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阑人静,月凉如水。方格子般窄逼的房间,月光被黑暗挤到了阳台上。月光,是浪漫的好东西,索性拉开窗帘,给月光一点空间;风,趁势轻轻地溜进来。这样空寂的时光,这般空灵的月色,如果睡不着觉掉不进梦乡,只好看书,抑或发呆。
随手翻开床头一本杂志,微黄沉寂的纸页间,横七竖八满是虎虎生风的动词,搅得意兴难平。扔了书。手上的腕表,有节奏地律动,在这样万籁俱寂的夜晚,嘀嗒嘀嗒,一下一下在清晰重复着“流逝”这个词。听起来,有一种告诫的意味,宛如长者耳提面命、喋喋不休。唉,寂静,真给小小的秒针壮了胆,让它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前两个小时的声音,仿佛刚出锅的饺子,还冒着丝丝热气。那是邻家的一则生活短剧,看不到他们的影像、动作,但隔着阳台,声音不受时间和空间的分割,自由规整地穿越,就像在听收音机,当然是无意听取的。“作业做完了没有?说过多少次了?你都几岁了?”家长凌厉的话语,有强调,有反问,甚至有嘲讽。“我等会儿做,还不是一样?”童真的声音理直气壮。“妈妈是为你好,你再不听话,不要叫我妈妈!”威严的母亲不依不饶。“为什么一定要现在就做完?!为什么?!”可爱的女儿也毫不示弱,声音高亢急速,甚至掩盖了母亲的反对与责备。声音的斗争背后,是情感的抵抗。一边是高高在上的规则,一边是自由奔放的灵魂,到底谁优先呢?我在深思。
突然,有水哗啦啦从直立的下水管道一路奔泻,在这样的夜晚,格外响亮。这水声,至少提醒我,楼上某户人家某个人,与我一样,未眠。这水,原本也在楼顶的蓄水池里,在月光的覆盖下静静睡着,突然接到冲洗秽物的使命,丝毫没有怠工的消极和被吵扰的郁闷,腾地起身,奔跑,冲过一户户的楼板,拐进某个马桶,携带着秽物,一路向下,向下,即便流到底层,还在欢欢地唱着歌。
水,真是心思玲珑的家伙。记得在泉州工作时,当地的闽南方言形容一个女孩子漂亮,就是用“水”字。好一个“水”,用得多妙!那是充分认知水后的智慧萌发和体现。有“水”作定语修饰的女孩,形象能不赏心悦目?得到这样赞美的人,内心岂不欢喜?其实,当时我还不谙此形容词的妙处,固执地认为“水”过于柔弱、素净,这种柔弱是水灵灵的一弹就破的,这种素净是单纯明净的色泽中没有任何的点缀,是止于素难称雅的。今夜,我突然领悟了:水有清纯的颜面,还有奉献的美德,表里如一的无言大美。它雅得俗得,可以是情人眼中的一滴泪,可以是高脚杯里的一汪酒,可以是川前遥望的一挂瀑,可以是涛走帆行的一面海。它简洁而又生动,能够随物附声,几升水冲进马桶,哗哗啦啦,赴死前仍然高唱赞歌,动人心魄;水龙头的水滴进碗里,如珠玉落盘,滴答有声,又有拉家常般的亲热。
二
腕表依然不疾不徐地奔走。过了一会儿,有猫叫声,如婴儿般的啼叫。起初,还真以为是前楼哪家婴儿在哭,恐是夜惊,或是肚子饿了想吮奶,或是尿床了,总之是极不舒服的哭,因为那哭声划破长夜,凄厉,悠长。尔后,发现这啼叫变换了位置,从后面那座平房的屋脊传来,同样一种高昂的哀嚎,令人生怜;再后来,又从屋角的高树上传来,也许是原先叫得过猛,声线嘶哑了,陡变得深邃婉约,如泣如诉,空气似乎都要凝固了,越发惹人清愁。就这样,声调,随意变幻;声源,不断游移。有风送来淡然花香,宛如远处高楼飘来渺茫的歌声,提示这是一个晚春的夜晚。突然想起一个词,叫春。当确定是猫的惨叫,并非婴孩的哭喊,瞬间,心彻底放宽,为自己刚刚还在责备孩子的父母笨手笨脚料理不了一个孩子而暗自发笑。
