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纳颂咖啡瓶径直从上海体育馆的台阶上蹦下去,石波伸手去摸,它早跳到了最前排的角落里,可惜方才她还小口品着。想靠它熬过零点的倦意。层层叠叠的观众挡住了去路,前排一对情侣依偎着,不为所动。
她侧过头看陈云,他举着望远镜,没有留意到她的失手。宽大的白色罩衫被他抱在怀里,身上是厚实的棕色羊毛衫,那瓶咖啡就是带着体温变魔术般从他的外衣里掏出来的。
2008年的跨年演唱会已经倒计时了,气氛却和周华健的人气一样不够失控。石波双手交叠抱胸,她偶尔举起单反相机帮他拍侧影,一刻也不让手孤单搁置。
事实上,她想,这应该是他们的最后一次约会了。
走吧,回去晚了父母要担心的。石波站起身提议。舞台两侧的大荧幕上零点敲过了。他们肢体僵硬地各据一方。
还有好几个节目呢,看完再走吧。陈云坚持。她看他牢牢粘着座位,无言地立了一会儿,重新坐下。
旁观这场万人狂欢,她想,自己是真的不爱了。大部分的时候,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爱,“爱”与“需要”混杂在一起。面目模糊。
陈云来得晚,又不熟悉周边,车停在上海体育馆旁的招待所大院里。上海的冬夜冷得凛冽,两人哆嗦着在寒风里小跑步觅车。寻了半天。陈云满怀歉意地想起夏天时的上海书展。闷热的地下车库里,他们也如置身迷宫一样。石波并没有怨言,他自信的底气却一丝丝地流失,不禁又打了个寒战。
两人坐进车,已接近一点了。石波的手机突然响起,陈云立马停住了转动车钥匙。静静等她打完。那是一个电视台朋友的新年祝福,对方似乎身处酒吧,嗓音高亢,语气亲热。她在一次突发事件采访时搭过他的车。
石波急着挂断,她累了,语气平稳,客套回好,旋即道早安,干脆收线。
陈云第一次没有过问对方是谁,寂静的夜里,他清楚听到了那个成熟的男声。
石波夜间活动除了约会就是写作和烹饪。陈云见识过她的DIY蛋糕。手的温度降到最低,配合冰凉的大理石料理台,不用担心低筋面粉的筋度变高会影响蛋糕的口味。她一心隐藏起自己的热忱,得到的点心却是任性而为时难以达到的美味。
陈云尝着她亲手制作的蛋糕,另一只手环过她的腰。一下子把她拢在胸口。石波的鬓角沾着星星点点的面粉,侧转过来,一脸浅笑。
回想起这些场景的陈云在报社的大堂里。等石波下班。石波比他小一岁,聚会中相识。陈云有点匪气的中长分头改成了中规中矩的清爽板寸发型,笔挺的浅蓝色衬衫,黑色的双肩背包,习惯性的戏谑微笑。石波夹杂在下班高峰的人群里遥遥朝他走来的时候,差点没认出他。
演唱会后,彼此默契地没有联系。分手如同瓜熟蒂落一样自然而然。许久,再无瓜葛,似是岁月静好。如何分手,是石波长时期牵挂心头的难题,如此迎刃而解,倒像用足力气一拳打在棉花上,她不知该喜该忧。
一天深夜,石波正准备下线。陈云突然从MSN上跳出来打招呼,如第一次约会前单刀直入的电话。
他一向是挂“离开”状态的,受她的感染,但这时,他隐身着。
你好啊,夜隐者,最近怎么样?石波应道。
还不错咯,老样子。陈云在MSN上的“正在输入”状态忽闪着。欲言又止。
有一搭无一搭的闲聊,她突然间不耐烦了。夜已深,临近大三期末考试,学生公寓走廊里灯火通明,她整整一个白天在书桌和楼上的钢架床上。叫了三次外卖。尽管宅到极致,她总得下楼洗澡了。过了十二点,有色狼偷袭偷窥的危险。宿管阿姨的盯视也让全裸的她脸红局促。
