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霖最近出版了她的散文新作《月上柳梢头》(中国文联出版社2010年版)，书还未面世，一些篇章已陆续在各报刊上发表，引发了读者强烈的反响，散文界的一些重量级人物不约而同地高调评价了她的创作，让人强烈地感受到文坛上吹来了一股清风。尽管有了这些铺垫，但读了这部作品，我的内心还是受到了震撼，在各种主义、流派争奇斗艳的文坛，现实主义的强大生命力依然焕发出它的异彩。
最牵动我心弦的是本书的第一辑“脉语芊芊”，这一辑共由十篇描写亲情的作品组成。作者从家庭的际遇与亲情关系入手，以平民的视角，用文学的手段，通过生动具体的人物与生活细节，艺术地记录了70年代农村公社时期鲜活的微观史，为历史留存了一份具有特质的社会图景。这些作品原生态地抒写了时代的苦难，是公社时期农民生活的艺术重现。这里所指的原生态，不仅是素材的原汁原味，更体现在作者发自内心的真挚情感，不事雕琢的真切思想，朴实无华的白描表达。
中国的作家并不缺乏农村情结，在建国后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内，全国的中心工作在农村，在以表现工农兵生活为主调的创作思想指导下，作家们纷纷把农村作为自己的创作土壤。由于历史的局限，当时反映农村的作品，浸润着虚幻的两个阶级、两条道路的斗争，农民的生存状态被严重扭曲。“文革”结束后，先前被“流放”到农村的作家，以及大批“知青”出身的作家，创作了大量带有“伤痕”意味的农村生活作品，比较真实地反映了农村生活的情态。但是这些作品多以精英的视角去观察农村、表现农村，虽然洋溢着悲天悯人的人文情怀，对农民的生命体验则不能不说多少有些隔靴搔痒。怡霖则不同，她生于斯长于斯，田野的泥土和着苦汁催生她成长，山野的青草裹着芬芳造就她坚韧。虽然后来经过多年城市的洗礼，但她的潜意识没有被精英化，这决定了她以平民的视角，对农民的苦难的生存状态做出纤毫毕现的描写，这里没有任何有意的虚饰与无意的遮蔽。这种原生态的作品，无论是当下还是今后，都有超越时空的意义。
在这辑作品中，我以为文学性最强的是《一把沉重的钥匙》。农村孩子放牛本是件极平常的事，可是这篇作品却描写得极为生动，不仅把小孩与牛的关系写得活灵活现，更通过放牛过程中的细节和情节，刻写了一个贫寒家庭成员间相依为命的苦涩，一个农村小女孩自立自强的泼辣勇气，还折射出乡土中人性既有纯朴的一面也有丑陋的一面，田园生活远非充满脉脉温情。这把牛栏的钥匙，锁住的不仅是一头黄牛，而且是生产队里最值钱的生产资料，队长把牛交给她们家养，这已是一份“扶贫”的恩情。幼小的她接过这把钥匙，只觉得不堪重负。纵然如此，由于她对这头黄牛充满悲悯，很快与牛建立了良好的关系，使她既紧张又惶惑，既意外又欢欣。作品非常细腻传神地刻画了小女孩与犟牛在野外对峙的情形与心理过程，两个小女孩打着火把冒着夜色在山路上寻找母亲的情节，则写得九曲回肠，催人泪下。六年的放牛生涯，让人们透视到时代的贫穷与家庭的无助休戚相关，也写出了人性的光辉与丑陋。
在这辑作品中，最震撼读者心灵的是《父劫》。“父劫”其实有两重父劫，一是父亲本人的人生劫难，一是父亲死后给家人带来的无尽的劫难。父亲生前的悲剧是时代的悲剧；父亲身后留下的悲剧是人性的悲剧。“我”的家已是十分贫困之地，而父亲的家则在更偏僻贫寒的山沟，如果不是走投无路，一个农村青年是不肯轻易走“上门入赘”这条路的。上门入赘已矮人三分，所谓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心理上已被自卑笼罩，再加上与妻子反差很大，与母亲(实为养岳母)性格不和，“感情偏执，内心孤寂”这已是在劫难逃。偏偏这样一个被贫困扭曲了性格的人，却做出了一个常人看来不可思议的壮举：超前响应计划生育的号召，作了结扎绝育手术，从此苦难雪上加霜。因为手术后有关单位处理不当，留下后遗症，几乎丧失了劳动力。接着又在生产队上山伐木的劳动中，不幸压断了腿，成了一个瘸子。作品写道：“记得有一回，我从卧间颤颤悠悠去找在厨房忙碌的祖母，经过中堂门槛时不慎摔倒，我哭喊着叫疼，父亲明明在旁闲坐，却对我无动于衷。”父亲就这样成了一个自私、冷漠、木讷、没有亲情的人。这个内心绝望的人，终于走上自杀的不归路。这场变故给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庭带来了致命一击，其惨状令人不忍卒读。作者泣血写道：“父亲去世之后留下卧床不起的祖母，留下身心俱伤的母亲，留下年幼的两个女儿。每个人的心灵都从此阴影同在，而这个阴影，伴随我们漫长的岁月。”作者发出了源自生命深层的叩问：“父亲，我的爹啊，我不知道我还能对你说什么？”
从社会伦理出发，描写父爱的作品总是让人赞许有加，却很少有作品冒着被人责难的风险直面“父劫”的。在现实社会中，父亲角色缺失的现象并不鲜见，只不过身陷其境的人，因道德负担而三缄其口，因而像“皇帝的新衣”，人们讳莫如深。当一个人的情感生成及其表现方式经过诸如社会规范等的剪裁过滤后，其情感体验就显不出自身的深切与独特。怡霖的《父劫》则把家庭的独特性与时代的苦难真实地袒露在读者面前，产生了强烈的艺术效果，充分体现了现实主义的感染力。
真实是散文作品的灵魂，而不同的视角就有不同意义上的真实。有着独特的生命体验、富有真情实感的原生态作品，最具有撼人心魄的力量。怡霖这批亲情散文作品，以平民的视角，艺术地再现了公社时期的农村生活，它的文学价值值得人们的重视。
【责任编辑 朱鹭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