对于猫,说不上喜欢,也谈不上厌恶。当这声音,鬼魅似地穿透夜色,在空气中回响,又让我忆起10年前在大学掌灯夜读的时光。那时,厚厚的医学书,从头到尾都要背,没理由不起早贪黑地卖命,加上授课老师多没怜悯之心,当然这怨不得他们,医之所系,性命相托,谁也开不起任何玩笑;何况一入学,大家就信誓旦旦地宣读过“希波克拉底誓言”,虽然可能有大部份同学还没搞清楚医学是咋回事,但毕竟属于“签了合同”的事,不用心践诺说不过去。因此,这些日后施救于人的白衣天使,早在大学时期就已卖过一次命了。于是,常常有这样皓月巡天刻苦夜读的夜晚,从窗口俯瞰教室周围一些低矮的民房,能见着三两只猫,闪烁着蓝宝石一样的晶亮眸子,对着高悬的月亮,长一声短一声地发出思春的幽鸣。在结伴回舍就寝的路上,大伙带着疲惫的笑容闲聊,偶尔也扯到猫,相互开着与猫叫春有关的玩笑。有同学猛地蹦出一句:call spring,典型的中国式英语,引来一阵明快的喧笑。有时也扯到“春叫猫来猫叫春/一声一声复一声/老僧亦有猫儿意/不敢人前叫一声”这首打油诗,争论着是林语堂的妙笔还是某个僧人写的;争论着究竟是春叫猫还是猫叫春,颇得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趣味。二十来岁的年华,青春勃发,情愫暗涌,谈起这些,自是气氛热烈,雅俗不介。
可是,今夜,我不想听到这烦人的叫声,因为没有故友可以开玩笑。本来,暗夜里的神经是脆弱的,那没完没了的叫春声,反复多变高低回环地缠绵时空,削扯着细细的神经,几乎要断了。辗转反侧,恨不得往窗外大吼一声,或是拿几块砖瓦往下扔。但终究忍住,至于吗?跟一只猫计较什么呢?不过,到底还是希望它下次叫得能是时候,对得上另一只猫的心思,也对得上旁人的心情,好不枉费力气。
细想,猫对异性饱满而强烈的渴求化作的声声喊口口叫,多半在夜幕下的某个角落进行,自觉地远离人间灯火,多少带点羞涩隐晦、朦胧神秘的色彩。这样一来。骚动,也就上升到更高层面了。想必,也是黑夜给了它勇气和力量吧,一如只在暗夜里才敢发出内心呐喊的秒针。
三
天露鱼肚白了。小区里的清洁工开始了一天的操劳。那是一对四川母子,儿子一年四季里嗒嗒嗒拖着一双木屐。此刻,这木屐声又响起了。这样的声音,仿佛时光的钟摆都在伸着懒腰,不肯再向左向右地行走。这是我所听起来的舒缓闲逸。木屐的主人,许是另一番感受吧?当一串数字闪过脑海:11幢楼300多户构成的小区,清扫3次/日,400元/月/人,儿子30多岁未娶,母子合住在6平方米的小杂物间,该多的不多该少的没少,我更加确定我的判断,我甚至认为,这脚步声是一串沉重的叹息。
现在以模糊的记忆作一份备忘录吧:当年读小学毕业班时,每天六点钟要到学校去早自修。现在想来,那简单的语文、数学两科,用不着这么起早贪黑。也许学校的初衷是砥砺品格吧,以致勤勉二字至今仍深刻心头。那时,每天早晨有挑担卖豆腐的,曲曲弯弯穿行在一个又一个仄仄的屋檐,一路叫卖着。他起得比我们这帮求学的儿郎还早。薄霜覆盖的大地,草面是白的,泥道是白的,呼出的气是白的,卖豆腐的人头发是白的,豆腐是白的,还依稀冒着热气。白霜,将一切都覆盖了,却覆盖不了早勤人的脚印,覆盖不了豆腐冒出的热气。“卖―――豆―――腐―――了―――”,拖腔拖调的一声声叫喊,引得早起的人家,纷纷端了粗瓷大碗来买。对,纷纷购买,因为他家制作的豆腐是祖传的工艺,虽然没有卫生许可证没有广告宣传没有华丽的包装,但乡亲们认准了他家豆腐的口味和质量。岁月的淘洗和诚信的照耀,让它成为乡亲们公认的品牌。纯手工定量制作,终究对抗并战胜了机械化规模生产,不可思议又顺理成章,多少契合了当下返璞归真的意念。偶有几户人家一时掏不出钱,就赊帐,他呵呵笑着说:乡里乡亲的,不碍事,不碍事。这样的对话,弥散在那些寒霜密布的清晨,成为乡村经典的对白,浸润人心。白露为霜,露水因寒冷而凝结在一起;行走的人群,因温暖而团结在一块,两者都是那些个晨光夕月里最美的风景。