你什么时候有空,我想和你聊聊,一起吃晚饭吧。末了,陈云说。
石波拒绝,念头一转,手游离了回车键,按下删除。
对了,我换号了,你记下。对话框里一连串的数字后照旧是个招牌式笑脸。
匆匆下线,关机,没存记录。她尽快安置好自己的身体,安静入睡。
陈云来电话说要去英国一个礼拜。凌晨的航班。
走前我想见见你,可以吗?石波答应。直到飞机上天,陈云没有等到她。
石波的手机第一次二十四小时开机。她想。哪怕他发个消息,她就立马去见他。她也想过随他飞奔到远方,把一切伤心和迷惑的过往抛在脑后,可是,终究不能。
石波很失望,翻箱倒柜找出曾经的合影,照片上的自己寄生藤一样倚在陈云身上。她靠着窗台,有些心酸。
机场,陈云按约定时间等了石波一个小时,就去吃夜宵。闷头喝到半醉,蹒跚着脚步,在机场工作人员的搀扶下上了飞机。他刻意选择夜间航班,不会遇到父亲生意上的朋友,不会有熟人看到自己的落寞。
选择MSN脱机状态,大致有几种可能。一、逃债中。二、交友鱼目混珠,不堪其扰。三、因突发事件而选择偷窥来静观其变。四、厌恶聊天,以便掌握聊天对象和时间的主动性。还没到石波饶有兴趣地罗列出第五条,她就从办公桌前撤退,连对着镜子照一照都没兴致。
陈云诧异地发现她准时出现。并且从上至下低调的褐色。石波这时也认出了他,嘴角微扬了一下,步子轻快,伸出左手五指轻巧地朝前点了点。他站起身,微笑迎上前,她快步走进了旋转门,他赶紧跟上去和她并肩同行。
黄梅天,上海照例小雨。石波撑起伞,三杯梅酒把她的脚步搅乱,两人之间的距离还是泾渭分明。雨太密了,陈云打开自己的雨伞。他清晰看到了她眼里的疲倦,心生爱怜。
石波建议去离报社不远的日式料理店,是以前雨世和她曾想一起去的那家餐馆,却不是因为太远懒得跑过来,就是预定已满。一直未能成行。想着来日方长,总有机会,也未放在心上,孰知一切都是缘尽人散难以预料Deadline的。
怎么样,工作还顺利吧?
陈云举起梅酒和她干杯,耸耸肩。工作看似不错,国企金融公司,只招了我一个应届生。可还是觉得上错了船。
不至于吧?或许你应该多体验几种工作才能做出更好的选择。
他松开衬衫领口的第一粒纽扣,摇头。体验也没用,做不了核心工作就谈不上体验。
石波坚持,哪怕靠近也能观察啊。
你不明白,这样的体验错觉大于感知。
那么就只能看你的造化和机遇了,熬过一个阶段就好了。石波笑着说,你不能奢望自己一步登天成为规则制定者。
陈云也笑,这倒没有,只是工作内容不如想像的那样专业,倒是酒量长进了不少。梦想和现实差距太多。
谈恋爱也是如此感觉?说说吧,怎么回事。
陈云玩世不恭的模样收敛起来。我和我的小姑娘分手了,却还在约会,我现在甚至不知道和她说些什么。
石波后背靠向椅背,听着他滔滔不绝。
你知道的,陈云说着凑到桌前,盯视着她的眼睛:我从高中开始就外面混了,该玩的都玩过了,现在只想安定下来。
石波放下筷子捂住嘴,难掩笑意。百朵玫瑰,迷醉情书,所有俗套的情节他都对自己的女人一一上演,只差最后一步送戒求婚。
别告诉我你真的想这么早结婚。
我的确有这个念头,而且几乎走到了这步,房子都准备好了。
可是你最终却放弃了她。
不是放弃,我在犹豫是否要继续。所有发生的事情似乎都失去了逻辑。
你的确会遇到更好的,但是合适的却不一定会等 你。关键是你到底想要什么?
