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33年的盛夏，在山温水润的苏州，一位军官请张大干去鉴赏一幅古画。古色凝重的画轴徐徐展开的时候，张大干的目光便深深地陷入画卷之中。顿时，他手颤不已，大汗淋漓，仿佛魂魄飘离了躯体……是怎样一幅画呢?竟能令这位国画大师如此惊诧和激动。
原来是曾经珍藏于皇宫，后流落民间，匿迹已久的《韩熙载夜宴图》啊。它出自五代画家顾闳中之手，描绘的是名士韩熙载夜宴娱乐的场面，人物传神，设色浓丽，是中国工笔人物画的杰作。能一睹其容颜，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奢望。许多人都清楚这是一幅中国人物画的巅峰之作，可很少有人知道这幅传世杰作本是一张情报图。
中国五代，烽火连天，河山动荡。韩熙载的父亲韩光嗣原是一名军中统帅，被后唐明宗李嗣源所杀。韩熙载化装逃往江南，投奔南唐，想凭着自己的才干，做一番事业，可南唐后主李煜却未对他委以重任令他一展抱负。在这样的政治背景下，他韬光养晦，回避矛盾，“多好声妓，专为夜宴”。可李煜对这位北方来的豪族子弟总也放心不下，时时提防，生怕他在放纵行乐的幌子下，干些什么于国家和朝廷不利的勾当，于是派画院待诏顾闳中当间谍去他府上窥探。
在一个秋日的傍晚，趁着苍茫的暮色，顾闳中潜入韩府，悄悄隐身在一片竹林之中。竹叶上已挂了晶莹的露珠，竹林里漫散着清新的气息。顾闳中凝神定气，静静地观察着韩府上下的风吹草动。状元郎粲、名妓王屋山、太常博士陈雍、教坊副使李嘉明与他的妹妹……应邀的客人纷至沓来。整个韩府灯火通明，笑语喧哗。
夜宴开场了。韩府内室，宾客满堂，床幔高挂，锦被堆叠，榻前的漆几上摆满珍馐佳酿。韩熙载高冠长髯，端坐榻沿；郎粲俯身抱膝，半卧榻上；陈雍和门人舒雅分坐案前……全场人都在静听李嘉明的妹妹弹奏琵琶。琴弦上的纤纤玉指拢捻抹挑，琴声时而玉盘落珠，时而金戈裂帛，令主客浑然相忘，沉醉其中。
琵琶声停，红鼓人厅。韩熙载换一件浅黄长衫，走到鼓前，他挽袖反腕，槌落声起。激越的鼓声让宾客的情绪兴奋起来，随着鼓点，客人们情不自禁地拍掌相和。名妓王屋山翩翩起舞，如风中摆动的柳枝，似草上疾走的金蛇。
歌舞既罢，宾客稍事休息。韩熙载退入内室，一侍女缓步而人，奉上一盆清水让他洗手。另外两名侍女忙着准备乐器，添酒换茶。空榻前，红烛高照；厅堂内，恣兴未艾。
一阵尽情的欢愉，韩熙载的身上已然沁出了津津汗液。他仅着内衫，袒胸露腹，脱去双履，盘坐在漆椅之上，一边轻摇纱扇，一边与侍女叙话。在他的对面，舒雅击打拍板，五位绮罗艳装的女子箫笛轻吹。管乐声声，袅袅绕梁，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时光在乐声中悄然逝去，夜色在欢娱中渐渐加重，客人零零星星地散去，韩熙载手执一双鼓槌与离席的歌妓宾客道别。曲终人散，一种迟暮落寞之情油然涌上他的心头……
从韩府回到家中，顾闳中凭着目识心记，详尽地描绘了这场夜宴的全部过程和整个场面。顾闳中是做间谍的好料，也是当画家的天才，他连夜宴时侍女扇面上的图案、漆几上果盘中的红柿这些细枝末叶的东西都画得精致人微。这张华贵富丽的情报图倾倒了才子皇帝李煜，他将此画藏于深宫，视为至宝。
在画这幅画的时候，顾闳中只是在完成皇帝交给他的任务。他的这次间谍行动，没有谋杀，没有血腥，没有暴动，没有颠覆，倒是种瓜得豆，成就了一件不朽的艺术珍品，总算给这个阴幽的行当添了一丝的亮色。间谍当到这份上，应是空前绝后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