爷爷眼睛里却闪着快活的光,“娘,你打我,就是说这折子上抄的是真的了?我大叫程振衣,可恨这折子没头没尾,却是哪里人家?”
      “我早不记得程振衣这个人!”
      “这上不是娘的字吗?娘贴心贴肺地收着,又是做什么?头年搬家我怕娘受累,跟娘跟到这祠堂,眼见娘藏在这儿。”爷爷的手遥遥地指向那片薄香,“娘,我不识字的时候就认得这页纸。娘打量我小,不知道。我却晓得那是娘看了就落泪的东西,从小就恨那折子。我早昕人说我和小哥不是大亲生的,看他带我们也是一般,总没多了心去,那是儿子不想。如今,他搬到这乡下,书也没得读,娘还跟着受苦。就为了我喝酒玩牌的几个小钱?小哥性子温顺,这大哥、二哥可没断过花头。偏我长大了,就迁到乡下了,才知道玩儿,家里就没酒钱了!”
      “我且问你,你大哥、二哥哪个不让你三分?何曾另眼待过你?他们花钱早,干活也早,书读得可有你多?如今你倒娇贵起来。要不是没钱了,全家都到这乡下来吗?”
      “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
      太奶奶气得说不上话,只疾步抓了那折子就往牌位跟前跪。
      火石燃着那幽蓝,烫得爷爷睁不开眼。太奶奶抿了抿收麦时落下的发,挣了下衣角,安静的双颊映在火焰里,爷爷又听见那风过竹林的声音,“何家列祖列宗在上,何宁氏自嫁到何家以来,深蒙厚爱。虽是祸水之身,却从未做过对不起何家的事,只此一件,小儿何祁不觉,实何宁氏不察,可见祖宗怪罪。今儿当着列祖列宗的面,烧了这折子,也烧了何宁氏的心。何宁氏左右是人不得正堂的人,不敢求祖宗照应,只求不要怪我儿无知,祁旁无他系,身心全在何家。”
      爷爷傻傻地坐在地上,脚酥麻,凉气又渐入。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太奶奶当日的决绝,但他 明白在那决绝之下自己断断夺不得那折子。
      太奶奶拉爷爷起来的时候,爷爷恍惚看见何大4踉跄的背影。爷爷对这件事情始终拿不准。那天他太激动了,激动的十三岁的爷爷不知道自己不是搬到乡下的理由,激动的十三岁的爷爷不知道娘有着那么馋人的美貌。
      太奶奶从正门进了何家祠堂的事,当天就传遍了全村。传了也就传了,到底没有人站出来说话。为着何大的好。爷爷因了十三岁的无知终生含愧,只口不提。他只口不提,程宁、何宁就断了因缘,这断了因缘的事,村里也只能丢开。
      青秀看那短秸坠得不甘,只觉得它们有无限的心事,飞了,又落了。残阳如血,麦望伤心。
      “哎哟,我的乖。”三奶奶一把攥住了青秀的手,“我的乖,尽等你了,可知道。”三奶奶手上倒用了八成的劲儿,指头挣得发白,微驼的后背硬挺着,两只眼睛还很亮,脸上的褶子在灶台的火光里一明一暗。青秀不知怎么很心酸。八婶急急地擦了手,“莫要在这儿了,进屋罢,进屋罢。”
      屋子里灯很低,人多,嘴也多。三奶奶拉着青秀,不肯松手,“今晚家去吧,家去吧。你三爷爷想你呢。摔了腿,动不了。”“哎,哎。”青秀看了一眼桌上摆得满满的菜,忽然想起大那晚喝的热汤。
      “秀,你来做什么?”八婶头上仍顶着帕子,鼻子尖亮亮的。
      “婶,我没胃口。”
      “不香吗?”
      “我帮你烧火吧。”
      “瞧你拉风箱的样儿,怎么熟得了饭?你去后面盛碗米茶吧,保你爱喝。”
      秀往深里走,闻见屉布下刚蒸熟的馒头香。旁边一口大锅。秀揭了盖子,一股甜味袅出来。秀拿起黄铜的舀子,轻轻地搅。
      “好喝么?”八婶的声音追过来。
      “嗯,做着繁不繁?”
      “旁的不论,需得有一块酵引子,每次做的时候记着留点,剩下的料都是顺季的。”
      “堂屋里人可多,前日不是待过客了?”
      “这回不是待客,家里就兴个热闹,这是八婶的好,换了别人家,再不来的。”
      “三奶奶现在谁照顾?”
      “倒跟咱们走得勤些,几个孙子、孙子媳妇都给脸子。”
      九叔也走进来盛米茶,“秀,爱喝趁早啊,你八婶做得米茶可剩不下。”
      “我停一下要去三爷爷家。”
      九叔忽又回过头来,“你三奶奶可是个厉害人,你大我们小时候,没少吃她的亏,虽是同胞弟兄,你奶奶……”
      屋里的酒气涨过来,吞了九叔的话音。
      青秀提着奶粉和红糖,扶着三奶奶往家走,不停地有狗从脚边追跑,吠声不停。青稞的手电照不远,浮晃着。终于还是来看三爷爷,秀想着,脚下有些急又有些慢。
      三爷爷探起身来,“可是秀来了?”
