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年，是踏着火与光走来的。 那些个夜晚，到处都发生了激动人心的变化，烛火在到处燃烧，明亮而生机勃勃地闪烁。给夜晚增添了神秘奇异的味道。年的序幕就这样经由夜神之手来拉开。他像布置晚会一样把年的热烈华丽安排在了夜晚，他燃起的熊熊焰火使夜晚变得那么光彩夺目，活力洋溢，似乎比有阳光的白昼更照耀人诱惑人。迫不及待地吃过晚饭，提着一个红彤彤的鲤鱼灯笼出门，到院子一看，嗬，仿佛约好了似的，一个大院，人影憧憧，光影憧憧，远远近近，到处都有灯笼飘动。那些灯笼，长的，扁的，圆的，方的，各种动物形状的。植物形状的，五彩缤纷地闪耀，仿佛夜一下子睁开了无数生动神秘的眼睛，笑眯眯地从四面八方看着你。那些提灯笼的孩子，模模糊糊的身影隐在了暗色里，像潜入水中的精灵，像河流里穿梭的鱼，又像隐入暗处的木偶戏操纵者，藏起自身，亮出表演的道具。只看见那些灯笼兴高采烈推推挤挤登台演出，有的在跳跃，有的在飞奔，有的在旋转，有的舞龙一般起伏不停。整个院子都在火光中熠熠闪耀，起伏旋转，这情景刺激极了，活生生复制出一个神秘诡异精彩绝伦的童话世界!不用说，那些狂奔狂舞的灯笼都是男孩子的，在风中狂奔狂舞的灯笼有时甚至会突然燃成一团红火，引起女孩子惊恐或惊喜的尖叫。这实在有点危险，弄不好主人会引火烧身，但它带来的是刺激是狂欢是淋漓尽致的痛快。这是过年的顶尖好戏。只有过年，孩子们才可以获得这种高度的淋漓尽致的自由与狂欢，才可以在众人甚至是大人的眼皮底下如此放肆，随心所欲大大咧咧为所欲为地当众表演一些危险的刺激的绝技。男孩子更是无比喜欢这种狂欢的游戏，难道还有什么更好的时机，可以在女孩面前如此痛快淋漓地大显身手，亮出自己的绝活，尽情展现自己灵活潇洒勇敢豪迈帅气的男子汉风度吗!再不起眼的男孩，也在这里获得了修补自身形象，重新被人拥戴为王的时机。这是绝好的舞台，夜晚的院子，男孩是绝对的英雄与主角，到处是他们的飞奔和吆喝，他们出其不意花样翻新的小动作和恶作剧，你的脚下随时会冷不丁遭遇一枚他们猛砸过来的小响炮，然后是他们佐罗一般神出鬼没飞驰而去的背影。他们的英雄情结膨胀得如此猛烈不可收拾，他们甚至可以无缘无故粗声大气地向一些温顺胆小包括平常被他们尽力呵护讨好的漂亮女孩发号施令。而他们的粗鲁粗暴也统统变成了天大的优点，变成了男子汉的风度与豪气，受到了英雄凯旋般的宽容厚爱鼓励甚至奖赏。在被夜色掩护得很好的院子的某个角落里。那些崇拜英雄的可爱女孩，即便受了不公平的呵斥也会眨着晶亮的眼睛悄悄向他们挨近，然后往他们的掌心里迅速塞来几颗暖烘烘的五颜六色的水果糖。噢，天哪，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加浪漫的事情!他们简直乐得忘乎所以，乐得发了疯!
