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张艺谋凭借《英雄》创造了国产片在北美的票房纪录，也掀开了国产大片波澜壮阔而又充满争议的十年。在《满城尽带黄金甲》的口碑跌入冰点之后，张艺谋选择了战争史诗题材的《金陵十三钗》卷土重来。六亿元投资，奥斯卡金像奖得主克里斯蒂安・贝尔担纲主演，好莱坞最好的爆炸团队。“你问我到底想干什么，其实很简单，我很想回到平静中，踏踏实实拍一个好电影。”
北京城东，一条不起眼的马路边上，散落着招牌林立的门面房。其中有一个小门庭，没任何招牌，敞着一扇门，一脚踏进去，才知这是张艺谋的工作室。
这是张艺谋在北京奥运会后才启用的三层新工作室。一幢再普通不过的房子，基本还是开发商的统一简单装修，清一色的白墙，大会议桌，没有任何附庸风雅的装饰、浓重审美色彩。只有在进门玄关处的墙上，挂着张艺谋历年电影作品的海报。
张艺谋以前的工作室是个两室的民房，租在偏僻破旧的居民楼里，小且简陋。据说是张艺谋当年在北京落脚后住的第一套房子，他念旧，一呆就是20多年。里面最奢侈的物品是一个乒乓球桌，既是会议桌，也能练身手。
随着电影的事越搞越大，原来的小居室实在容纳不下日益壮大的团队，一个搞房地产的朋友愿意以比较便宜的价格将一幢新楼租给他。“这边大，就搬了过来。”张艺谋说。问他为什么不干脆买下来，也算是一个固定的地盘。他摇摇头：“树起招兵旗，自有吃粮人。我们这行本来就不是常设的具体单位，剧组到处跑，今天在这里，明天就出去了。”
2011年11月23日的北京，天寒地冻。张艺谋穿得精神利索，黑夹克，红围巾，握手干脆有力。他刚刚过完60岁的生日。从进工作室开始，有人拿着文件找他签字，副导演蒲纶等着他开会，“导演，导演”的喊声就没消停过……
2011年12月15日，张艺谋执导的战争史诗片《金陵十三钗》在全球公映。这部目前国内投资最大的电影斥资6亿人民币，2011年奥斯卡得主克里斯蒂安・贝尔出演男主角，这是好莱坞当红明星第一次接受中国导演邀请主演华语片。张艺谋刚刚从美国回来，他和克里斯蒂安・贝尔一起接受了《好莱坞报道》等北美多家主流媒体的访问。《好莱坞报道》的封面报道上，打出了“奥斯卡得主东征”的大标题。
就在采访的这一天，《金陵十三钗》面临上映前最大的危机：全国八大院线联手向电影局请愿，拒绝该片私自提高和影院的分账比例以及最低票价，甚至拒绝观看第二天的院线试片。几乎全国的媒体都在替张艺谋担心：如果八大院线和影片出品方新画面影业谈判告崩，全国50％以上的影院将不会放映《金陵十三钗》。
但张艺谋的脸上看不到任何焦虑的痕迹，反而看上去心情不错。几个年轻小姑娘在一旁讨论美容话题：“据说现在韩国流行用红糖做面膜……”他跟着打趣：“红糖面膜?那不是冰糖葫芦么!”