      “哎。”秀只望了三爷爷一眼,眼泪就流下来。那眉、那眼、那黑。
      青稞把一台袖珍的收音机放在三爷爷跟前,“我姐带给您的,拿着方便,听个戏。”
      三爷爷拍着腿说,“人老了,让人嫌弃了。动也不能动。”
      青秀调着台,却收不到什么,只听见滋滋啦啦的响。
      “唉,这里哪收得到?以后莫要花这份钱了。”
      青秀点着头,觉得屋里很闷,窗外像是有雨声。
      “平日里,你八婶没断了来。”
      “家里怪静的。”
      “若不是麦收还要静些呢,村子不留人了。”
      “爷爷常念着家里的好,说自己是穷命,住不惯城里的房,非得隔三岔五地回来瞧瞧才安心。”
      “他那是惦记家里的孩子呢。老四是个明理的人,九媳妇过门的事也就搁他这儿走得了。”
      “我九婶……”
      “你九婶泪落得什么似的,还不是第二天就嫁了来。”
      九婶瘦瘦的,个子挺高。
      奶奶的丧事刚办了,这边孝衣裳一脱就迎亲。
      九叔拉着青秀妈,“嫂,你看我娶了媳妇再走。”青秀妈叹了口气,鞋上的孝带子还没除。
      就着一桌酒,爷爷发了话,“都是亲戚,旁的不说了,老九的婚事头年就算好了日子,事赶事,没个让老人夺了儿孙福的。大家吃一碗酒,这事就算成了。九媳妇少不得受些屈,也是没法子。”爷爷一仰头,一杯酒就进了肚,酒杯落下时,整屋的人没人敢抬头看爷爷的脸色。
      青秀大和妈第二天要走,青秀的几个大爷、大娘跟出来,说家里穷,实在没什么给弟妹带的,拿不出手。青秀大和妈提着八叔给的两斤绿豆上的路,爷爷送到村口,衣服凛凛的。九婶掩在八婶后面,窄窄的脸有些发青。
      “爷,吃药了。”二孙媳妇进来把碗往桌上一蹲,“凉了又说肚里疼。”眼角一带,撩帘子就走。
      青秀追出去,塞了钱给那媳妇。
      “你做什么?”
      “给三爷爷换个屋吧,你们房子大,这里太潮了,他又摔着。天就要冷起来了。”
      “倒是我们不孝了,你可守得几天?你们家的人真会做啊。”
      “不是,”青秀眼圈一红,说不得了。
      那媳妇便也叹一口气,指着对面的半间屋说,“那是蒋大的房子,蒋大,你知道的吧?还不是小辈的最后不养,自己疯疯癫癫的吊死了。发现的时候,房子也给火烧了一半去了。就这样孩子在南方打工也没回来。我们大和娘都上了年纪,全是孙辈的伺候,谁个不惦记个钱花?总有偷懒,又不肯出钱的,我虽性子急些,事头上也没少担着。”
      秀将钱又往她手里塞一塞,折身便走。那半壁熏黑的墙还影影绰绰立在眼前。
      秀正要进屋去,透过帘缝看见青稞托着碗喂三爷爷喝药,她腮里猛一苦,脚顿在门外。
      “唉,老四进城享了儿孙福,我这个当哥哥的没得说啊。他年轻时就是个齐整人,地里的活没有不上手的,那地侍弄的,哪个媳妇过去不多瞅两眼。又断文识字的,村里人都叫他四秀才哪,回回年节上,不都是他给村里写对子……”
      “别尽说话了,看呛着。都是老历了,倒跟孩子们唠叨。”
      青稞沉着脸,碗上的豁口在他身上放大了好几倍,呲着牙。
      五姑姑和六姑姑站在风里,肩抵着肩。
      “你说那黑仁子香不?”
      “香,嘎崩脆的。”
      “许是发面哩。”
      “面的能咬得那么费劲?”
      “准是他们故意馋我们,才咬那么使劲。”
      “连牙印都留不下,肯定脆生,你没听见铮铮响么?”
      五姑姑皱着眉听,风贴着耳朵叫;五姑姑捧着耳朵再听,风贴着耳朵叫。
      “你耳朵长得怪像那黑仁。”
      “你的也像。”
      “你掰掰,脆还是面?”
