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连两天，曾长根发快递去肖颖颖的单位，但那两天肖颖颖刚好没上班。 那边，两份血淋淋的快递夹在门房间的一大堆旧报纸里，无人问津。这边，曾长根左等右等，等不来肖颖颖的消息。他想完了，完了，见了这两份快递肖颖颖都无动于衷，显然她是铁了心肠再也不会回心转意了。
第一份快递，是曾长根的一封血书。
第二份快递，是曾长根的一根手指。
如此这般的决心和断然，都无济于事，还能有什么办法呢？曾长根知道，在肖颖颖的心目中自己早已没有了位置。即便当着她的面，把自己的10根手指全剁秃了，也不会换来她眼皮眨巴一下。
女人，这就是女人!曾长根想。
以前，肖颖颖可不是这样的。她胆子很小，也很善良，性格和小猫差不多。那年，她从上海跑来探监，见曾长根剃着光头、穿着囚服的样子，当场就嘤嘤地哭了，说，瘦了。一边的犯人见了，羡慕不已，说，别看曾长根一副人模狗样，癞蛤蟆嘴里愣是叼着一块天鹅肉。女朋友漂亮，心眼儿又好。
在外地吃官司的那几年，肖颖颖常来探监，曾长根的精气神儿就全靠她撑着。
没想到官司熬出了头，曾长根回了上海，肖颖颖却变了脸。
快递发出后，曾长根打过几个电话，全是打给肖颖颖的。肖颖颖先是不接，再打，就听得一个女声冷冰冰地反复说“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满心的绝望、愤怒成了烈火噌噌地往上蹿。
难捱的48个小时过后，曾长根下定决心，不再等了!
他一摔房门跑出去。在家里拉着窗帘呆久了，猛地一见太阳，两个眼球灼灼地要爆炸。门在他的身后合拢又弹开，敞得大大的。曾长根没管，他想，反正，我这一去也不会再回来了。
肖颖颖，我来了，你等着!
二
爸，妈，我好害怕。
成淼抬起头来，迷迷蒙蒙地能看见病房墙上挂钟的指针，距离上手术台的时间还有20分钟。她心里一阵空白，不由得紧紧捉住了身边两只热糙的大手，声音也有些发抖。
病服很宽大，成淼本来就纤瘦的身子被衬得愈发虚弱。在爸妈的记忆中，自从大学毕业女儿穿上戎装成为一名监狱民警后，整天和罪犯打交道的她突然褪去了娇稚，变得成熟坚定。像今天这样忍不住说怕，还是第一次。
成淼真的很怕。
要不是碍于同室的病友和爸妈在场，她一个人早就偷偷地哭了。
成淼患的是因视网膜血管栓塞引起的突发性失明。
那天晚上，她坐在监狱的心理热线室，和往常一样接听罪犯的咨询电话，突然觉得眼前一片混沌，她用手拼命地揉，可视线还是模糊。紧接着，黑暗，像是突然被拉掉了电闸似的，突如其来的不祥的黑暗让成淼内心无比恐慌。她支撑着，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继续在黑暗中和电话那端的罪犯说话。
这是她的职业，既是一名监狱民警，也是一名心理咨询师。在关押男性罪犯的监狱里，适合女民警发挥才能的岗位很少。成淼她们不甘心闲适的生活，主动去学习心理咨询，获得了国家职业资格证书，然后参照国外监狱女警参与对男性罪犯的心理疏导模式，成立了狱内心理热线。
热线大热。警察出身的女心理医师，既能很好地把握法律与监管的度，又能在轻声细语之间梳理罪犯的焦虑，对舒缓狱内警囚矛盾、减释罪犯心理压力起到了意想不到的作用。马上，她的眼睛，那一双乌黑的、会说话的眼睛，就要被锋利的手术刀划开，做放液穿刺。人生才过了二十几年，接踵而至的将会是光明，还是永久的黑暗？成淼不敢想。
手机响了。
谁？成淼根本无法看清屏幕上的显示。爸爸报出一个号码。