只有拍照的时候，他愁眉苦脸，站在镜头前，怎么都别扭。不化妆，不换装，不摆造型。“我是‘导’别人的，你们千万别来‘导’我。本来是怎样就是怎样。”摄影出身的张艺谋一边和摄影师讨论灯光色温，一边发表着意见。
如果从2002年的《英雄》算起，张艺谋即将迈入执导大片的第十个年头，这也是国产大片的第十年头。张艺谋无疑是这10年里被媒体诘难最多、争议最大的内地导演。但他不会像陈凯歌一样在骂声中露怯，也不会像田壮壮一样因争议而淡出影坛，更不会像冯小刚一样急于和骂声开战。
张氏悲情战争片
张艺谋最常说：“导演不是什么神秘的职业，就是个木匠。”
他自比匠人一个，拍的几乎所有大片，都经过严格的理性分析，踏实、稳重，少有个人情感色彩。所以他不会滔滔不绝和媒体讲个人情怀，心头的那笔账，他算得清楚：“大投资，大卡司的大片，就不是给自己拍的；花钱越少的片子，才是自家的自留地。”2006年，张艺谋拍完《满城尽带黄金甲》，接下了导演奥运开幕式的任务。也是在这一年，《黄金甲》编剧卞智洪夫妇以及文学策划刘晓枫，向他推荐了严歌苓的中篇小说《金陵十三钗》。
张艺谋看完这部小说，很喜欢，“这部小说像是战争中的一抹粉红。它从一个小女孩的角度来看战争，很不一样。”
其实他不愿触碰南京大屠杀这类题材。原因很简单，这种题材“比较悲、比较正”，十年来电影、电视都有拍过。出来效果容易“板正”，少有特色，“谁拍这个，就看谁的功夫了，但出来必然都差不多。”
2006年时的张艺谋，古装动作大片拍到了《黄金甲》，已暂时进了绝路，视觉上的铺陈已经到了极致，但观众仍然不满足。他自己也表示，如果没有想到新意，不会再拍类似题材的影片。他面临新题材的发掘，而悲情战争片，是他从未尝试过的新鲜内容。
一边忙着筹备奥运会开幕式，张艺谋就已经开始谋划剧本。他请来刘恒和严歌苓联手做编剧。刘恒有过军旅生涯，擅长战争故事，冯小刚的《集结号》就是出自他。而严歌苓有女性的细腻视角。
严歌苓的原著小说中有两个外国人的角色。张艺谋和刘恒商量，改编时把他们浓缩成一个人。在南京事件里，外国人的角色非常重要，大家都熟悉的拉贝是其中之一。那时中国的影像和文字记载非常少，南京当时有22个外国人，他们用自己的相机和笔，向世界传播了这里的惨况，还拯救了很多中国人。在张艺谋看来，其他的故事可以不需要外国人参与，但这个题材必须得有外国人出现。
“我当时就希望能找到一个一线(国外)明星。”为了这个国外明星，前后又折腾了三、四年时间。
与国外明星谈判必须“循规蹈矩”。剧本给了一个演员，就一定等他看完，和他谈条件；如果谈不成，才能给其他人，不能同时“一女几嫁”。
事实上，每个一线演员都很忙。每个剧本，首先是经纪人或经纪公司看，一天可能有50个剧本送过来，他们看完之后再将自己的意见给演员。演员的档期也不可能立刻就能排定，现在看到剧本，哪怕决定来演，也是明年、后年的事情。所以，必须要提前三、四年来操作这个事。
导演斯皮尔伯格将贝尔介绍给张艺谋。他看过严歌苓的英文小说，认为贝尔的气质最符合这个男主角。贝尔当年在拍摄斯皮尔伯格的《太阳帝国》时曾经来中国拍过戏，他对这个角色表现出了最大的热情。“我觉得演员对角色表示出热情是很重要的，不是说简单地觉得中国市场不错，我们来(合作)一下，而是需要有创作的热情。”张艺谋表示。
