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三岔河在离开草海的时候就知道,作为高原上一条来自近乎荒凉之地的河流,自己也许不可能像应该的那样直抵乌江,汇入长江,然后一路奔腾赴向大海。因此,自从离开乌蒙山脉的威宁草海,她就不惜为一个最初的梦想而“乌蒙磅礴走泥丸”,在峦崖顽岩间奋力“腾细浪”,终于一头撞入普定县境内,心甘情愿地形成一片山重水复的水域,把野性的激情深藏起来,穿越古西堡,到达那细境内后竟然变得沉默寡言了。这片沉默的水域于是就有了一个新的名儿―――夜郎湖,也称梭筛湖。
在普定县北境,三岔河汇积而成的夜郎湖缩入黛色群山的深处,以及褐色和灰褐色的悬崖壁脚,活像一匹温润柔软的锦缎,或者像一块碧绿的翡翠隐藏于高原深处。湖湾里的坝子上点缀着几处景区,耸立着几处人工修筑的休闲馆阁,活像给这块翡翠配置了边饰。如果恰逢晴天,乘上一艘机器动力船往东驶去,船头犁出一道道轻波,船尾扬起细碎的水花,那情景自然能令人心旷神怡,迷恋忘归。湖堤上有婆娑的柳树和萧疏的杨树,树下面的草滩和沼泽地或田坝常常汇集着五六群白鹤,船驶近鹤群的时候白鹤们扑楞楞地飞起,拖着长腿飞到500米开外的浅水滩上落下,待船驶近了,它们再次飞起来,拖着长腿飞回起初汇集的地方,用竹枝一样的脚杆立着,伸长脖子朝船的方向窥视。湖堤至坡脚的水田覆盖着金黄的稻谷,更远处的山间谷地或台地上的�口,玉米林在秋风里簌簌响,似有一把沙土自高处洒落。偶尔有收秋的农人背着背篼走向竹垅树阴里隐隐的农舍,一缕炊烟便从农舍檐椽边冉冉升起……。因有这稻田与杂树,集约群山,夜郎湖四周便堆金拥玉,染黛添青,从北岸寻着山路攀登,抵达山顶,无论面向北边的织金县还是南岸的普定县,视野里都有波浪似的群山朝天边的白云下舒卷而去。
三岔河,明知自己不可能像应该的那样奔腾至海,即使时间一分钟、一分钟、一小时、一小时、一年、一年地流逝而去,但她依旧初衷不改,把向往大海的愿望深藏在比河流更广阔深邃的夜郎湖里,像个执着的钓者那样守候着最初那美丽的空望。
在湖湾坝子上似曾相识的“山庄”里,看到的无非是卡拉OK包房,饮吧或者进行浅层娱乐的客室。世风使然,人们似乎早已习惯了没有信仰的生活,因此,即使远离都市,这里的休闲场所,不得不设置着与物质时代意义上的“精武馆”和“娱乐室”一脉相承,集吃、喝、玩、乐于一体的消费场所,要想在有开发痕迹的地方寻找到大自然纯粹的气息和原滋原味的人文痕迹,那确实是一厢情愿的奢望。生活在越来越多的熟人中,我时常感到孤独。这种孤独感不在任何人群之外的领域,更不在城市的街道上,以及月下的独处里,而是在我所置身的越来越快捷的生活环境中,所置身的可称为朋友和骨肉亲情以及个人心志的表达当中。因此,为寻找某种纯真透明存在的可能,我离开亲人,从省城一路行来,选择了从夜郎湖通往古西堡的路,满心侥幸,怀着一个朴素的愿望,以一个陌生的徒步者行头,朝着这个碧水蓝天的深处行进。
夜郎湖呈现出的景象,满眼是翡翠般的碧绿,沉静的轻波(仿佛蒙娜丽莎的微笑),以及切换着的村庄与田野,山峦与岩崖。船主抬头看看天空,显然是担心夕阳下去以后夜暮就会跟着降临,他问道:
“怎么样,还要往前去吗?”
