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发是我小时候很不情愿的一件事情――那时候我们不叫理发，叫剃头，如今可能还这样叫――剃头匠扒着你的脑袋，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往右，一会儿仰，一会儿俯，让人颇不自在。特别是洗头的时候，温水从头顶冲下来，像瀑布似的流过鼻子和嘴巴，呼吸不畅，颇为难受。所以每次头发长得老长老长了以后，要在爷爷的反复催逼下，才会扭扭捏捏地去理发店理一个回来。
但后来我却慢慢地不怎么讨厌理发了。主要的原因，是我喜欢上了理发员手上的剪子发出的声音。这种声音，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是和炎炎的夏日联系在一起的。我现在把我的回忆掺和一点想像，那画面好像是这样的：理发店外的街道上，空气已被下午的太阳烤得像一块晃动的白帘，蝉声从或近或远的地方传来，有的高亢尖利，有的低徊浑浊，最后一声便都像乐谱上的渐弱音，逐渐淡出，飘飘渺渺，仿佛微风中的蒹葭之声。店内要荫凉一些，而且略有些昏暗。在椅子上坐定，理发员给你剃完毛坯，便开始操起剪子，在你头的四周不紧不慢地修剪起来。这道程序似乎特别漫长，剪子发出的重复而单调的咔嚓咔嚓的声音，便足以让你昏昏欲眠。身躯好像松弛到已不属于自己，思绪也就像池塘里的涟漪向四周扩散。每次理完一个头，就好像睡了一觉似的。如今，我管这种理发叫做颓废的理发。
这种颓废的理发给人带来的慵懒酥散的感觉，在我离开家乡之前，我一直以为就是理发之中必不可少的内容。可是待我来到武汉上大学之后，才知道竟然另有一种至简至便的理发。武汉理发员的速度之快，曾让我颇为惊诧，他好像就是用电推剪左边推三下，右边推三下，脑后推两下，顶上再推三下；使用剪子修剪的工序，大概不到一分钟即可完毕，有时干脆就予以大胆省略。似乎你的屁股刚刚坐定，你就得马上准备离座。在如此神速的理发之中，所谓慵懒酥散的感觉，自然就无从谈起了。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如此。到了北京，理发依然是这样，那已是见怪不怪了。
但在1995年，我在日本又体验到了一次颓废的理发。那年我在东京的一所大学住了两个多月。东京的物价极贵。在东京理发，据说一次合人民币400元。我跟一位日本朋友说：这样的价钱，在中国可理100次而有余，10年的头也能理下来了。那位日本朋友听了，惊得大张其嘴。说归说，两个多月的时间，岂能不理发呢？到了一个多月的时候，终于决定要理一次发了。好在那位日本朋友帮我找了校内的一家理发店，因专对学生服务，收费不高，约合人民币150元。先打电话预约，商定在某日几点。到了约定的那天，按时去那家店子。坐定之后，照样是先用推子推过，然后就开始了我所熟悉的那种修剪的工序。记不清花了多长时间，也许是半个小时，也许更长。好像又回到了家乡的理发座椅上，听咔嚓咔嚓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那个日本理发员不时打量着镜子里外的我，手里的剪子在我头的四周恍来恍去，似乎一半的时间，剪子并没有碰到我的头发，所以他有一半的时间，做的是无用功，好像《皇帝的新衣》里的做衣工那样了。可是我喜欢他这样。有用也好，无用也好，我喜欢他这样做带给我的感觉。再说，无用未必不是有用。他没有若干次无用的空剪，可能也难得实实在在地把我这个头修好。日本人手上做出来的大大小小的东西，从房子、汽车、电器，到一道盆景、一把小刀、一袋点心，无一不透着精致。我的歪论是，这跟他们爱做无用功有关。老子所说的“无之以为用”，细思岂不有理。
到了韩国，呆了快两年的时间，理发自然有若干次了。韩国的理发，也没脱离颓废的流派。虽然较之日本人而言，要稍逊一筹，但对我来说，仍能从中约略地寻出那种久违的韵味，也就差强人意了。所以也应记上一笔。
周作人有一篇散文谈到颓废的点心，故我把那种催人入眠的理发也叫做颓废的理发。什么叫颓废呢？颓废自然是消极的。可是我想像中的颓废是那种有点味道的消极，所谓“枯藤老树昏鸦”者即是。颓废总之是无用的东西，跟饱肚暖身无关。我们固然要饱肚暖身，我们有时也要来点颓废。古诗十九首“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岂不颓废。陈子昂“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颓废未免。李白“月既不解影，影徒随我身”，杜甫“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刘禹锡“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韦庄“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都难脱颓废之嫌。颓废若加锻炼，即可成为别样的精致。我愿多有几次颓废的理发，我喜欢理发的颓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