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到“古典”一词，人们总会立刻想到“诗言志”，想到“温柔敦厚”，想到意境、想到气韵、想到风骨，想到种种自古就承传下来的这些对文艺的精髓的评价，这些不管是艺术手法上的运用还是经由艺术手法而呈现出来的艺术特征，都是“古典”一词所能给予我们的丰富想象。通过讲究虚实、意境、映衬、起兴、用典、抒情等艺术手法而力求呈现一种完满的言志抒情的古典式的范本，从几千年前的《诗经》渊源流传至今，在当下的时代氛围中，在这个涤荡着现代商业气息的社会中依然有着隔不断的一脉，虽然这个一脉在多元化的今天几乎被繁华的创作景象所湮没，但当我们梳理这一脉的创作时，依然能够在这种秉承传统艺术手法的古典式创作中体会到属于先人的感动。
中国传统艺术手法有很多，比如常常采用的意境、白描、空白、渲染、抒情，等等，带有中国式的简洁和古典式的回味，比如“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比如“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比如“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还比如“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等等，文人画与诗的相互呼应，使得传统的艺术手法充满了轻妙的感受和空灵的韵味。而这种古典式的摹写和抒情在新文化运动之后，随着西学的引入渐渐被逼仄到一个角落，欧化的语言，现代派的技法，成为更加主流的创作手法。但是在期间，依然有京派与沈从文，沈从文与自然和谐一体的湘西世界的刻画，他的如梦如诗的《边城》；废名的小说带着禅意和田园牧歌式的意境营造，还有其他京派作家对于逝去之美的追忆，对于平凡的人与生命所投入的极大的热情，将一切人与美归于自然调和的形式，他们通过古典式的意境的营造，将纯朴自然的人性之美与古朴的抒情写意的手法相互结合，礼赞纯朴原始的人性美和人情美，通过把写实、叙“梦”和象征的结合，很好地将传统的象征手法运用于现代小说创作，其作品往往流露出古典的温柔敦厚、清淡和隽永之风，语言也是古朴而明净的，京派在现代文学史上曾经有着重要的影响，他们将抒情写意的小说推向了新的发展阶段，京派的创作也因此而成为现代文学史上一个别样的风景。
在当代的文坛，传统的古典式的创作不再以一种派别的姿态存在，而散见于零星的作家的个案。比如50年代的孙犁和茹志娟，孙犁的小说带着古典式的审美的情趣，例如他的《芦花荡》和《荷花淀》，清新疏朗，像一幅淡淡的水墨画，散发着浓郁的诗意。他对于情感的表述非常节制，含蓄蕴藉，手法也多喜欢白描，几句就勾画出人物的形神。还有茹志娟的《百合花》，对于借物抒情的手法的拿捏，人物含蓄而带有羞涩的神韵，都刻画得细致入微。在政治主题相对丰富的50年代，他们的这些作品显得非常特别，也平衡了那个时期的艺术手法的缺失。也正是这样的小说，关注人性和古典之美的小说，在经历了时间的考验之后，我们今天读来，依然为之感动。
在新时期以来的作家中，也有一些作家带着鲜明的传统式写作特点。迟子建就是很有代表性的一个。她的那种具有温和的笔法和情感的小说因为流露出更多古典式小说的模样，所以在当代的作家中，她也显得尤为特别。她对于东北自然环境的稚拙和淳朴意境的营造，让人遐思无限，而传统的抒情手法的运用，更是加重着久违的人性气息。：“再见了，北极村，我苦涩而清香的童年摇篮!让自由之子、这曾经让我羡慕和感动得落了泪的黑龙江，连同我的思恋、我的梦幻、我的牵牛花、蚕豆、小泥人、项圈、课本、滚笼、星星、白云、晚霞、菜园，一起奔涌到新生活彼岸吧!”这是她《北极村童话》的结尾，也似乎象征着我们告别已久的古典时代的远离，连同这古典背后的所有真纯与美好的离去。而这也正是迟子建所有作品的一个强大的创作原动力，正是在她内心深处对于古典之美的向往，所以才使得她能在这个喧闹的文坛中独守着自己的那份古朴、淡雅和宁静。