男主角确定之前，张艺谋没有和任何演员见过面。许多一线演员，都是通过朋友、经纪公司和监制去和他们见面，商谈双方的基本条件、档期。等双方都谈好之后，张艺谋才最后出面。所以筹备期的三、四年里，《金陵十三钗》找了很多演员，但张艺谋最后只见了贝尔一个人。
在联系贝尔的这几年里，张艺谋一边继续做剧本，一边又按捺不住想拍戏。在此期间他又拍摄了两部小成本的电影《三枪拍案惊奇》和《山楂树之恋》。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闲不住”。 2010年，《金陵十三钗》正式进入筹备期，这部再度刷新国产片投资成本的大片，就开始“像流水一样‘哗哗’地花钱了”。
中国最勤奋的导演
大片就像个怪胎，被巨额资金绑架，要兼顾大众，反而众口难调。
从《英雄》开始，张艺谋一路没少挨骂。虽然他开拓市场的能力毋庸置疑，但是关于影片本身的评价一直让他处在尴尬境地。
《金陵十三钗》在为今年的美国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做准备，已有一批观众在9月底就看过该片。有观者表示：“这很可能是张艺谋10年来的巅峰之作。”但这毕竟是一家之言，在口碑营销泛滥的今天，没有看到电影之前，大家心里没底。
“他不一定是最好的，但一定是最勤奋的中国导演。”张艺谋身边的工作人员告诉记者。张艺谋也同意对自己的这种认知。
《十三钗》连续拍了五个半月，这是张艺谋拍摄时间最长、最艰难的一次。2010年12月带组进驻南京市郊的影视基地，2011年6月才回北京，中间经历了春节、元旦，张艺谋都在工作，一次都没进过南京城。
绝大多数时间都花在拍战争场面上，文戏部分是张艺谋擅长的，1个多月就拍完了。但战争场面，经常1天只能拍3个镜头。
战争戏对每个大牌导演来说都是个挑战。冯小刚在丹东拍摄《集结号》时也几欲崩溃。天寒地冻，冯小刚要扯着沙哑的嗓子，从这头喊到那头。埋下的炸点，有人出一点差错，这事情就要再重新折腾3、4个小时。
冯小刚的《集结号》请的是韩国拍《太极旗飘扬》的特效团队。张艺谋这次聘请了美国最好的爆炸团队，他们参与过《拯救大兵瑞恩》、《辛德勒名单》等。这个团队工作很专业，制造的炸点、烟雾要保证对演员和工作人员无害，都是用上好的咖啡豆、进口食用油“制作”出来的。演员佟大为透露，整个片场上都弥漫着咖啡香。安全系数提高，但成本高昂，这样的油烧一个小时就是上万元，咖啡豆50公斤价格也上万。
“有时候你很不耐烦，再有脾气，都没办法，他们一定坚持要等，要把安全流程做足。”张艺谋说。爆炸是有危险性的工作，通常安装一个效果需要4个小时，启动安全系统之后，“砰”的一声就完了。如果要再来第二次，就必须从头开始，再花4个小时安装一遍。
不少人会在两次拍摄中间找个地方眯着睡觉，休息会儿。但是全程跟拍该片的纪录片导演罗莎莎发现，张艺谋从来不这样做。“我们每个人都觉得倍受折磨，只有他亢奋不已，简直就是在享受拍摄现场。”他不睡觉，拉着演员、编剧谈剧本、聊角色，跟人继续讲怎么接下一场戏。
每天收工，剧组的班车从片场到酒店有30分钟的车程。车上绝大多数人累了一天，都想赶紧利用这30分钟，打个盹，睡会儿。但只要张艺谋在车上，基本上所有人都没办法睡觉，他会滔滔不绝拉着大家讲话。谈话的内容甚至包括他昨天晚上看了什么新闻，最近有什么新鲜事情。他发现车上的年轻人都没啥反应，忍不住叫：“我这把年纪每天都要吸收新东西，你们更要进步，不然就落后了!”