我说:“既然来了,当然要把夜郎湖的角角落落都看一遍。”
他笑笑,“要不,你先在那边的山凹安顿下来,前面就是沙湾景区,再前面是五里长塘和小兴浪景区呢。明天一大早我来接你,兴许能走完梭筛湖的角角落落。”
我说:“行啊,你是夜郎湖的活地图嘛,当然怎么说怎么好。”
于是,船主驾驶着船在崖壁与岛屿间拐进拐出,便来到了离沙湾景区不远的一个小山脚。
小山脚有一块半岛似的坝子,坝子与山坡之间有个椅子状的山凹。船主告诉我,夏天的时候,他曾经载着露营的旅人来过这里,那些客人就把帐篷搭在这个山凹。山凹像把椅子,面朝湖水背倚山坡,既干燥又避风,山根脚还有个土灶,灶边的岩穴里有柴禾和引火的松枝。出省城,过安顺,离普定,抵那细,进入夜郎湖区,希望在人群之外寻找到被现代生活淹没掉的纯粹与透明,携着生命的困惑和生活的伤痛来与夜郎湖倾诉,聆听她智慧的和声,体验她的坚韧与深刻。我要在夜郎湖边这个小山凹里搭起自己的帐篷,与夜郎湖厮守一夜!我有点激动了。不待船主把船停稳妥,我便一跃跳到沙滩上,掬一捧水洗一把脸,深深地吸入一口清凉的空气,抬头看去,夜郎湖这时似乎也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奇异光芒。
夕照里的夜郎湖便跳跃着火焰,闪烁起赤金色的光茫。一条腾腾燃烧的夕光之路在夜郎湖西边的水域呈现出来,这火焰在夜郎湖四周渐渐暗淡的岩崖间跳荡着,颜色非常耀眼,其势何其炽烈!近处湖水的颜色渐渐与天的青蓝融为一体,山坡的橙黄转为黛蓝,最后变成山的剪影,黑黝黝地耸峙在夜郎湖西边。凉意越来越浓。晚风拂动着水皮,揉皱的水在淡淡的夕照里颤动着推移,水浪轻轻拍击寂寥湖岸的涛声,一排传过来,又一排传过来,向着小山凹,潮汐般地浸到我身上。涛声震憾着我,感动着我,孤独着我也自怜着我。山雄水柔,夜郎湖这时显得格外妩媚,既温柔又激荡。
夜暮跟着周围的山坡渐渐变成山的剪影来临。我坐在睡垫上面就着一瓶啤酒吃掉四片面包、一袋牛肉干和两只盐茶鸡蛋。夜凉来袭的时候,湖面已经浮起一层薄薄的雾岚,轻轻的,薄薄的,隐约而飘渺,峙立的山崖黑黝黝地耸立在夜郎湖周围,耸立在我的周围。这时候,夜晚终于降临了,黑沉沉的,凉幽幽的沙滩上孤寂无声,简直有点凄凉。天宇上的星星一颗一颗地冒出来,最后熙熙攘攘地连成一片。星光穿透了青蓝深邃的宇宙,一直穿透到夜郎湖心里,黑黝黝的夜郎湖终于有了一段格外宁静的时光,她因此显得浩瀚而神秘。
这是公历二00八年九月二十八日,正好是农历九月初二,在沙湾以西的湖滩我仰躺在睡垫上,看不见月亮,青蓝色的天幕上缀满着繁密的星星,小山凹四周静寂无声,甚至连期盼着的虫子的唧唧夜话与归鸟的轻唤也没有。我想起了美国诗人沃莱斯•斯蒂文斯的《山谷中的蜡烛》:
无边的山谷中只有我的蜡烛燃烧。
巨大的夜所有的光线汇集到它上面,
直到风吹来。
巨大的夜的光线
汇集到它的形象上
直到风吹来。
我缓缓起身,独自走在沙湾的沙坝上,既没有亲人,也没有同伴,甚至连自己的影子也没有。走到湖堤上,我双手捧一块卵石投到湖里,“嘭嗵”一声响过后,沙湾迅速陷入彻骨的寂静。我机警而泰然地注意着周围的迹象,全神贯注,凝思静聆,沉陷入帕斯卡尔于寂静旷野发出的浩叹:“无限空间的永恒沉默使我恐惧。”