那是欢乐的节日。对孩子说来，快乐永远高于一切。春节是一场欢乐的盛典。我还记得那些幸福得令人颤栗的日子，年前一两个月，就开始勒紧裤带，精打细算地攒钱。那是空前节俭的日子，能省的都省了，包括早餐，包括偶尔解馋的零食，包括喜欢的各种小玩意。省下的钱用一块小手帕密实地包好，藏在枕头草席或抽屉底下。钱的数目是每天计算，无比清楚，烂熟于心的。然后开始周密地计划，买哪些具有辞旧迎新意义的东西。自然首先是鞭炮�，那就买鞭炮：小炮肯定要买一点，要买两挂至三挂可以连续来一百或一百几十响的红红绿绿的小鞭，买一点药力猛烈的二踢脚，再买一个礼花炮。就这样，够了，不能再多了。
彩灯、灯笼、鞭炮、礼花、焰火，节日的璀璨与挥霍使它美得惊心动魄，光彩溢目，美得你的心中波澜壮阔，如梦如幻，心醉神迷。你会情不自禁地欢呼雀跃。兴商采烈地忘情地投入集体的狂欢。你会穿上兜里塞满了鞭炮的新衣服，在亮堂堂朗阔无比的天地间飞奔着欢呼呐喊。响彻整个天空的巨大声响炸开了。春雷一般排山倒海，波涛汹涌。你的好戏当然也开场了。你会从兜里取出几个小炮点燃，朝天空猛地掷去，发出你狂欢的宣言。小炮一定是放在前头烧的，由于它轻微的份量。同时也含有抛砖引玉的意思。慢慢地放，边放边看，屏住气等，看谁家有大气的男人走出来，豪爽地点燃又粗又长的一挂鞭，巨大的连续的爆响霹雳开炸了，响彻天字，红爆竹屑天女散花般落了一地。这时候所有的孩子便欢呼着跳起来，一窝蜂地跑过去，挤到那挂噼噼啪啪火星四溅的鞭炮下边，捡那些没有点燃的小炮。这时候连女孩子也变得异常勇敢，当仁不让，冒着人踩人的危险，一窝蜂地往前挤，叽哩呱啦地喊成一片。我曾在这样奋不顾身的争夺战中让一件新衣服的领子给烧了一个小洞，幸好是过年，母亲在心疼和生气的叹息中收回了向我举起来的巴掌。
最刺激的还是放二踢脚，那是药力最猛烈的炮。这时那些在夜晚的风中狂奔狂舞让手中的灯笼燃成一团熊熊火苗的身怀绝技的英雄男孩，开始了他们第二轮勇武的表演。他们把二踢脚拿在手里，点燃引线，别过脸去，高高举起，让二踢脚燃得咝咝作响，直到最后一刻。才把它猛地甩出去，甚至就让它在手中爆炸。这是最危险也最刺激的一招，每年都有把手指崩得出血甚至皮开肉绽的勇士。但欢乐永远高于一切，即便忍受点皮肉之苦也在所不惜。英雄男孩董存瑞般昂首挺胸立于充满了火药味的硝烟中的凛凛雄姿，使他们在几乎整整一年的时间里都受到女孩们的青睐。女孩们最大胆的，也就敢玩玩礼花炮而已，点燃捻子，厚实的炮筒握在手里，举起，五彩缤纷的射线四方飞进，冲天而去，如国庆节的焰火花一般怒放，放射出一波一波五彩斑斓的图案。高级的礼花炮会有更精彩的表演，细长漂亮的朵瓣呈纯金色，金波玉浪一簇一簇闪闪烁烁层出不穷，婀娜多姿地漫天飘舞，长久地摇曳和闪耀在靛蓝的夜空。这样奢侈隆重的彩炮最多只能买一个，是放在最后烧的，是压轴戏，是狂欢的高潮和尾声。看着那天女散花一般奇异瑰丽的璀璨在天空次第绽放而后逐渐模糊飘散，茫茫天宇吞噬了所有艳丽动人的色彩而后不慌不忙不动声色从容不迫一如既往地落下了漫无边际的墨黑的大幕。我的心总是掠过巨大的震撼，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眷恋懊丧和忧伤，我明白，狂欢结束了，欢乐热烈的节日，漫长无比的等待，就这样被瞬间的精彩一晃而勾销，这亮与暗的草草交接，流年的匆匆暗度，实在让人心里发虚。真好像是做了一个恍惚的美梦，醒来什么都不见了。