相较于迟子建，曹文轩似乎更加喜欢运用渲染和白描的手法勾画他所生活过的故乡生活，生长于江南水乡的曹文轩，在他的小说中更加注重自然环境的描写。金黄的麦地、绿油油的芦苇丛、银闪闪的月光、淡紫色的紫云英、还有细雨、水田、小河、树林……曹文轩用还原于自然的笔触和色彩涂抹着那些属于江南小乡村的生活画面，也呼喊着我们人类已经失却的所有美好的真纯与古典之美。而他作品中的人物性格塑造，或是温和善良、或是娴静羞赧，即使是一些性格孤僻的角色也是带着坚忍与韧性的，处处体现着儒家所讲的温柔敦厚的品质，即使历经苦难依旧善意满怀。在运用传统艺术手法进行意境勾画和人物摹写的同时，迟子建和曹文轩有一个共同点，这也是古典型创作的一个共通之处，就是“抒情言志”，构建完满的小说样本，有意味、有情感、这也是不同于很多现代派创作的一个方面。此外，像汪曾祺的《受戒》，在那个没有世事干扰的环境中，两个未成年的孩子简单却又充满了情趣的对话。没有世事的纷扰，没有人情的复杂，有的只是淳朴至极的人和事，配上那些芦穗和栀子花，在汪曾祺的素眼的勾描中，幻化出某些超脱俗世的境界。结尾处小和尚明子与小姑娘英子那些让人回味无穷的对话充满了空白的想象空间。“小英子忽然把桨放下，走到船尾，趴在明子的耳朵旁边，小声地说：‘我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明子眼睛鼓得大大的。‘你说话呀!’明子说：‘嗯。’‘什么叫‘呀’!呀!要不要，要不要?’明子大声地说‘要!’‘你喊什么!’明子小小声说：‘要――!’‘快点划!’”最后留下的就是开着白色花的野菱角和惊起的水鸟。言语结束而韵味无穷，这正是借鉴了传统的留空白的艺术手法，讲求意境的营造，从而给人留下了无尽的想象空间，钟嵘《诗品》中所讲的“文己尽而意有余”正是如此。而这种感觉也很像《红楼梦》中的一个比喻，林黛玉和香菱在谈到王维的诗歌时所说的，感觉嘴里像嚼着一个千斤重的橄榄，读来满口生香，品味不尽。
这些传统的艺术手法的运用和古典式创作的范本，在多元创作的当下，依然给予着我们最原初的感动，而琼瑶和席慕容的流行多年，不能不说是人们内心深处对于古典之美的怀念，撇开创作思想的深浅不论，琼瑶小说中的用典与抒情，席慕容诗歌中的起兴、映衬与空白，都成全着他们文本中的古典之美。
二
中国20世纪有两次大的西学的引入，一次是在五四时期，而第二次就是在改革开放之后，整个80年代，禁锢已久的思想如干涸的土地般吸纳着西方几十年来的各种现代文艺思想，而伴随着这些崭新的现代的技法的引入，荒诞的、变形的、先锋的手法的采用，新的带有现代探索意味的小说形式开始出现，使得这个时期及其之后的创作开始呈现出一种技法上的偏离，而这种偏离，就是对于中国传统手法的远离，在追求深刻和解构的创作动机之下，小说充满了变形的人物、混乱的情节、无法辨识的思想和消极的人生情绪，其实，不仅仅在小说创作中是这样，电影电视中的无厘头和荒诞戏剧也是现代派的一种艺术呈现。而这些现代乃至后现代的艺术手法的运用，一方面的确也是艺术创作新的领域的开掘和探索，但另一方面，正像曹文轩 所说的，我们已经“失去了古典的温馨与温暖……我们在那些目光呆滞、行动孤僻、对周围世界无动于衷的现代形象面前以及直接面对那些阴暗潮湿、肮脏不堪的生存环境时，我们所能有的只是一种地老天荒时的凄清与情感的枯寂。”
而面对这些多元的现代艺术形式，传统的艺术手法只能是渐行渐远了。中国自古所注重的“虚实”手法，通过一种虚实相生的艺术创作观念，渗透到了中国的诗歌、戏曲、书画、建筑等领域，并从魏晋唐宋一直延续至今。而这种虚实的手法，在当下的新写实小说中，则被完全摒弃，其写作完全成了一种生活的摹写，充满自然主义的没有更高视角的纯客观，不再考虑“虚”的妙处，所有的笔触都在力图将“实”达到一种极致，而这种对“实”的淋漓尽致的摹写，常常使得读者与作品中的人物一起走向被湮没的结局。琐碎、庸俗，缺乏一种更高意境的营造和更高视角的解读；中国传统艺术手法还常常讲求“无我”，而这种“无我”常常是为了意境营造的空灵，“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在作者抽离的同时将一切的自然场景还原为纯净的状态，没有人工雕琢的痕迹，这里的“无我”其目的就是为了追求更深层次的美感，为了追求浑然天成之妙；而当下现代派的“无我”却对这个词注入了现代性的含义，使其成为了“零度创作”的另一个别称。