离城市景象越远,离纯净的自然越近,缱绻的物质生活带来的幸福也就越加令人怀疑,那些来自“体制内”的优越感对我越发失去诱惑。这种感觉是从虫子们鸣叫的时候开始的。走到帐篷后边,用手电筒一照,宿营地边缘的草叶上已经凝结起露珠,而夜郎湖四周的山峦在清寂的夜色里层次模糊。仰望宇宙,那密密麻麻的星星像无数只忧郁的眼睛凝视在高天,孤独、温柔而忧伤。轻轻闭上眼睛,竟然有一缕凉意试探着浸到身上来,凉透全身,我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儿。啊啊,这是不是夜郎湖冰凉的手的探抚呢?亦或是她冷凉的肌肤柔柔地靠近?冷凉的一吻,溢着隐隐的忧伤,柔软而犹豫。伸手去拥抱,拥住的却是未至宿墨的夜黑,倒是那草叶上的露珠,因我的触动羞得倏地藏起来了。站起身来,我在沙滩与山坡的接壤处漫无目的地踱步,并开始辨识虫子们逐渐密集的鸣叫。我知道哪些吟唱来自蛐蛐儿颤动的翅羽,哪些叙语来自蝼蛄翎须的搓磨,哪些低吟是蝉饮食冷露的泣诉,哪些簌簌之响是秋风的自怜。但是,我独不知道,这些穿透夜郎湖夜晚的生命之音,是生存的焦虑、伤痛的哀鸣,还是最后的牵挂即将了断时的呻吟,亦或是体验到了生命挣脱束缚后的吟咏与祷告。湖水的低诉与虫鸣应和着,难道这来自乌蒙乡土的不可能像应该的那样也自怜起来了?她也感到自己孤立无援、形单影只?她被群山与拦河大坝阻隔、围困在这里,日积月累的忧怨,却因为故人的闯入,勾出了她最初的理想而感受到了不能奔腾的痛苦?这痛苦让她看清了自己的命途确实不是像应该的那样?难怪汇入乌江前的三岔河是那样瘦骨嶙峋!这一刻,沉浸在未至宿墨的夜黑里,我忽然意识到,第一次拜谒夜郎湖,刚在夜郎湖边宿营,就从“三岔河不可能像应该的那样”的命途,看清了自己的一生确实“不可能像应该的那样”!在夜郎湖一层层如潮地叩击到心灵的水韵里,我感受到了来自三岔河的期待,以及她被失去信仰的生存环境禁锢而不息的激情和来自乌蒙山脉的韧性,都潜藏在这片浩瀚的湖水里了。夜郎湖是三岔河留在普定境内一个美丽的身姿,虽然她不可能像应该的那样直抵乌江,然后奔腾着赴向大海,但是,她却始终坚守着最初的理想,始终拥抱着汇入长江赴向大海的梦想不舍昼夜。
繁星铆在青蓝色的天的深处,然后倒映于夜郎湖中,我便伫立于这天地之间的缝隙里。
攀缘上小山凹后边的山脊,静默四顾,群山深处有几户人家闪烁着三两盏星星一样的灯火。远处的山脚忽然传来一声悠扬的狗的夜啼,那声音仿佛一脉清凉的山泉穿透在未至宿墨的夜黑里,感动得我止不住浑身颤抖,让我想起了许多属于我的乡村的夜晚。沙湾近处也亮着几盏灯,宾馆的阁楼像个执着的恋人一样守着入梦的夜郎湖―――这被暂且截断了去路的三岔河。夜郎湖自从让人们来“休闲度假”以来,似乎已经进入现代旅游开发的范畴,或者说湖畔的休闲场所已经完成了与城市娱乐场馆一体化的模仿,成为安顺旅游链条上一个重要的环扣。但是我觉得,其人文造型似乎还是缺乏自己的个性,缺少了点儿天人合一的元素。一个用许多时间在乡村行走的城里人,当然懂得旅游开发应该保留什么;一个在城市漂泊了二十来年的山里人,我来夜郎湖之前就知道,要想体验夜郎湖纯粹的美就得避开宾馆与山庄,避开那种马二先生逛西湖“到此一游”的模式,就得用自己的脚作尺子,一步一步来测量夜郎湖的面积。白天徒步,泛舟;夜晚谛听夜郎湖来自心灵深处的倾诉,用一颗毫无功利的心灵来与夜郎湖交流。如果可能,最好是经历其白天和夜晚,体验其春、夏、秋、冬四季潜藏在浩瀚内心里的智慧与柔情,就像要体验人生的意义而在人生的悲喜命途上去体验对于幸福的寻求过程一样。