没等爸爸把那串数字报完，成淼就明白了。她赶紧抓过手机，忙不迭地摸索着按下听键，生怕那铃声戛然而止。她抚着墙壁向阳台走去。那里一片光明，模糊而温暖。
嗯，明白了。成淼神情陡然绷紧起来，利索地应答。我就在上海，对，我在上海。好，我去现场。你来接我。现在。
成淼停了停，又说了一句，我等你。
这3个字说得很软，很软，周围的人并不觉察，但却一个字一个字地撞进了电话那头秦建和的心里。
秦建和开着警车很快赶到医院。
晚春的5月，天气并不炎热，但他浅蓝色的警服背后湿了一大片。
事情紧急：15分钟前，曾长根闯入浦东龙三路某弄肖颖颖的住所，扬言要引爆液化气钢瓶，和肖颖颖同归于尽。
110接警。公安消防迅速出动。
曾长根是秦建和所在警署辖区内的居民。
曾长根以前就在成淼工作的那所监狱服刑改造。
曾长根刑满释放时，成淼给秦建和发了一封电子邮件：此人是我心理热线的“常客”。性情相当暴躁盲动，心理测试显示他有较强的攻击性，重新犯罪的概率很大。我建议秦警官要重点盯着哦。
很长很长时间没有收到成淼的邮件了。信纸仍然是粉红色的，缠绕着浪漫的花枝藤蔓，像她纤细柔韧的手指。
认识成淼是一次很偶尔的机会。
那年，秦建和还在刑队工作。一天，他们接到来自苏北某监狱的信息，有一名上海籍的服刑罪犯主动坦白余罪，案情涉及一桩经年未破的重大团伙犯罪。秦建和如获至宝，立即和同事一起驱车赶往当地。
没想到的是，帮助挖出这桩余罪的有功之臣竟然是一位眉清目秀的青年女警，成淼。通过心理热线，她敏锐地捕捉到那名罪犯内心深处的矛盾和重大隐情，继而耐心地开导，迂回启发，用了近两个月的时间，终于用韧劲撬开了那人的嘴。
谢谢你的信任。我知道了你的秘密。我可以查到你所在的监区，查清楚你是谁。但我不会这么做。因为我知道，从你一开始给我打电话时，你就决定放下它，不再让它继续成为一个沉重的秘密了。成淼说。我相信，你一定会做出正确的选择的。
第二天一早，那名罪犯主动向警官要求交代余罪，揭发同伙。
谢谢你，我代表上海警方感谢你!成淼的智慧和镇定令秦建和赞叹。他注意到成淼的手，细润修长，如春竹般柔韧有力。据说，长这种手的女人大多聪慧过人，却坎坷曲折。
秦建和的妻子小夏就有着这么一双手。
秦建和不敢仔细看那些手指似的花蔓，就像他不敢走近成淼。
成淼也一样。
在这封电子邮件之前，他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联系。他们很小心地保持着这种静默。小心得不敢彼此张望一眼……
当秦建和看到眼神涣散的成淼时，不由十分吃惊。电话里他以为她正巧陪亲戚来上海看病，心里急着想赶紧把她接到现场劝解曾长根，也没多问。哪里会想到竟然是成淼自己病了。
此时的成淼已经换去了病服，焦急地等着秦建和。一个高高的轮廓过来了，熟悉，陌生，恍惚，正是无数次梦中的影子。
你好。
你好。
没有痛惜，没有倾诉，没有拥抱，没有哭泣。两人静立着问候，仿佛过了一个世纪。然而，却分明是什么都有的，在目光与目光的抚摸中，痛惜倾诉拥抱哭泣，一一而过。
淼淼，好不容易约了专家给你手术。妈妈欲言又止。
放心妈妈，专家肯定会把时间再留给我一次的。成淼说着，秦建和已踩下了油门，警车箭一般向浦东驶去。
三
说，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五楼的一间普通居室里，一只重达15公斤的液化气钢瓶被曾长根挪到了客厅中间，突兀地立着。瓶身鼓鼓的，蕴藏着可怕的杀机。
长根，不要这样，不要这样。肖颖颖哭得眼睛肿肿的，她吓坏了。曾长根的脸色铁青,声音低沉发闷。他垂着眼睛看自己的鼻子，像在自言自语。
为了你，我吃了6年官司!