      “脆,脆得发酸。”
      六姑姑的嘴角挂着口水。
      三奶奶在屋里煨着火喂孩子,锤子一滑,裂了嘴的核桃滚在地下。
      远处,奶奶提着柴火的身影像一张薄薄的剪纸。
      那一年爷爷征了兵。
      青秀脱了鞋,脚趾头立时陷到地下去,湿泥从趾缝间淤上来,把趾头一个个都包得严严的。青秀挨着墙往河边走,三爷爷的话顺着墙根追上来,“总以为,咳咳,总以为是我……”
      听得见东边的水声了,那水声仿佛贴着青秀的皮肤、又仿佛贴着夜色,彻心彻骨,就那样缓缓地流过去,冰凉而安逸,烙在青秀的记忆中,那不是遗忘的力量,不是记忆的力量,是水的力量。青秀坐下来,远远地望着河边的房子, 她知道再隔着两排房子就是爷爷的老屋,爷爷自己的房子。白天的时候她摸过那些结实的墙缝,那些和着爷爷尊严和安宁的红砖,那已斑驳的楹联,那逝去的日子……青秀从来不曾知道爷爷的梦想是什么,或许这水知道,不,这水也不能够知道,这些传递着遗忘的水,它日夜不停地流就是为了洗去太多的梦想,脱掉那些自己承载不了、原也不该由它来承载的东西,那些隔年的麦和隔年的愁。
      青秀跪在桌子上,描红,是爷爷写的大字,还泛着墨香。秀很久才画完一个,一笔一笔,不知画的什么。
      “爷爷,这是什么字啊?这么多笔,都写不完。”
      “这是‘学习’啊,咱古字呢。”
      “不来,不来,我们书上的比这个简单。”
      秀跳下桌子,赖着要去看河柳。
      爷爷牵了秀的手,在河边走,柳叶翩翩打在秀的脸上。
      “你可知道,这‘唐诗宋词汉文章’――”
      “爷爷,你看我是柳叶眉吗?”秀在眉上贴着片柳叶子,扬着脸问爷爷。爷爷看着柳叶旁边上上下下的眉,笑着说,“是柳叶眉哪,秀知道美了。这‘唐诗宋词汉文章’哪……”
      “爷爷――”
      青秀耳边响着儿时唤爷爷的细嗓子,青秀始终不知道那个下句。
      城里的大院子闷得很,爷爷常去菜市场逛,摸摸新鲜的菜,沾沾乡下的土。回来的时候总要捎一大块烤红薯给青秀。烤红薯一面的皮定是黑糊了,顺着脆裂的口子包开,先腾起一层热气,焦甜的香味只往秀心里钻,那红薯一准红得淌着油,甜汤像秀的口水就要往地下落。“家里的红薯才甜。”爷爷望着秀的样子总会说。可对于青秀来说,家里的红薯与山羊一样遥远。每个冬天秀都会得到这样的烤红薯,一直到念了大学。念了大学,秀离开了家。
      “咱们家门口那个大学我看就挺好,还近。”
      “大,那是个市级大学,里面学生不怎么念书呢。”五姑姑一边帮爷爷整衣服,一边笑。
      “都是挺好的孩子,这么年轻不念书?”爷爷摇摇头,继续喝他的茶。
      爷爷更爱喝酒,青秀妈见了必劝着少喝些,每到这时爷爷便想起自己的老屋。老屋里有老何家的根哪,爷爷常说。
      “只怕你们家原先倒是酿酒的。”青秀妈只当是玩笑话。青秀大也笑道,“我们祖上可是三代务农,没听大日里夜里都直念叨土养人么。哪年秋凉了,大回来不是步子稳稳的?什么时候也陪老人回去看看,别光让老家来人接了。”
      爷爷的老屋东边那间堆满了陈年的麦,底下压住的是厚厚的板材和尘埃,西边那间锁似乎都锈住了,里面存放的东西大约已经被忘却,灰蒙蒙的看不真切。爷爷的老屋就是这个样子啊,青秀想,小时候只会混淘不成?竟跟没见过一样。
      五姑姑走得很慢,像是不忍心踩那脚下的土,又像是怕惊了什么。“十七年没回来了,怎么十七年没回来?”千万只虫子嗡嗡地飞,咬着人的耳朵。
      五姑姑的眼睛慢慢红起来,小河涨水。五姑姑无声地张张口,回头招呼青秀。青秀从大旁边赶上一步,五姑姑扶着青秀的肩,手指着爷爷的两间房。
      “河边坐着胃寒。”青稞在后面低低地说。
      青秀睁开眼睛,回头望望,笑道,“青稞,你怎么老离姐那么远?”
      “七大爷和五姑姑明天就该从奶奶娘家回来了,你也要走了吧?”
      “姐带你走好不好?”
      “带我我也不走,家里都说我没出息。”
      “谁说的?来坐姐姐这边来。”
      “我大让我娶媳妇呢。”
      “娶媳妇好啊,你喜不喜欢?”
      青稞拨弄着脚下的草棵,不说话。
      “那边天怎么那么红?”
      “烧麦秸呢。”
      青秀站起来,隔着河望那岸的火。火光在夜风里明明暗暗,红得她脑子一片空白。一股烟焦味远远的溢过来,像那天烧的黄纸。火焰卷卷,将爷爷坟上漫了一年的青草都舔了去。八叔挑鞭的时候,青秀闪了一下头,青秀从没看见过大哭。青秀再也不想看见大哭。
      青秀的嗓子干干的。
      “姐――”青稞在背后喊了一声,忽然抱住青秀,“我想爷爷啊,姐!”
      姐弟俩失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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