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钱多多不是我喜欢的那类女子，如她的名字所言，爱钱，爱得赤裸裸。但是，我们是这个城市里，彼此为数不多的朋友。 那么凑巧，在这千百万人群逗留的城市里，我敲开的房门背后，就站着她，头发乱糟糟的，笑起来，像一阵夏天里的急雨，没有预兆，却劈头盖脸。
那是我来西安的第一个礼拜。除了一箱子书籍，我几乎没有行李。她看着我把书一本本地摞在床头，一边咬着一根棒棒糖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看着我单薄的床褥，她突然说，这哪能睡?她转身进了她的房，抱出来一床厚褥子，给我铺好，我感激的笑容还没浮上来，她就说，这个就不多收你钱了，你每月把水费多付点就当租金好了。
我们合租的房子是老房子，老到修管道的工人警告我们，这房子不能通管道哦，一通楼都要塌。她依旧在不大的房子里种满各种花卉，花开一大片，美得让人心惊――过了很久我才知道，那些花，她都是要趁周末休息拿出去卖的。
我没见过这么爱财的女子，比我小一岁，却长了颗世故的心。每天披星戴月地出门，打工打双份，周末售卖花卉和打口碟。城管来时，跑得像燕子一样轻盈。如果什么能赚点钱，都可以看见她屁颠屁颠地跑去折腾，一脸的自娱自乐。买了彩票，藏在枕头下，做梦都能笑出声来。我一边敲着。电脑，一边语带嘲笑，哦，你真是名副其实的钱多多哦。
钱多多是她的网名，也是她养的那只肥硕的猫的名字，她还说，如果再养一只猫，就要叫花不完。我从鼻子里冷哼出一声不屑来。她居然还凑上脸来对我说，要不，你就叫花不完吧?
月末算水电费的时候，她皱着眉头对我说，你电脑长期开着，电费你一定要多摊点。我惊讶地看着她，她居然激动地额头上暴出一根青筋，我握着电费单的手不由得颤抖起来。为她实际上多摊给我的大半房租，还为她处处算计的性格，想到这里，我心惊了，什么时候开始，我也不自觉地开始计较和算计了呢?
那天我一反常态地沉默了。到了晚上，她发现了我的异常。她没有解释也没有道歉，只说，女人最大的安全感就是物质。以后，你会明白的。
我没有说话，只是掏出钱包，把钱一张张地数好，放在桌子上。
为了找新工作，我几乎每天都奔波在各个人才市场上，吃起饭来有一顿没一顿的。某个晚上，我拖着身心俱疲的身体回到家，房子里依旧黑漆漆的。看到桌上放着一碗红烧肉和一张字条：“热热吃吧。”看着那碗凝固的红烧肉，我突然悲从中来，一个人哭了起来。
晚上，她如常推开门进来时，我说，一起吃吧，我都快饿死了。
我专程买了酒，两个人喝到最后都双颊酡红，她倒在我肩头上说，真的，女人有了钱，才有一切。我点点头，第一次，没有反驳她。一个人，有一种癖好，一定是她在心里最缺失的那块心病。我想她如此爱财，一定有她没有说出来的原因吧。
找工作比我预想得还要难许多，蹉跎了几个月，终于有一家我心仪的公司打来电话通知我面试。放下电话的时候，我有点迟疑，她看着我洗得泛白的衣服啧啧指责，难怪你找不到工作!然后翻出她的压橱羊毛大衣给我穿上，交代我一定要穿得体面才能找到体面的工作。好几千呢!我自己都舍不得穿。羊毛大衣又软又轻，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被物质稳妥包裹着的女子，有点内敛，还有一丝平时不多见的稳重，我握着大衣犹豫了，她却笑嘻嘻地说，不收钱，你穿吧!别弄脏了!
不知道是不是羊毛大衣的缘故，那天，我终干面试成功了，走出大厦，我第一个就拨通了她的电话，想请她吃饭。她在电话那头依旧不乐意，有请客那钱还不如折现给我!
她供职的餐厅厨师出新菜试吃，她带着我蹭吃蹭喝，眉开眼笑的，最后居然从手袋里翻出一只饭盒来!我窘迫地转过身，她立刻趋步走到我身边低语，要带回去吃夜宵哦!