曾长根是一个孤儿，很早就在外面混，染了一身的坏习气。他有个特点，啥都不在乎，就在乎自己的女友肖颖颖。那年，一个外地小伙子来上海玩，在舞厅里摸了肖颖颖的脸蛋。曾长根一听，当夜就坐火车追到外地，寻到小伙子的家，冲进去把人家砍成重伤，犯下牢狱之灾。
我天天熬，天天盼，就想早一点出来。我出来做什么？就想见到你，好好陪你，不让人家欺负你。
我在里面时你还来看我，可我一出来，你就躲得远远的。为什么？
别人骗我耍我，也就认了，可你肖颖颖不能也这样啊？
曾长根觉得四周充满了欺骗，虚情假意的欺骗。事情就是这么荒诞，在监狱里的时候，人人都来关心他、鼓励他、帮助他。一出监狱，那些人都变脸了，消失了。
曾长根有一个做木匠的师傅，姓钱。初中没毕业他就跟着钱师傅学手艺。人家学徒只管饭不管工资，可钱师傅心好，想想曾长根没爹没妈的可怜，不但包吃包住还每月发零花钱给他，当他亲生儿子一样。他在师傅家呆了整整8年。
两年前，师傅和他大儿子一起来探监。大儿子比曾长根小两岁，一支接一支地给他点烟，说，长根哥，现在我们生意做大，承包工程了，忙也忙不过来。你要早点出来啊，到时候我把位子让给你，你做老板带着我们一起发财，哈哈。
民警和狱友都知道曾长根有一个仗义的兄弟，一个痴情的女友，都替他高兴。曾长根自己也很得意，对他来说，只要假以时日，出去后便一片光明。
释放后曾长根果真找到工地。那时师傅已赋闲在家，由大儿子总管。大儿子扔给他一支烟，让人带他去仓库领了一套皱巴巴的工作服和一顶安全帽。然后，曾长根就像一把铁锹被扔进了工地。没有人想起更没有人提起曾经的豪言壮语……
全世界都可以骗我，你不可以。全世界都可以不理我，你不可以啊。曾长根把血污的手掌直直地戳到肖颖颖的眼前，哀哀地说，我会好好对你的，我会好好过日子的。你看，我写了血书断了手指，你竟然理也不理，你，你好狠心!
啊!肖颖颖被那凌乱的伤口吓坏了，惊愕地捂住嘴，别过脸去摇着头哭。
左手的断指已肿成了半截胡萝卜，伤口用旧的汗衫布片胡乱裹着，血水不断地渗透出来，那样子像是一口快要干枯的井。还有疼痛，那种迷乱的烧心的疼痛，合着曾长根猛烈的心跳节奏困兽一般突突突地狂跑。
哭声没完没了，肖颖颖虽然害怕，却根本没有一点求饶后悔的意思。曾长根一把扭转她的肩膀，猛地一掌掴去。快要打到肖颖颖的时候，手又往旁边一偏，咣当，一面镜子应声而碎。
颖颖!颖颖!外面有人急切地拍门。一个戴眼镜的男人。
周围的邻居早散开了，聚集在楼下等待警察到来。几个胆大的趴在门口，透过窗户往里张望。
曾长根拉开门，眼镜男人跌进屋里，直扑肖颖颖跟前，颖颖，你没事吧？
“眼镜”手里夹着一叠厚厚的东西，此时散落了一地。是结婚照。照片里，眼镜男人穿着西服斯文地笑，头戴新娘花环的肖颖颖倚在他的怀里，一双秀气的丹凤眼幸福地看着曾长根。
曾长根顿时明白了一切。
他扑向液化气钢瓶，双手握住旋钮阀门，死命拧开，狂笑一声，不说了不说了，既然送上门来了，那就大家一起去见阎王爷吧。落一个干干净净!
开液化气了，要爆炸了，快跑快跑!外面围观的人大乱，惊呼着逃窜。他们慌不择路地奔跑。此时，却有一支全副武装的队伍逆着人流敏捷地拾级而上，是接警前来的公安、消防战士。
15公斤的液化气钢瓶，一旦爆炸，顷刻之间将把这座6层楼的老公房变为废墟……
四
警灯在旋转，警笛一声赶着一声。
加速，加速。心急如焚。
你的眼睛怎么啦？警车里，秦建和突然打破沉默。他的面色凝重而刚毅，两边腮帮泛着明显的青色。
成淼不吱声。
秦建和全神贯注地看着前方，又语气重重地说，你答应过我，会爱护好自己!