贝尔作为好莱坞演员，起初是严格按照好莱坞的制度，每周工作5天，休息2天。眼见导演这般勤奋，战争戏进展又慢，连贝尔最后都提出放弃休息，要和张艺谋在片场待着拍戏。
张艺谋虽然勤奋、执着，但是他不“轴”。拍战争戏常会遇到各种问题，比如坦克坏了、枪不响了、该倒的墙没倒……导演就是个问题解决专家。有一场戏，镜头里是一个战士开枪的特写，但是这把三八式道具枪很多年没有人用过，老是卡壳。道具组急得团团转，围着这把枪又是擦、又是修……张艺谋见这情况，也不勉强：“那就算了，咱们换个道具，不一定非要用枪。”
“他处理问题其实非常灵活，不会死磕一样东西。”罗莎莎说。
国产大片十年路
10年前的今天，张艺谋正窝在荒郊僻野，闭门谢客，秘密炮制《英雄》。
没有人预料到会有奇迹出现，当时的中国电影市场正面对着惨淡的现实：连续几年市场萎靡不振，全年票房只有8、9亿，名声大噪的《卧虎藏龙》在内地也只有1300万的票房进账。
2002年底，李连杰、张曼玉、梁朝伟主演的《英雄》公映。在张伟平的成功营销下，拿下2.5亿票房，正式标志着中国大片时代的到来。同时，《英雄》也是迄今为止在北美最卖座的国产片，全球票房1.77亿美金。
北大中文系教授、评论家张颐武认为：“从《红高粱》到《英雄》，张艺谋完成了2次中国电影史上奇迹：在90年代，他用民俗让中国电影成为国际电影节上的主流；20世纪，他又利用令人眼花缭乱的影像，将国内变成一个巨大威力的电影市场。”
虽然《英雄》当时在评论上被围剿，但是10年后，国内某综合性网站做了一个调研投票，《英雄》以超过54％的投票率位列十年最好看大片，之后才是《让子弹飞》、《集结号》、《唐山大地震》等。
张艺谋执导《英雄》时思路十分明确：“我们无意开拓新的历史观，发展具有挑战性、与前人不同的思想，重要的是用手段拍一部非常吸引观众的电影，尽量拍得不俗、有品位，《英雄》就是这样一部电影。”
2004年，他拍了故事更加通俗的《十面埋伏》，没有政治隐喻，只有江湖儿女情长。因为拍摄期间遇到各种取景困难，导致影片的剧情、观赏性打了折扣，骂声更多。影片内地票房1.5亿人民币，全球票房9300完美金。
张艺谋的这两部大制作影片引得一批野心勃勃的制片公司和导演纷纷加入了国产大片的行列。陈凯歌拿出了试水之作《无极》、冯小刚携古装片《夜宴》杀入、香港导演吴宇森的《赤壁》磨刀霍霍、陈可辛带着《刺马》奔来……
2006年，张艺谋请回巩俐、周润发，拍了当时投资规模最大的《满城尽带黄金甲》，国内票房2.9亿人民币，全球票房超过7850万美元。但同时，张氏大片的口碑也几乎跌入冰点。
《黄金甲》之后，因为北京奥运会开幕式，张艺谋“息影”3年。复出后，他一边等着《金陵十三钗》，一边小试身手，2800多万的成本拍了喜剧片《三枪拍案惊奇》，拿下3亿多票房，成为当年贺岁片最赚钱的电影。另外，他还顺手拍了清新的《山楂树之恋》，捧红了周冬雨、窦骁两个年轻新人。
有人问：“《十三钗》算不算是张艺谋最近10年最有野心的一部电影?”
跟随张艺谋拍了6、7年纪录片的罗莎莎说：“这是典型的记者思维方式。”
看上去，《十三钗》投入6亿人民币，请到好莱坞一线男星加盟，冲奥(斯卡)声势浩浩荡荡，国外媒体的报道也激情洋溢。国内八大院线公司联手挑战新画面公司，最终都以告败收场。所有的这一切，把张艺谋推向了风口浪尖。
“对张艺谋这样的导演来说，他就是要在各种类型片里尝试，碰到剧本、环境成熟了，就拍了。说到企图，对于一个60岁的导演，他还需要什么?”罗莎莎说。
“冲奥”在张艺谋眼里，更是个可笑、过时词汇。过了60岁之后，他自觉“心态还算平和”。
张艺谋在电影圈内独来独往，不抱团，不混圈子、也不爱交际。但是，中国的电影市场已经进入了残酷竞争的厮杀战场，每个导演毫无例外地都要身陷其中。
“选择了这个职业，就被扔到了(电影)这个是非圈。我其实很不喜欢，很无奈，还要扮演一个战士，但我不擅长这种拼杀。”张艺谋说。(源自《外滩画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