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非富有，但以中国的水准总算是小康。家里经常雇有佣工代劳。经济窘困之时，也维持一位女佣主厨打扫。在我家服务最久，与我家关系最深的一位是梁妈。 梁妈家住朝阳门外关厢，早年丧夫，生有一子，名梁景亭。孩子太小，无以为生，只得进城寻觅工作，帮佣谋生。母亲需要佣人时，总是到荐头行(佣工介绍所)去找。梁妈就是这样找来的。
梁妈非常能干，做事麻利利落。她照料我们一家五口的伙食，包括一大清早起来生煤球炉子，做早点，买菜，做饭，洗碗，打扫房间，洗衣。沏茶。父亲梁实秋对喝茶特别讲究，茶要现沏，要用盖碗闷片刻，时间要拿得准，茶才芳香可口，温度适宜。这也是她的一项工作。晚饭后，她洗完碗，就坐一壶开水，沏一盖碗茶。给父亲送去。走时一定关照一声，“二爷，我给您闷上啦!”父亲就幽她一默，说。“好!把我给闷上了!”惹得全家捧腹。梁妈苦命，但是她永远保持乐观的态度。她不抱怨，不愁眉苦脸。我们笑，她也大笑，我一直都非常喜欢她。
母亲和梁妈的感情特别好，有什么话都和她说，和家人一样。她的工资除吃住外每月四块大洋。当时通货膨胀很厉害，工资都用银元折合，省得贬值。市场上谁也不存货币，发了工资赶快换成银元或黄金或是白布和面粉，免受损失。母亲非常同情她的处境，常给她额外津贴。逢年过节。她儿子来拜年，母亲也额外给钱。
有一次母亲把一叠钱失落在厨房，梁妈立即捡回还给母亲，这种拾金不昧的德行，特别不容易。母亲很受感动。母亲和梁妈维持着这种良好的主仆关系大约三年左右，父母、哥哥和我就离开北平了。只留下了大姐。母亲临走时十分不放心，就托付梁妈照顾她。梁妈说，“您放心，我会照顾大小姐的。”就凭这一句话，她爱护支持大姐，还恩及下一代。
解放后，梁大妈―直忠心耿耿地为我大姐服务，后来还替我大姐看她的初生婴儿。她那时也不要工资了，和我大姐一块吃住，形同家人。就这样，我大姐才能安心外出工作，没有内顾之忧。孩子小时叫她梁姥姥，我大姐就改口称她为梁大妈。
梁大妈的儿子景亭长大后，在一小学传达室工作，也住在我们梁家。后来他结婚也是在梁家办的喜事。我们的屋里有一个特别大的桌子，可以拉长，大得可以在上面打乒乓。喜筵就在那个大桌子上举行。由梁大妈亲自下厨，做了八个热炒，然后吃打卤面待客。来宾有女方娘家人和景亭的同事，和其他亲友。洞房就设在从前梁大妈住的那间屋子，用白粉刷墙，糊了白纸顶棚，窗上还贴了红喜字，喜气洋洋。办喜事所需的一切彩礼、饰物、都是我大姐筹划的。她把母亲临走时给她留下的一对金戒指和一只手表送给了新婚夫妇。还买了四件衣料。这对经济非常窘困的大姐已是很不容易的了。
后来，我祖母和三叔把房子卖了。我大姐只得搬到宿舍去住，梁大妈和儿子儿媳也只好搬到幸福村一间平房去住了。“文革”期间红卫兵曾向她调查我们家的情况，她一直说好话，说我父母亲都是好人，大家关系特别好。我大姐才平安度过这一关。她对我大姐说，叫二奶奶放心，她一直没有忘记对母亲许下的诺言。她一直认为我母亲是会回去的。
后来，我大姐于1982年来西雅图和父亲做分别后的首次会晤。大姐把34年来的一切遭遇向父亲汇报，并描述了梁妈的忠义。她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为利而失信。这种难得的品德，使父亲十分感动。后来父亲叫我大姐去看她，并送钱送东西给她，可惜她已患病逝去。我大姐只好把东西和钱交给了她的儿子儿媳。请他们把食品给梁大妈上供，告诉她大家还在惦记她。我写此文纪念梁妈，是流着眼泪写的。也是为了完成父亲的心愿。我在重读家书时，看到了父亲的这两段话：
“接到茜转来三月十五的信，谓梁妈患肺癌已经去世，茜带了水果点心到协和去探视，已不能吃东西。我闻耗很是伤感，她是我们家的恩人，不禁为之落泪。”3／15／1985
“梁妈之死，我难过了好几天，早拟写一小文以为纪念，苦少资料，你写信给茜时，请她供给一点资料，越详尽琐细越好。资料要翔实而具体。例如姓名住址籍贯家世。”4／14／1985
我大姐知道我要为丈纪念梁妈，她很高兴,供给了我许多资料。她说，“梁妈一生表现出一个农村妇女的诚朴素质，虽说她无文化，但她一生相夫教子，忠于职守，讲信义。比一般重利忘义的人品德高尚百倍，值得尊敬!小人物有大人物不具备的美好与善良，难道不应歌颂吗?”
梁妈已弃世23年了。父亲的遗愿我总算替他完成了。我的这支秃笔没法表达父亲感恩之情于万一，只是我的泪是真的。
(摘自《今晚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