阳光下，成淼闭上了眼睛，瞳孔里一片鲜红的海洋……
那年，秦建和来解押交代余罪的上海籍罪犯，才几天的接触，高大英俊的上海警察便在成淼的心里留下了抹不去的印痕。
成淼听见自己的心里有一朵花，在层层叠叠地绽放。爱情终于来临了。
时间在甜蜜和羞涩中过得飞快。临别的晚宴上，女孩子耍了个小聪明，装作不经意地大胆问了一声，秦警官，你孩子多大啦？
我没孩子啊。秦建和转过头来笑着回答。他的眼睛那么深邃，那么富有魄力。成淼情不自禁地低下了头，心里快乐得要叫喊出来。他没孩子，他没结婚，太好啦！
成淼是警察，也是现代时尚的女孩，有着80后年轻人的果敢。她给秦建和写信。随着键盘嘀嗒嘀嗒地歌唱，一封封大胆表白爱情的电子邮件雪片一样向上海飞去。
秦建和回信了，他说他有妻子。妻子也是一名警察。
整整两天，成淼没有吃饭。她把自己关在家里苦苦地思索。不知哪来的勇气和倔强，这个成天为他人冷静理智地条分缕析的女心理医生竟然一头扎进了自己任性的情绪中，偏执得无法自拔。
她重新回到电脑前，自信地写道：秦，我看见了你眼中的光亮，我看见了你眼中的微笑，那光亮分明就是爱，那微笑分明就是爱。你爱我。我不会弄错!
她饿得发慌，却目光灼灼像一个爱情的勇士，无坚不摧，无往不胜。最后，她得出结论并豪迈地宣告：秦，爱你，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会继续爱你，以我自己的方式。与你无关!
一个月后，秦建和这片冻土终于解冻。他发出邀请，请成淼到上海作客。
你爱我吗？
你很可爱，但是对不起，我不能爱你。
真坏。偷换概念。别说能不能，你就正面回答人家说爱不爱嘛。成淼撒娇道。
……不爱。
秦建和把成淼带到一所医院。请你来，是想带你见一个人。
一个女人，一个覆盖在白色床单下的女人，闭着眼睛，对外界的一切无知无觉。
小夏，我的妻子。在一次出警处理事故时，被倒塌的货物砸伤，成了植物人。那时，我们新婚不久。秦建和在病床边坐下，凝视着妻子安静的脸，高大的身躯山一样沉默，很久很久。
医院的雪白突然变得立体通透，带着无数双拷问的眼睛向成淼挤压过来。成淼感到透不过气来，她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瞬间，全部的勇气和热情变成了羞愧。
再次转过头时，秦建和的眼里已涌满了泪水。他说，对不起，成淼，我不能爱你。
成淼看见了他深深的痛苦，就像看见自己一样清晰。
成淼打电话回去请了半个月的假，寸步不离地在医院照料秦建和的妻子小夏。
上海的初春乍暖还寒，成淼冷静地掩埋了自己的初恋。除了秦建和，没有人知道这个女孩是如何艰难地完成这样一次转身的。
半个月后，她告别了秦建和，也告别了熟睡中的小夏。
离开的时候，她看见上海已笼罩在一层淡淡的绿色之中。那些绿色的洁净的生命不经意间萌发了，舒展着。在窗前，在成淼的心头。
她的内心也变得从未有过的安详。
五
刺鼻的液化气弥漫开来。
房门被反锁了，窗户装着防盗栅栏，根本无路可逃。
肖颖颖放弃了努力，她跪倒在曾长根的面前，浑身怕得发抖，长根，求求你放了我吧，我不想死。我肚子里怀了孩子，我不能死啊。
不要脸!曾长根一个耳光甩过去，肖颖颖像一片纸贴到了墙上。
我和你说过多少遍了，我不爱你。肖颖颖面色苍白，额头一缕鲜血流下来。
撒谎！你不爱我？你不爱我为什么到监狱来看我？你不爱我为什么每个月给我写信？你分明是被这个男人勾走了魂，嫌弃我了。曾长根恨恨地看着搀扶着肖颖颖的“眼镜”，一步一步逼近。他通红的眼睛眯成了沾血的刀片，像要把那个男人的心从胸膛里挖出来才解恨。
她是同情你可怜你，才去监狱看你的! “眼镜”又冲着肖颖颖叫道，我说的吧，你偏偏不信，这就是东郭先生的下场!