创作者没有主观情绪的投注，理性中带着残忍的冷静，无我不再成为空灵的指称，而成了冷漠的注脚，文本也不再为了追求审美的愉悦，而成为挑战人性忍受极限的一种试验。此外，传统的象征手法，带着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象征，在波德莱尔的西方现代象征引入之后，被更多的现代形象所取代，而变形的造型和夸张人物的引入，没有了丝毫古典的韵味，这是传统艺术手法在面临现代派时的退却，最终退却到了星星点点的个案那里。当然，现代派自有其力度所在，谁都不能否认它们在为文学和语言等方面所做出的探索性的尝试，这些尝试也必将为我们积累相当多的创作经验，这是它们不能被忽视的意义所在。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考量的话，传统与古典的缺失，也的确让我们感到了情感在慢慢地抽离。而这种境况，正随着越来越多的个性化写作不断地加剧。
三
在这个多元的时代中，古典正在慢慢成为人们内心深处一个遥远的梦想，那些点点滴滴的个案的创作在几千年后的今天，依然在秉承着祖先的艺术理想，与之做着隔代的呼应。而笔者在这杳渺的回声中，除了感受到珍存的艺术形式的可贵，感受到来自这些创作中的人类最原初的美感和感动之外，更加强烈的则是对于传统回归的渴望。当代文艺评论家摩罗在《南方文坛》1999年第一期上发表的《冷硬与荒寒》一文中说道，他在当代文坛中看到一种共通的文本特征和人生情绪：冷酷、严峻、荒寒，叫人越读越感到心灵发冷、发硬、发麻、发木。他认为，这样的气质决不是某几位作家某几部作品所独有的气质，而是当代文学的整体气质。“久而久之，你简直不知道温馨是什么，灵慧是什么，简直不知道文学可以带给你慰藉，带给你滋润。”摩罗的这种感触，不能不说和各种现代性的艺术理念及其表现方式息息相关，古典式的创作和传统艺术手法的运用，在力求深刻的当下人们看来，已经显得有些中规中矩甚至是落伍了，优美意境的营造、含蓄隽永手法的拿捏、美好人性的勾描、情感志趣的抒发，这些常常是传统艺术的表现理念和指向，但在多元的现代技法的肢解之下，它们或者成为角落中的回声，或者已经被改头换面、注入了新的现代性的内涵。
当然，我们提倡艺术的多元化，我们也不反对对于新的艺术领域的探索，当现代甚至是后现代的气息越来越重的时候，伴随而生的现代后现代艺术理念与形式当然无可厚非，甚至我们还要对于这些新的艺术探索给予足够的肯定和认可。但是，正像摩罗所说的那样，当大家都在力求深刻和现代的时候，是否该为古典和传统的精华，做一下冷静的慎思。文学乃至所有的艺术形式，究其根本要秉承一定的存在理念，也就是要具有一定的艺术存在意义，而所有的意义中最本能也是最原初的就是审美、是净化、是为了提升人性，扬善抑恶，为了在人们生存的世界中通过艺术之维注入更多良性的因子。传统的艺术手法的运用乃至古典式创作的尝试，在某种程度上平衡着当下的商业化和现代派的失衡，或者说，传统的古典式的写作技法和审美标准，不论在什么样的境况中，他们都是众多创风格中很鲜亮的一脉，在提倡文艺多元化和在古典渐行渐远的今天，它是否能够成为平衡这种失调的一剂良药呢?
注释：
①《北极村童话》，迟子建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33页。
②汪曾祺：《受戒》，《汪曾祺全集》(第1卷)，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342页。
③曹文轩：《永远的古典》，《红瓦・后记》，北京：作家出版社2003年版。
④摩罗：《冷硬与荒寒：当代中国文学的根本特征》，《南方文坛》1999年第一期。
作者简介：
齐亚敏(1980－ )，华东师大现当代文学专业博士，现为河南财经学院讲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