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九寨沟通往成都的车上，我第一次看到春天下雪，事实上也是我有生以来看到第一场真正意义上的雪。作为南方人，我们都欢呼起来，正如在九寨沟看到那么蓝的水一样，心情是绝对的明亮，我从未有过如此洁净而悠远的心灵天空。就在这时，车停下来了，有一对藏族姐妹上了我们的车，导游说，请她们为大家唱歌。我本以为这是旅程安排的一部分，所以继续一边看窗外的飞雪，一边听她们天籁般的歌声。这是一种美妙的呼应与享受。
唱了几首之后，她们走到车厢后面来，坐在我旁边。经问，才知道她们是用歌声换“车票”来搭便车的，这倒也新鲜。于是，我们开始与双姐妹拉起了家常。她们说是要去“松潘”赴约，那里将有一年一度的赛马会，还有男女青年的对歌比赛，也是未婚男女交往的好机会……她们从家里出发，“才”走5个小时，就拦到了我们的车，她们感到非常幸运。她们口中的“才”字，令我感慨，也许对她们而言，在高原的旷野上走路或者长途跋涉是理所当然的事，所以区区五个小时的路程不足挂齿。她们有五个哥哥在高山草原上放牧，姐姐结婚了，刚才主唱的是妹妹，未婚。车上很多人对她们的服饰感兴趣，特别是她们身上的各种挂饰，有高山彩石、玉佩、银腰带、松脂手链等。因为有人买到过假的东西，便问妹妹：“这些装饰品是假的吗？”那女孩显然有些激动，“假的东西怎么会放在身上？只有真的我才喜欢。我们不要假的！”本来她的汉语词汇就有限，一激动还真的有些词不达意。
有人打手机，妹妹好奇地问是什么。我们说是电话，她不信，“那么远就可以说话，那不成了妖怪？不可能！”于是，我们让她亲自拿起手机听，她仍然是半信半疑。有人用数码相机拍照，她伸手就要照片，我们说要回去洗之后才可以，她听不懂，“用水洗？”这个只知道世界上还有“北京”、“上海”、“日本”、“成都”等几个“寨”的姑娘，眼睛里写满了困惑，我有些心疼，不知道为什么。接着，她指着我的NBA式的平头，率真地说：“为什么理这样的头，不好看！”多么直接，但是我一点不觉得刺耳。聊天中我们了解到，她们这一趟“松潘之行”是没有带什么盘缠的，到时，藏族同胞会热情免费招待她们的，这是他们的风俗习惯，到哪里都一样。有人开始想买她们身上的民族挂饰，并主动问她们包里是否还有东西可以卖。她们坦承是带了很多工艺品去的，主要是“物物交换”形式，她们更需要的是衣服鞋子和大米等生活用品。手机对他们而言，“扔在地上都没有人去捡的，不过小孩会要的！”开始时，她们有些难为情，不卖任何东西，“因为我们坐了你们的车，怎么好意思呢！”在我们的极力动员之下，妹妹这才到了前面去把行李包取过来打开，我们看到了琳琅满目的装饰品。姐姐冷眼在一边，显然不喜欢妹妹的举动，她说，妹妹是第一次出来，所以不懂“礼貌”，看来姐姐是经常出来做“物物交易”的，见过世面，所以在我们与妹妹对话时，她总是一言不发。
当我看上了妹妹脖子下的“高山敷眼石”做的项链并愿意买下它时，她心直口快地说了：“我们是要换衣服回去的。”我不死心，便说自己身上的外套可以给她，她动心了，但是马上又摇摇头说：“那你穿什么？这么冷，不行不行！”我当即从皮箱里拿出另外一件衣服给她看，她这才说：“好，等下我和姐姐再想一想。”刚好是停车购物时间，我们都下去了，她们姐妹俩还在商量。经过一番口舌，终于我们交易完成了，她们还多送一个绿玉坠给我，可能是觉得我太亏了。其实我自己却感到占了大便宜，因为那是一件旧衣服，平常很不爱穿。中午时分她们到站下车了，一个早上的热闹很快就结束，什么“高山反应”也不知不觉地没了。这时我听出了坐在车子前面的那一部分的同伴的话中话，意思是说我们后面的几个上当受骗了，刚才的两姐妹是在“装傻”……我不信，因为我可以看出那小妹无邪清澈的眼睛，也许她姐姐会比较老练些，但是我从没有怀疑她们的真诚。更何况从头到尾她们都没有主动要兜售东西，反而是我们硬要她们打开行李包看的，所以她们没有必要装傻骗人。
回来大概一个月后，我收到一封很沧桑的挂号信，可见历经磨损。打开一看，居然是一张10元人民币和我的一叠名片，里面夹一张信纸，只有一行很笨拙的字：你好，你口袋里的钱和地址还给你，吉祥平安!落款是“唱歌的两个女的”!
我当即呆住，感动不已，她们一定是把衣服带回家后发现我遗留在口袋里的钱与名片，然后根据名片地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给我寄回来的，多么单纯而质朴的心。
现在我很怀念自己的那件草绿色的洗得有些泛白的外套，因为它已经披在一个更需要的藏胞兄弟身上，也许他正赶着牦牛唱歌，这样想着心里很温暖。那是一次美丽的物物交易，真实，而且各取所需，都觉得满意快乐。那换来的挂饰已经在女儿的脖子上，招人喜欢。不管那对藏族姐妹身份如何，最重要的是我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这是真实的，不容置疑的。其实，那小妹妹的天真，更多的是因为她对外界的无知，如果非要以无知来换取纯真，我宁愿她狡猾一点。在我们被很多人与事欺骗之后，往往会对这个世界失去信任，所以同车中有大约一半人对这俩姐妹产生怀疑，我不觉得奇怪。但是我仍然坚信她们是真的，正如我相信九寨沟的水是真的一样，那不是仙境，而是在人间。我喜欢藏族小妹的一句话：干吗要把假的放在身上？同样我心里装的也一样是要真的。
选自《风流一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