是心理热线的成淼警官劝我去的。肖颖颖说。
曾长根出事后，肖颖颖的爸妈不同意女儿再和他来往。曾长根刚进监狱那会儿自暴自弃，不停地闹自杀，一连被关了两次禁闭。成淼通过心理热线了解到他心里始终有一个结，那就是女友肖颖颖。成淼主动与肖颖颖联系，请她去探监，帮助曾长根走过那一段最艰难的日子。
你关了6年，颖颖来看了你6年。最后三年，都是我陪着她到外地来探监的。她进去给你送钱送生活用品，我就在外面等……“眼镜”悲愤地指着曾长根，原以为你出来后，可以自己好好走路了，可你……
曾长根听得呆了。
有一会儿，他的思绪随着液化气泄漏的咝咝声，被撕成絮片，飘远了，又近了，然后又更远地飘走了，无法聚拢。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在骗人。肖颖颖和“眼镜”合伙编出一个故事来骗自己。是的，一定是这样的。
难道一个女人会在长达6年的时间里，不管刮风下雨跑到外地去探望一个她所不爱的男人，就为了给这个困境之中的男人以精神支柱？难道一个男人会陪着自己的女人去关心另一个男人，就因为他爱这个女人？
会有这种事？会有这种爱？曾长根不信。
但有一点，曾长根是确信无疑的，如果没有肖颖颖，自己一定会在那漫长难熬的牢狱生活中癫狂发疯。
如果，他们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曾长根陡然一激灵。他迅速关上钢瓶阀门，赶紧跑到地上去捡那些喜气洋洋的结婚照。
他一张一张地捡，还仔细地吹去上面的灰尘。
他把照片塞到“眼镜”怀里，对不起，朋友。
对不起颖颖。没想到没想到。曾长根从地上拉起肖颖颖，怜惜地看着那张秀气却布满惊恐、泪水的脸。他笑了，又像在哭，深深的呜咽回旋在胸腔之间，发出悲恸空洞的声音。颖颖，你说的都是真的？我一直爱你我一直喜欢你，没有办法，我这一辈子就爱你一个人。没有你，我怎么办啊……
你走吧。你们快走吧。曾长根伸手抹去肖颖颖额头的鲜血，然后用力把她和“眼镜”推出门外。趁我还没有改变主意，快走，走得远远的!
几名警察想趁势冲进来，曾长根扬起手中的打火机，急吼，谁也别进来!
他重新反锁上房门，再次狠命拧开液化气阀门。这回，更多更浓烈的气体汹涌地冲了出来。
他端来一张椅子，闭上眼睛坐在钢瓶边，老僧入定一般，对外面警察的呼叫和劝解充耳不闻。
颖颖，对不起，我会消失的，我马上就消失了。我再也不来打扰你们的生活了。
曾长根举着打火机，一动不动，心里默数着死亡的脚步。
六
屋外楼下，民警迅疾成立了现场指挥部。
3辆消防车开来，消防战士用仪器检测，糟糕，楼房走道内的液化气浓度竟然高达7%，处于爆炸极限之内，只要有一点火星就会引发爆炸。
疏散人群。设置警戒。灭绝火种。切断楼内所有电源和煤气。现场工作人员的摄影、摄像也被禁止。喷雾水枪喷出了密集的水雾，稀释液化气的浓度……
5楼，出奇的安静，令人压抑。
液化气还在持续不断地外溢，可怕的火种正在曾长根的手上。
灾难，也许只需要一秒钟。
长根，不可以这样!不作兴啊!长根啊，有话好好说!
楼下，传来钱师傅苍老的叫声。曾长根心里一紧，随即又重新闭上了眼睛。
曾长根!
