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的脚步缓慢下来，刘守巨在灯火的尽头扶着墙根喘气。他脚下的黄土小路继续延伸下去，连接一望无际的麦田和田野之上浩瀚的夜空。泥土夯打的墙砖里钻出野草,在丰收临近之际开始了枯萎的旅程。他的手抓紧野草,指头缠绕住草茎，猛地一拔，连着草根滚落下很多土来。他的心头也随之紧缩，一股难以忍受的疼痛钻进心窝。
风吹过，裹着新麦的清香。不用看，也知道是金黄的麦浪在翻滚，如同一只巨大而无形的手，在抚摸着巨兽的鬃毛。他的身上也散发出雨后的青草香，伴着花蕊初绽的蜜味。柳儿的发梢还在他的耳旁厮磨，嘴唇里吐出的气息似蜜，却又含少许苦涩，温暖地流过他的全身。
远处一声猫叫，引起一阵犬吠。刘守巨甩开脚步，冲进前面的黑暗。他奔跑着，在他熟悉的田间小道上。没有虫鸣，也没有逮捕者的脚步声，他只听见柳儿轻声的叹息，还有彼此急促的呼吸。
谢谢你。她躺在他的怀里，手指缠绕着他额头潮湿的头发。他搂住她的肩膀，听见窗外飞过一只夜鸟。夜鸟的羽毛在黑夜里丝一样光滑。忽然，他感到胸前一股冰凉。那是柳儿的泪水。
刘守巨清楚地记得，每次从柳儿的院门前经过，他都会听见自己的心跳。可是，柳儿从来都不会正眼看他，最多飘过来一串笑声，打发走他发呆的目光。
柳儿身型好，脸盘俊，所以心高气傲，踮起了脚尖寻找如意的人。她在村里挑来挑去，根本没有合适的。柳儿的表妹说，柳儿要找的是爱情。这话，听见的人都笑掉了大牙。全村只有刘守巨一个人没有笑。他甚至还暗暗发誓，如果柳儿需要帮忙，即使柳儿爱的人不是他，他也愿意赴汤蹈火。他等。
前一年，刘守巨和柳儿还有机会见面，因为他们还是同学，两人都在县里念高中。后来，两人同时落榜，于是先回家务农，再慢慢想出路。刘守巨落榜，是因为他的木瓜脑袋。他喜欢土地潮湿的气味，喜欢山岭绵延的宽厚，可就是读不进书，能混进高中已经是奇迹了。当然，他要读高中，最大的精神支柱就是柳儿。柳儿要读书，要进城，要在那里找爱情。
柳儿没考上，也就是因为爱情。村里人不知道，但是刘守巨的心里最明白。学校的语文老师请来一位诗人，给学生在业余时间做诗歌讲座。这人个子清瘦，斯斯文文，可是谈起诗来，仿佛宇宙里攥满了气力，语气恢宏。他一走向讲台，柳儿的脸就悄悄地红了。那时候，刘守巨坐在柳儿的西侧，他看见柳儿追随诗人的目光，心里不是滋味。
从此，柳儿也迷上了诗歌。诗歌赞美爱情，是爱的桥梁。这句话，变成了柳儿的梦语。那些日子，柳儿的心有多明亮，刘守巨的心就有多灰暗。柳儿不停地写诗，背诗，向诗人请教。诗人有家，有妻子。他和柳儿讨论诗歌的地方一开始是在教室，后来便改到县外的小山上。
在高考之前，柳儿的情绪突然在一夜之间急转直下，一落千丈。刘守巨看见柳儿的变化，心里顿时明白了。他鼓起勇气，去找那个诗人。诗人打开门，怀中抱着一个脸色红润的小女孩，微笑着告诉刘守巨，他被省里的一家诗社聘为编辑，马上上任，全家也一起搬到省城。他邀请刘守巨带着全班同学来玩。厨房里传出蔬菜下锅滚烫的滋油声。一个女人清亮地问是谁。诗人偏头说，一个学生。刘守巨呸了一声，一拳打向诗人白净的脸。高考那天，刘守巨从派出所直接走向考场。
柳儿从县里回来就变了。全村人都说是落榜的缘故。知道原因的只有刘守巨。他悄悄地跟着她，在她雨后上山摔伤的时候，把她背回来。她趴在他的背上，哭了，哭得毫无节制。刘守巨安慰说，不就是扭伤了腿嘛，养几天就会好的。过了半个月，刘守巨再去看她，她小声地告诉刘守巨，让他半夜来。
入夜了。刘守巨翻进了柳儿的院子。柳儿的门留了一条缝，他侧身而入。柳儿坐在床头，让刘守巨一定答应自己一件事。任何事我都答应，刘守巨问都不问就回答。柳儿让他坐到床边，开始去解刘守巨的衣扣。刘守巨慌了，去推她的手。柳儿说，你是在帮我。
他在迷乱中开始，也在迷乱中结束，整个过程狂乱仓促，庆幸黑暗可以掩盖他的羞涩。就在他要问柳儿为什么要这样做的时候，柳儿给他一个纸条，让他回家后再看。
他离开了柳儿的家，虽然路上空无一人，可他还是心里作祟，觉得有人在追他。他疯狂地跑，跑进了麦田。麦田里，他忍不到天明，掏出打火机，照亮了那张纸条：这是我能感谢你的方式。
刘守巨惊住了。他整整呆了五分钟，忽然从恶梦中惊醒一样，转身往回跑。他捶开柳儿的门，惊醒了她的家人。
柳儿屋内空无一人。
全村人都出动了，找了一夜。终于在一条沟涧边找到了她的尸体，惨白冰冷。村里人说，这孩子受不了考不上的打击，真可惜。
真正的原因，变成一副重担，压在刘守巨的心上。那晚，除了听见麦浪翻滚，夜鸟飞过窗口，泪珠滚落他的胸膛，其余的，他什么也听不见。渐渐的，就连那些声音也消失了，他只听见心中空荡荡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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