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居住城市的动物园里这一片水面被称为天鹅湖。晨光熹微，天鹅醒来，在白茫茫的雾中缓缓游着。这时候的白天鹅，姿态最优雅，脖子高高挺着，左顾右盼，脚掌轻拨，平静的湖面留下细细的水纹。
后来知道，这样的美丽仅是因为朦胧。
当灿烂的光明照耀湖面时，白天鹅抖了抖翅膀，好比人伸了伸懒腰，你心中就忽然一惊，细细看过去，阳光之下，没有一只天鹅翅膀是完整的。
友人说，拔掉几根飞羽，也可以使得鸟儿不能飞远。不过，每年换羽的时候，都要拔一次，那多麻烦？还不如剪翅，一剪子翅膀去了半只，飞翔的平衡就被永久破坏了。
有几只天鹅，振动翅膀的时候总是露出粉红嫩皮裹着骨头茬子。想来饲养员手持剪子的那一刻，哪里还顾得上美学原则？匆匆忙忙之间，天鹅滴下多少殷红的血！
不知道鸟儿是不是会做梦，如果白天鹅有一夜梦回老家西伯利亚，早上醒来，这才意识到自己再也不会飞翔，永远只能流落天涯，那是多么的残酷！
天鹅湖面积不小，引来了很多过往的野禽。冬日里上百只小白鹭一哄而起，在蓝天白云中自由翱翔。春天夜鹭在高高的悬铃木上筑巢，毛茸茸的小夜鹭，从巢里探出头，讨要吃的。偶然，会有几只苍鹭，伸长了头颈，忽闪忽闪飞来，翅上灰色的羽毛，被风吹起——很使人想起神话中翩翩的仙人就是乘坐大鸟的。
从高寒地带来过冬的候鸟，虽然不多，却总是在创造惊喜。一些野鸭、大雁、鸳鸯之类和天鹅一起浮在湖面，忽然，它们踩着水，噼噼啪啪一阵水响，就飞起来了。
白天鹅本能地跟着这些鸟，扑着残翅，在水面上加速，蹼已经非常给力，激起一片晶莹的水花。它们只是徒劳，离开水面片刻都不能。
身为高贵的鸟儿，却不能拥有天空。卑微的小麻雀箭一般飞过，也可以看做是一种嘲笑。
孩子们总是晚到的，他们总是被照顾的。
他们欢呼雀跃，大喊“天鹅”，“天鹅”，拿起菜叶喂它们。
因本能而激起的飞翔幻觉消失了，天鹅便也知道自己只能够在这里扮演人类需要的角色，平静地，优雅地和孩子嬉戏。小孩子总是最粗心的，他们以为，那些大的，就是《骑鹅旅行记》里面的那一只，而小的，就是丑小鸭啊。
饲养员便也露出微笑，将菜叶递给孩子，真是一派温馨。
或许这也是一个注解，他们拿起剪子咔嚓的本意不是快意于残酷，而是为了可爱的孩子。
不得不叹息，人经常在扮演超越自然之上的角色，所谓“万物之灵长”，总是天然地将地球上的一切都看做只为人类而存在。
越是珍稀的漂亮的鸟类，越是会挨剪子。这里珍贵的白枕鹤、丹顶鹤、冠冕鹤、白鹳、孔雀、锦鸡……都被剪了翅。它们归拢在天鹅湖边上的另外几个区域。有鸟之名，而无鸟之实，没有神圣飞翔的日子，更不可能参加候鸟迁徙的雄伟奇观。友人说，黑天鹅要比白天鹅贱多了，因而，就有数只翅膀稍稍完整，能够在湖面飞翔。
养驯了的鸟中也有会飞翔的。这里的鹈鹕就是。
那是非常雄伟的大鸟，经常四五只，五六只，忽然飞起，展开巨大的翅膀，掠过人们的头顶，听得见呼呼的风声。有时鹈鹕还飞得很高，在蓝天白云之上盘旋。
或许，它们也不是完全的自由。友人说，如果哪一只鸟某一天离群不归，无论什么时候回来，都会被捉住剪翅。
如今还在天鹅湖上空飞翔的鹈鹕，都是非常狡猾的家伙。很疑心它们不仅仅是条件反射，智商已经足以可以和饲养员构成某种默契。它们飞翔，不走远，即使飞得高高的，太阳照出的影子，依然落在天鹅湖上。它们扮演这样的角色游刃有余，不仅能够博得游客的喝彩，也能获得饲养员的宠爱。
更多的珍鸟，没有这样的智慧。它们失去了飞羽，便对人类越发依赖。每到喂食的时候，急急跑来，总是对饲养员很讨好的样子。小白鹭、夜鹭和灰喜鹊之类的野鸟飞过来，要“分一杯羹”，珍鸟一族便自以为是主人，气势汹汹地，眼珠圆瞪，伸长脖子，扑着残翅，追过去，用喙啄着那些野鸟，骄傲地守护着食盘。
唉，华美的羽毛依旧，只是因为不会飞翔，就这样猥琐了吗？
在湖边学习摄影，我无意之中拍下了一些残翅图片，觉得惨然。
友人便说，只要是动物园，都是怕鸟儿飞走的。不如离开天鹅湖，走到动物园的别处去。树上的柳莺，小河边的翠鸟，天上翩翩的燕子，都非常入画。况且偶尔还会有戴胜、蜡嘴和啄木鸟，就看你有没有耐心和运气了。
知道我很向往拍摄飞翔的鸟，友人又说，走远些，去那些人少的地方。
今年春节后，我去了南汇海边，大悦，一连去了四次。
那里有着茫茫的芦苇荡，有着一片连着一片的水面。即使没有类似天鹅湖这样美丽的名称，芦荡本身就是绝美的风景。晨昏晴雨，芦苇和水面总有着数不清的光影构图。
野鸟翔集的时候，公安的直升飞机一直在芦苇荡上空保护着。
群飞的花脸野鸭、黑脸琵鹭，生气勃勃。湖面上游动着黑压压一片水鸡，你往前一步，它们就退一米，一直和你保持200米距离。还有小小的可爱的滨鹬和少见的红喉潜鸟，只要你蹲下，不动，它们就会慢慢过来。一望无垠，你可以目送白鹳消失在晚霞之中。
海风吹动芦花，发出沙沙声。你弯下腰，侧着耳朵，在潮声以外，谛听着鸟叫，辨别着，哪一些鸟到来了，哪一些鸟已经飞去。
静到了只剩下“鸟鸣”，便能体会古人“更幽”的意境。又想起最近有学者说《诗经》里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关关”当用方言朗读为“呱呱”，就是野鸭这样的水鸟在叫啊，那就会心一笑。
渐渐走到芦荡深处，看落日一点一点将枯萎的芦苇镀成金色。左顾右盼，四下无人，唯有海水、芦苇和鸟。这里的鸟儿便无贵无贱，自由自在，这里便美丽得很。
四下无人。也就是说没有打着鸟儿主意的人，没有捕猎者，没有游客，更没有饲养员。太阳底下，地球之上，万物这才有平等的生命。
（摘自《文汇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