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家，母亲的话更加令人沮丧，母亲少有地无所事事地闲坐在那里发呆，看见我，似乎带了一点责备说：你上哪儿玩去了?玩得这么疯，年过完了，该准备上学了。
我转过身，懊丧的泪水已盈满了眼眶。我从未像此刻这般可怜自己，眷恋不上学的日子。母亲没有留意我的神情，继续呆坐着，似乎自言自语地补充了一句：年过完了，我也该上班了。接下来是一声我从未听见过的悠长惆怅感慨无奈的叹息。
母亲的话和叹息稍稍缩短了我和她之间的距离，但这点小小的共鸣不能打动我和化解我的忧伤，总觉得大人往往就是这样，喜欢小题大做，在你兴高采烈之时总要给你泼点冷水，他们对快乐似乎永远保持着足够清醒的警惕和戒心。这使我们在最细密的心灵深处总是隔着 距离，难以融合沟通。
很多年以后我才理解了母亲，领会了那一声悠长的叹息。实际上，母亲对过年的期盼丝毫不亚于我们这些孩子，或者说，全家最把过年当回事的就是母亲了。母亲领导着一个单位，扮演着工作狂和女强人的角色，没有工夫顾家，顾我们，没有一次来学校参加过我们的家长会，甚至我们生病了她也抽不出空陪我们上医院。母亲日复一日地忙工作。只有年的来临，让母亲找到了可以分出心来顾顾家，还原一个家庭主妇身份的足够的理由。母亲更忙了。尚未进入腊月，母亲就开始构思过年，有计划地筹办各种年货，为孩子买漂亮的布做新衣服，为家人精心制作各种好吃的东西。母亲一丝不苟地作准备，她要尽心尽力安排好一个家，尽心尽力把一个年过得似模似样。母亲将此看成是自己作为一个家庭主妇义不容辞的责任。母亲其实很乐意很迷恋做家庭主妇，她实在是一个心灵手巧品性细腻的女人。只有过年能让母亲重新变回一个十足的女人，一个细腻琐碎本色能干的家庭主妇，系着围裙蓬松着漂亮的发髫，在院子在厨房在家里室内室外转来转去摆弄坛坛罐罐忙个不亦乐乎。肩负过年重任的这一段日子是母亲最为紧张忙碌而充实的日子，使她有了一种内在的生命欢乐。忙碌操持家务的母亲，实在是她最美丽的时候。然而当年终于到来又匆匆离去时，母亲却仿佛松弛下来，开始了有点茫然惆怅失落的感慨和叹息。很多年以后我才悟出，母亲的叹息和我的沮丧有着相同的含义，我们都在惋惜感叹，怎么越是美好的东西，快乐的东西，越是苦苦期盼憧慑已久的东西，就越是留不住，越是转瞬即逝呢!
到了初三初四，年的喜气就更淡了。朋友走的走，散的散，家家户户门前一片萧条冷落。大人们的脸上也没有了悠闲生动和善的笑容，恢复了往日严肃漠然麻木的古板和正经。周围的世界归于平静和沉闷。偶尔，谁家的院子里会突然传来似有似无的一两声零星炮响，闷闷的，全无了过年的气派，却还是令人为之一振，飞奔过去，声音又没有了，留下让人益发揪心的寂寞与无聊。
年终于过去了。它的美丽与短暂，似乎留给我一种永恒的莫名的饥渴，还有绷紧了神经的紧张。在我进入爱回首往事的年龄，仍时时想起儿时过年的情景。只是，那些被火光照亮的年，燃烧我记忆的，越来越多的，似乎已是它的短暂的欢乐所带来的并不短暂的离愁别绪。它让我想到“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想到被过于短暂的时间强行压缩以致有点儿变形的快乐，那一份冲击过后久久无法缓冲消释的茫然、失落和忧伤，也是柔软敏感脆弱的心灵难以承受的。随着年岁增长，自然也会看透，但凡人间盛事，必是月盈则亏，此事古难全。对过年也就有了一点淡淡的释然。但那份金子一般埋伏于季节深处的长长的期盼，那份因人们彼此聚拢彼此同庆彼此祝福而产生的浓浓暖意和滚烫热忱，那由节日特别制订一反勤俭节约循规蹈矩之传统的慷慨淋漓大智若愚的享乐与挥霍，那深入了人的骨髓让人心花怒放心醉神迷的“天涯其此时”的铺天盖地的浩大光明，还是如同被施了神奇魔法的火种，深埋我的心底，随时能点燃我狂热和绚烂的激情。