一个稳定的婚姻。让我安心打拚事业。
真巧,“小姑娘”来电话了,他“嘘”了下,接通:我在加班啊,还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不是我一个人,要等同事整理好数据。匆匆挂断,脸色不改。
石波忍住笑意。可惜,你远没有到安定下来的地步,只是想成为这样的人。要求的越少越幸福,幻想的越少越安分,而你想要的太多了。
他黯然神伤,他不停诉说,他急需答案。
他说,将来肯定会有更好的人选,这是毫无疑问的。
石波苦笑,谁让我们有大把的青春呢?必要的欢笑必定要用等量的泪水获得。再虚幻的快乐也要用最真实的痛苦作为代价。
第二巡酒,陈云特意关照多加冰块。别搞错酒杯了,石波嘱咐后还不放心,随手拿出一支唇彩在杯子上做了印记。端上来,他的那份却只有几块可怜的浮冰。
他摊开手,的确如此,现在终于明白了,有些事情命中注定。
蓝色的指尖抚在杯沿,她扬了扬眉毛,依然笑,想得太多了吧。其实,只要顺其自然,开心就好。
顺其自然,开心就好。陈云重复道,成人世界的规则嘛。
谁让我们活在大人的游戏里,当然要遵照他们的玩法。
大口喝酒。和其他男人共进晚餐单独约会,这些都是他不允许自己女友做的事情。
他说,你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自我,不甘示弱的样子。
她耸耸肩:那是因为很少能遇到让我甘心示弱的男人。
他抱歉地笑,很长一段时间里,她苦恼怎么讲述自己爱过另一个男人的事实。在他的引导下却是顺其自然,毫不难堪。
摇摇晃晃走下楼梯,石波退后一步,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残妆,疲惫,风尘仆仆。原以为夜色可以掩饰一切的。她有些想哭。走出化妆室前,她试着对镜子甜笑,轻易击退了眼角的潮湿。
她还有稿子要写,不能喝醉。尽管有陈云在,不用担心。果然,他已经替不善饮的她叫来果汁。他们交往时,他就明白工作对于石波就如同性对于男人,一直没变。
路上,雨世来电。白日,他们在工作场所又一次相见。她淡淡问好。整个采访,余光都被那个曾经紧紧相靠的身体牵绊,全力避开每一次目光相会的慌乱。雨世疏淡的客套。她也匆匆离开现场,来不及道别。
走出餐厅时。石波的手机响起。陈云在旁调侃:电话都不接,很微妙嘛。她犹豫片刻,接通。
那头是公事公办的口气:你在哪里?那个熟悉的声音瞬间把她和一切外界隔离。
我和朋友在外面吃饭,待会儿再和你说吧。
他问,你后面还有事吗?
她不语。
只有你手里有那份采访素材,带给我好吗?我这里还有事情走不开。
从来都是如此,让她去找他,除了第一次。
第一次邀她共进晚餐,他反复道谢,不停干杯。他说:谢谢你陪我,他说,我珍惜每一次的杯酒之缘。
陪你,陪我?石波想,从何谈起,每个人都不过是生活的陪客吧。
就算是帮我的忙吧。他恳求道。
石波心一软,答应了。
陈云看着她恍惚地挂断电话,似笑非笑,不置可否。
走到办公楼门口,石波收起伞,转过身站定。
真的好久不见啦。她说,觉察出自己并没有多少时过境迁的感慨,连掩饰一下的尝试都没有。
是啊,很久了。一年半了吧。陈云回忆。
哦,是吗?不记得了。她被自己的轻描淡写惊了一下。她自然记得,那时是格莱美最佳乐队Maroon5第一次来上海,也是他们第一次约会逛街。
再见,夜隐者。她朝他大挥手。
他看着她有些晃悠的脚步,看着她转身消失在旋转门里,他朝背后大幅度挥手,扬起嘴角。一切不坏,他们现在是看到了彼此难堪和无助的朋友,至少,朋友比情侣来得长久。
她决定最后一次去雨世的办公室,她无法拒绝他的请求。这个忙就一直帮到了夜宵店里。聊着聊着,雨世突然试图向她证明两人的未果前途。她闷头喝酒,放松摇头道:不用说了,这个话题没有必要再提。
雨世的尴尬和诧异难以掩饰,未等到她尽力以无所谓的态度说出其他可能,他一阵风般买单付账,推门走在前头,几乎省略再见,快步穿过马路,被夜色吞没。
第二天,陈云MSN在线,看石波上来,立即问她,昨天没耽误你工作吧。
她打字飞快:没有。职业精神战胜了生理反应。稿子写完,酒也醒了。
哈哈。不愧是女强人。
他又说:对了。你身边有没有合适的女孩介绍给我?
她盯着屏幕上的那行字,突然乐不可支起来。
她没有告诉他,她如何摸索着钥匙,一边回头一边开门。
夜太黑了,一点钟,这条喧闹的市中心马路都睡着了。穿过门廊,她站在狭窄的走道里,靠着肮脏的墙,面对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终于泪流满面。她无法担待两个人需要的勇气,只能收好自己的那份。昂贵的礼物被不屑地退回。她只能隐藏起来,当作不曾发生。
她低声哭泣,泪水弄花了她的妆。她蹲靠在墙根,掏出包里的镜子,里面的人眼圈黑得如同小丑。夜色体贴地将她掩饰,密不透风地包裹她的无助,没有人看到她的伤心与软弱。
此刻端坐电脑前,石波镇定地看着在线状态的陈云敲过来的这行字,闭上眼,昨日坚贞、纠结的陈云,他的高大身材和迅速转身的雨世重叠在一起,恍惚重叠起来,仿佛一个人的前世今生。
轻叹口气,好像放空了自己。她睁开眼,莞尔一笑:好啊。今天不做夜隐者了?什么时候有机会搞个四人聚会吧,ASAP。
不再迟疑,按下回车键……
推荐访问:隐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