一个女声。清晰，熟悉。
女声继续响起，镇定而从容。每次听到这个声音，都像第一次那样，一阵清凉的风拂过，风里，有一只手轻轻地伸过来，轻轻地按住他的狂躁。深呼吸，让空气进来。空气平和地进来了。在那只温软的手下，荆棘、泥泞、毒瘴萎缩了，消退了。
曾长根是认识这个声音的。
这个声音伴随了他差不多6年。在曾长根近三十年的人生记忆中，没有一个声音如此耐心地倾听过他。
成淼是被秦建和扶下车的。
在车上，她的眼疾突然恶化了，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她坚持要到5楼与曾长根直接对话。试图说服曾长根，转移他的注意力，争取时机让特警战士从外阳台攻入室内，解除险情。
我陪你上去。秦建和拦腰一兜，抱起成淼噔噔噔地跑步上楼。掌间，成淼的纤细和羸弱令秦建和吃惊，但五楼很快就走完了。
曾长根，我是成淼。我是来向你道歉的。房门上方的小纱窗里映出一张年轻女人端正的脸。
曾长根猛然想起，他见过这个女人，在加油站。
回上海不久，他和钱师傅的大儿子吵翻了，一气之下离开工地。秦建和及时找到他家，并给他在加油站安排了一份洗车的工作。
在这之前，秦建和给他找过好几份工作，菜场公平秤、公厕收费、书报亭，可他做不多久就烦了，说我这个人贱骨头，坐在那里浑身不舒服，像坐牢。我宁愿出汗卖力气。曾长根还说，秦警官，你对我真好。我知道现在好人找工作都难，何况我这个“山上”下来的人。
秦建和神秘地笑笑，说你是上级领导安排给我的，是重点帮助对象。
那天，曾长根和往常一样穿着大套鞋洗车。秦建和的警车缓缓开过来了。他紧跑几步过去，秦警官，洗车呀。
不洗，来看看你。秦建和摇下车窗，笑着说。曾长根看见副驾驶的位子上坐着一个年轻的女人，目光清澈，正侧着身子打量自己。
秦警官，你女朋友啊，老漂亮的。曾长根由衷地说。
不要乱讲!秦建和连忙阻止。
女人并不生气，还微笑着和曾长根打招呼，你好。你辛苦了。
声音很甜很柔，异常熟悉。曾长根一愣一愣的，没等他琢磨出名堂来，秦建和的警车就拐着弯驶远了。
那女人分明就是眼前的成淼!
她竟然来看过自己，看一名曾经的犯人!
曾长根不由得百感交集。
窗口，成淼的头半侧着，并不正面对着房门。她的眼神很奇怪，散散地看着前方，却又十分专注，还不时地随着屋内的声音调整方向。她那样子，简直就像一个盲人。
成警官!曾长根试探着叫了一声。
听到他的声音，成淼把头转过来了，她转得太快，额头差点撞到门上。秦建和迅速把手挡在她和门板的中间。
成警官，你的眼睛……曾长根坐不住了。
对不起，曾长根。这事情我有责任。成淼径自朝着曾长根的方向说道，我劝说肖颖颖来看你，平稳你的情绪，让你安心服刑。我是一个只会给病人吃止痛药的不负责任的医生，你吃了止痛药，安静了，看上去不错。可是你却没有机会去掉溃疡，重新生长，获得自身免疫的能力。
我知道，你是真的爱肖颖颖……
是的，我不能没有她。像被点中了穴位，曾长根突然爆发起来，悲嚎起来。
他是一个卑微的人，太小太轻，比黄浦江的一掬泥沙都不如。从小，他没了父母，为了怕别人欺负，整天挥着一双拳头张牙舞爪地过日子，直到肖颖颖的出现，他才发现自己内心还有着柔情。在监狱里，有肖颖颖的探望，有心理医生的抚慰，日子过得艰难却也充实，因为在他的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希冀。
原以为苦尽甘来，没想到方才明白，自己早已一无所有了。
我知道。我知道。成淼叹了一口气。她的声音柔和、缓慢，充满了体恤和悲悯。
曾长根情不自禁地起身。他离开液化气钢瓶，冲到门前向这个声音倾诉。他突然卸下了一直坚持的冷酷与强横，变得涕泪纵横。我爱她我爱她，我真的爱她，呜呜呜……
这边，曾长根刚一起身，3名特警便闪电似的从外阳台破门而入。特警踹开房门，扑向曾长根，钳子一般死死锁住他拿打火机的手……
成淼显然看不见眼前发生的一切，她还在说话。
有些爱注定是不可以的。她用力扶着秦建和的臂膀，笑容淡定而美丽。
但是，她说，除了爱，我们还有很多很多……
发稿编辑/陆海光
篇名书法/张晓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