回家的路上，我第一次对她发了火，我说人活一口气，你这贪小便宜的习惯什么时候才能改?她不怒反笑，一脸的俗气样，说我现在贪小便宜，就是为了以后不贪。
积怨已久的怒气把我的理智烧得一分不剩。我气急败坏地甩开她的手，径直打车回了家，开始收拾行李。那时候，我只有一个念头，离开这种处处算计、窘迫的日子。一个小时后，她回来了，手里还提溜着那个饭盒，还有我最爱吃的泡菜。看见我收拾行李，她一直靠在墙边看着，没有说一句话。收拾收拾着，怒气消散了，却生出一丝伤感来，为了在这个城市里，唯一的朋友的反目，更为了，她的不挽留。
那天，我提着我不多的行李走了，走得义无反顾。我没有回头，我不想看见她在身后的表情。
再见面已经是一年后。我换了Q号，换了房子，换了工作，新工作中带来了一些新朋友，偶尔一起去喝茶吃饭聊天，结账的时候偶尔AA，偶尔轮流请客，没有人再为了一分钱和我斤斤计较，但是，我们的相处，都彬彬有礼得近乎生疏。晚上对着电脑发呆，找不到一个可以说心事的人。
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一抬头，我的脚把自己带到了我和钱多多一起居住过的那栋楼下。我这才发现，我如此想念这个叫钱多多的女子，想念她无所顾忌的笑，和斤斤计较时额头上暴起的青筋。
我们是在八分钟约会的晚餐桌上认出彼此的，她还是老样子，头发乱糟糟的。一笑，连臼齿也能看见。我们没有打招呼，却在交换聊天伙伴的时候，坐到了彼此的身边。她侧过头对我低声说，对面那个男人的浪琴是假货，你不要上当。
我笑了。
彼时的她，有了自己的房子，和自己的一家小小的咖啡店。房子和店都不大，却足够包裹住她小小的热情和快乐。她挑起眉头问我为什么相亲，我说，钱多多，你说得对，一个女人，物质确实才是她的护身符。
我没有对钱多多说起这一年来发生了什么。生活要为难起一个人，总是处处作对刁难的。为此，我才出现在了八分钟约会的桌子上，我只想看看，速食的爱情，到底能不能发生奇迹。
她说，我只是来这看看，我失踪的爱情，有没有来这个地方。
我们又喝了很多酒。她说起她停留在西安的缘故，为了一场没有结局的爱情。她第一次很正经很严肃，说，漫无止境地等一个人，是会耗费女人全部心力的。她等了他六年，最后，他还是选择离开。所以，她才疯狂地想要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钱。她说，爱情是女人的双脚，物质，却是女人的翅膀。
我死死地握住了她的手。
我想到她一脸拜金相的真相，不抱怨不哀怨，努力，然后等待回报。我相信她亦有难到不能支撑的时刻，但是那笑容把什么都能轻轻盖过。
因为她，我渐渐释然人生中一些不尽如人意的微小之处，并且开始脚踏实地地努力，为了和她一样，为自己的将来能找到一个真实的、不浮华不虚伪的立足之处。
我们在这个城市的两端，坐在电脑上彼此鼓励和慰藉着。她有了新的追求者，一个不算有钱，另一个居然还是富二代。我笑她终于有机会实现自己做有钱人的梦想了，她居然老气横秋，无耻地说，我自己就是有钱人!她说得对，如今的她，果然已经不用贪小了。
她在富二代和爱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爱。那个男人我见过，朴实无华，在一个小时的会晤当中，没有说一句话，只是认真地、面带微笑地聆听着我们的谈话。可是从头到尾，我看见她的手，一直被牢牢地抓握在他的手心里。
年末，她来向我辞行。她选择了和男子一起回到小城市里安稳度日。送来一件手绣的黑色底的牡丹小绣件，说是很衬我的新家。我看着它，突然语塞了，那件小绣件是我和她在一家家居店看见的。我一见倾心，她死死地拉着我，那么贵，你疯啦，我绣给你!
她没忘，一针一线绣给我了。
送她走的时候，正赶上国庆大假，据说有25万人来西安旅游。火车站里拥堵的人群，像我的心一样，塞得满满当当。我站在人群外，看她穿过人流去检票。她利落地翻过栅栏，灰色的羊驼大衣在落地的一瞬间像只大鸟的翅膀一样把她笼罩住，到这一刻，我想我才看清楚她的本质，一只没有脚可以停歇的鸟，她的飞翔，都是不由自主。但是，是不是正因为没有脚，她才可以肆意飞翔。
(摘自《爱人》2011年第5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