去年春节。几位儿时的朋友，当年穿开裆裤拖着鼻涕一起跳皮筋打沙包踢毽子转陀螺跳房子吹草笛儿弹玻璃球儿拍香烟三角学鸟叫逮蚂蚱捉蟋蟀玩蝈蝈儿看蚂蚁打架的玩伴及同窗邻里好友相约回老屋团聚。站在当年的大杂院，一切被岁月磨砺得面目全非，那些爬满了青苔杂草藤蔓植物的青灰朱红色老砖墙已不知去向，小时候感觉开阔无比可以纵横驰骋疯狂游戏的操场也变得窄小逼仄，铺了光溜水泥的地板，没有了那些松松软软蒸发着泥和草温热湿润的清香的落叶，能有什么跑头呢?周遭可以爬上爬下藏猫猫的苍郁老树，摩肩接踵挤挤挨挨一溜儿站过去的红砖灰檐鱼鳞瓦老屋，分割开老屋的那些小蛇似的蜿蜒曲折镶着碎石板的小过道，过道上悠悠闲闲抑扬顿挫的吆喝。板凳上抽着烟袋锅儿晒着太阳读报的大伯大爷，邻居彼此招呼随意喧闹在屋檐下聊家常琐事八卦新闻的嘈杂气息，都已荡然无存，或是鸟枪换炮。老屋的颜色在慢慢褪去，那些大片的厚重的朱红色，那些有着简单朗阔柔和的西式线条的古色古香大门窗，被轻薄的小小的鲜黄所取代，我心目中简陋质朴却是雍容优雅庄重大气忠诚伴随着一个院子的老宅，它曾经的辉煌、高傲和尊严就这样无可奈何地被点点滴滴摧毁了。它的美丽静穆悠淡卓尔不群的清辉却是深入了我的骨髓，经年不淡，地久天长。久远的事物像老电影里的镜头，在带点儿灰色的风里徐徐浮出，扬起一点昔日白兰花的淡淡幽香。一种远离故土的游子的思念，一种内心深处激情的奔涌，陡然袭上心头，伴随着说不出的眷恋、伤感与沧桑。
晚风从院子旁的草丛和树上轻轻掠过，飘向朦胧晕红的远天。夕阳下的操场后侧，似乎有一点树叶沙沙作响窃窃私语的声音，向我们发出信息。这似乎是惟一一棵上了年纪的老树，它那么庄重肃穆，像高大的生命的柱石，擎起一片深远的苍穹。它吹出的风似乎特别苍绿凉快。它的叶子有一种成熟到极致的洁净的红褐，缓缓起伏着深沉的呼吸。一院子的风似乎都向它聚拢过来，哗晔哗，哗晔晔，齐声喧嚷。它一定认出了我们，它苍郁的身躯显出了动感，它树千上厚重斑驳的皱纹像驳落的斑斓古画，露出深邃的质地。它慈祥而尊贵地俯视着我们，儒雅地点头微笑，古老枝干上的风声依然浑厚辉煌，那风也特别的幽远清澈纯正，似乎有着宗教的意味。树是有生命的，人的生命与树相比何其短暂渺小。这树爷爷在逗我们乐吗?它稠密婆娑生机盎然的枝叶和脚下的草，忽然无端地勾出了一点昔日旧景的轮廓，奇异动人，如梦如幻，像一叶漂亮的小船，载着我漂泊的心回到了久远的从前。
不知谁喊了一声“放鞭炮哕”，大家都哄地一笑，你给我一拳，我推你一下，我们又都变成少年时代家家户户院挨着院墙贴着墙你呼我唤你应我答有情有义同苦同乐的疯孩子穷孩子了。仿佛又回到了那些个晚上，抹着刚吃过晚饭菜渣残存的嘴角，在夜风习习的院子里吆喝着飞奔，浩浩荡荡地舞灯笼，看一朵朵橘红的火舌舔噬着黑夜，那份如痴如醉神魂颠倒忘平所以刻骨铭心的大欢乐。簇拥着咋呼着嬉笑打闹虔诚友善喧腾欢呼无拘无束的人间乐趣，实在让人记忆深刻，永久迷恋，难以表达的美好!也似乎童年之后再没有经历过体会过。温习起那一段段饥饿贫困却也无忧无虑的快乐自在时光，回望那不曾远去未敢淡忘的乡情人情，想到一个人和一个地方曾经结下过如此深厚的渊源，想到我最早的对温暖和快乐的体味就来自这里，想到曾被它如此深刻地爱抚过塑造过，那种天人合一人土合一的意象更其深入骨髓，心中溢满对岁月不尽的怀恋与感激。
责任编辑／孙俊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