在我入定般地假寐时,过山风吹得帐篷后边的野草杂树簌簌地响,应和着水浪拍击湖堤岩石缝隙的凄凉波涛声。声音缭绕在帐篷周围,在湖面,在沙滩,在秋色渐浓的山坡,在繁星下未至缩墨的黑夜里飘扬。声音似乎很远,远到像一缕缕烟岚游走在浩瀚的夜郎湖深处,又似乎很近,近到仿佛羞怯的少女徘徊在帐篷外边。在对某个温馨景象的回忆里,我一直处于似睡非睡的假寐状态。忽然,帐篷后边的杂树林子里响起了鸟雀的歌声,因为太突然,我迷迷糊糊的听不出是什么鸟雀。歌声不断从帐篷后的山坡上传来,在夜郎湖轻轻的波涛声里,在悄悄游走的秋风里传导。我睁眼一看,帐篷已经映染了一层晨色。我翻身起来,走出帐篷,杂树里有几只小燕雀在晨鸣,黎明的天空里是一只云雀在歌唱。云雀腾空飞翔,已经升腾到成为一个细小的黑点的高度,正“起哟―――起哟―――”呼唤。我走近小燕雀藏匿的林丛,想看看它们是否与故乡的小燕雀一样。我刚爬上坡坎,鸟儿忽然全歇了声,只留下一片微黄空寂的山坡。我明白了,那晨光中的歌者与我这个闯入者还隔着一堵无形的墙呢。在越来越明亮的晨光中,我朝夜郎湖走过去,我想摸摸她。我蹲在湖边,伸出手去,掬起一捧清澈的湖水,掬起一捧乡土之水!我敬重地吻着,用脸贴着。我激动得泪流满面。抬头朝遥远处望过去,迷离的视野里是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夜郎湖;在夜郎湖怀里,岩崖耸峙,天宇静悬。
夜郎湖终于从夜黑里挣脱出来了。她缱绻柔美如晨光里梳妆的女子,在一片紫色里舒展着柔美的身体,斑斓超逸,紫气洇渗,昔日的忧郁与孤独完全无影无踪,呈现出一派山雄水柔,活泼妩媚,在红得并不耀眼的太阳下泛起绛紫色的粼粼波光。恰在此时,隔水相望的沙滩上,从晨光初照的景区阁楼里走出一个身穿长裰秋裙的女子,她苗条的腰身和款款步履姿势的柔美勾起了我对家的想念,勾起了心底许多的温馨日子,也勾起了曾经读到的沃莱斯•斯蒂文斯的诗《彼得•昆士弹琴》里的句子:
她在草上走/依然在打颤/风象她的使女/步履轻轻地跟着/给她取来/还在抖动的头巾/一口气吹在她手上/使夜悄然无声/她转过身―――/一声铙钹敲响/号角齐鸣……
也许,爱真的比被爱幸福。当那女子弯曲着身体去湖里掬水时,我隔着五十来公尺宽的湖面望着她苗条柔美的身姿,望着她秋裙下摆裹着的臀,望着她清纯雅致的三次回眸,有一股销魂的温馨涌上身来,潮水一样震荡着我的身体,像手指在琴键上弹出“高山流水”最激情的部分,直逼我的灵魂。夜郎湖恰巧在此时掀起温柔的轻波,把日积月累的忧怨和苦楚化作透明与妩媚,让我看到了这来自乌蒙山脉深处的乡土之水在晨曦到来时的清澈与温暖,柔美与激昂。
收拾起帐篷,我也弯曲着腰身去湖里掬水。我感觉湖水震颤着轻轻摇晃,便抬起头,身穿长裰秋裙的女子已经离开沙滩,斑斓的湖面有一艘船正迎着晨曦犁着湖水推起波浪稳稳地驶来,就像梦境里无数次与心爱的人驾驶着的那艘帆船。于是,我站起身来,伫立在晨光初照的沙滩上,用手把搭在肩膀上的毛巾举到头顶不停地挥动。无边的晨光中只有我的心在激动,夜郎湖所有的激情汇集到我心里,直到那艘船驶来,晨曦灿烂的光茫在湖面闪烁出一条赤金色的光路,那艘船沿着光路抵达我面前。
我想,在即将开始的旅途上,即使不能像“应该的”那样顺畅地抵达苦苦追求的境地,但是,一定有一场意外的感动在等待着我。因为,在晨光初照的夜郎湖畔,我眼里满含着泪水时,我已经感觉到了那来自淳朴与透明的幸福。
【责任编辑 苏惠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