[ 2 ] “卖―――豆―――腐―――了―――”,好久没听到这样亲切的叫唤了。有点想念,此时此刻。当扫把的嘁察声和木屐的嗒嗒声,像乐音一样,律动在清晨的芬芳里,我真的不能否认:尽管时光流转,但从城市到乡村,勤勉与温情从来未曾缺席。更重要的是:我似乎又打捞到渐行渐远的乡村背影,以及斑驳于时光深处的童年过往。
四
又过了一个时辰,楼上,有了我熟悉的响动。她照例穿了尖细高跟的鞋,笃笃奔突在清晨安谧且嗜睡的时光,她每走一步的动静,都如啄木鸟般尖利地啄在我衰弱的神经上。她大学刚毕业,花一样的女子,在企业谋职。每个周末的清晨,我都会被她这急促有力的脚步声震醒,即便再无边的睡眠再深的梦乡也不能幸免。她是个贪恋睡眠的人罢,将出门上班前的所有准备工作全部集中在出发前的二十分钟里,以至于手忙脚乱,左冲右突。
今天早晨,我是眼睁睁迎接着这声音的,更确切地说,是掐着表等候这声音的出现。它终于准时想起。如果,这声音突然消失,我会怅然若失吗?当你习惯于一样东西,不管好的坏的,突然没了,指不定就是一番惊诧失落和无所适从。我当初曾祈祷她能够安静悠缓得像一只猫,或像影子一样走动,无声无息生活在我的楼上,可见我那时有多么排斥这声音;可是,我现在居然这般的习惯,这般的期待,甚至惘惘不安于它不能响在我的头顶,颇有“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的深长意味―――这喧扰的鞋声,一如她慌乱而美丽的最后青春,镂进她冗长多摺的后大学时代,也成为我生活不可或缺的元素,点缀着我某段深深浅浅的光阴。
五
天空,继续放亮,这是它的使命。“砰”的一声,又“砰”的一声,门,开开合合,人们,进进出出。白天,总有很多条路,让夜晚的梦想延伸,所以,人们会选择性地进进出出;尽管,某个时刻,梦想可能被拦腰斩断,但不妨碍有智慧有勇气的人继续寻找适合自己的路。生活,总要继续的。
熙暖的阳光散逸到床前,毫无怯意,甚至还有几分挑逗,想要拥抱我。大概肚子饿了,我怎么看它像是面包表层明艳香暖的黄。这意味着夜晚彻底结束。但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实在不想起床。有人在楼角的公用电话机打电话。也许听筒不好,他说话很重,能猜出是个年轻精壮的汉子。乡音!居然是久违的乡音!他说:阿妈,你要放宽心,我一个人在福州很好,五月节(端午节),我就回去看你们……客家方言,语调再重也不显生硬,自有一股充满生活气息的软糯甜香。在异乡打拼的我,这样慵倦的早晨,所有的念想,因着几句简短的乡音,都有了寄存的地方。我与他一样,想念家乡,想念父母,曾经以为家是束缚,但离开了,才觉故乡可爱;一度认为父母严苛,分开了,才知亲情温暖。这几句方言版的报平安的寥寥话语,曾经的日子便排山倒海般地在记忆里翻腾。我一跃而起,冲到阳台,顾不上衣冠不整,朝着他挥手拉话:老乡,俺们是老乡!因这亲切的口音,内敛的我,竟是如此主动且毫不设防。他迟疑片刻,旋即微笑,朝我挥手回应,热烈地挥手。
方言就是一枚标签,走到哪,都不会遗落一个人的故乡和出身,没有比方言更便捷更有效的沟通方式了,路上相逢无纸笔,就凭一口乡音吧,陌生变熟识,将是一刹那的事。因这几句方言,这个夜晚的收尾,有点意外,也凸显美好,让我不至于辨不清故乡的方向,像迷茫的长风,一路走下去,走下去,落寞,惆帐。
谁说,每一个声音,会没来由地发出?谁说,每一句言语,不会与周围的风物有一丝关联?有的时候,耳闻一句声音面对一个响动,我们会感动,会回忆,会思考,会欢笑,会哭泣。不是吗?就如这个暮春的夜晚,这个夜晚断续的声音。
【责任编辑 黄哲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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