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蒙特利尔时，结识了一位台湾学人，他是移民来加拿大攻读博士学位的，住在A街的一个小公寓里。我搬进这家公寓的第一天晚上，他手里拿着一条薄薄的丝棉被来找我。双方寒喧后，他说:“我听房东说你是大陆来的。这几天下雨，晚上很凉。这条棉被你先盖着吧。”他看了我房间一眼，发现我正在整理行李，就说:“你忙你的吧，我走了，缺什么东西来找我，我就住在你隔壁，不用客气。”他把棉被往我床上一扔，就走了。
我知道一般台湾学人对大陆来的学生和学者都很热情，但我们毕竟是初次见面，再说房东已经借给我两条毛毯，不需要这棉被了。所以我整理好床铺后，就拿了棉被去还给他。一进门就看见他写字台上面的墙上贴着一首中文打油诗:
上学好比鸟入笼，
散学宛如一群蜂。
啃书真象鸡扒粪，
念书乌鸦噪晚风。
康熙秀才雍正举人乾隆进士题于满地可
(注1)
公元一九八三年三月
我不由得轻轻地念了一遍。他笑着说:“狗屁不通吧?但我觉得它表达了我的心意。”
我说诗句可以理解，但这落款实在有点费解。他哈哈大笑说:“对了，这需要解释一下。你看，我已经是四十上下的人了，十几年前大学毕业是秀才，过了七年拿到硕士中举，又过了七年到现在才来攻博士，这不是乾隆进士吗?!”我听了也不禁大笑，打趣说:“这才是大器晚成啊!”
他要去倒茶，我一看表已十一点多了，就告辞回自己的房间休息，并请他第二天向我介绍蒙特利尔的情况。就这样，我们做了将近一个月的邻居。
开始几天他总是向我谈些蒙特利尔的见闻，并一
再要求我不要谈政治。他说台湾当局最忌讳海外学人谈政治，讲吃喝玩乐没关系，谈政治就会招来杀身之祸。我向他提出了一个问题:“你不是已经移民来到加拿大了吗?还怕他们干吗?”
“哎哟，老兄，你不知道，家父母和弟妹全在台湾哪!”他苦笑说。我很同情，所以跟他聊天时很少谈政治，但总不免要说些大陆上的国土乡情和建设情况，而这些也正是他想听的。慢慢地他没有什么顾虑了，什么都愿意和我谈，甚至连他的私生活也不例外。这就使我有机会了解到他在台湾和加拿大所尝到的甜酸苦辣。不过他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别提他的名字和与他有关系的人的姓名，故我权且称他为B君吧!
B君是台北一个小康之家的长子，下有一弟二妹，高中毕业后被征入伍，当了两年兵，并在部队里加入了国民党，退役后，在父母资助下，考入台湾大学。台大毕业后当了几年中学教员。中学教员在台湾当然是穷教书匠，连女朋友也找不到。所以他又在父母资助下来到加拿大留学，七年前拿到了硕士学位。这下子他满以为可以回台湾找一个较好的工作了。但事与愿违，台湾当局只把有没有在国外拿到博士学位作为衡量是不是“海外学人”的标准，对于他这个小小的硕士根本不放在眼里。他激动地说:“我跑了好几次青辅会(注2)，每次得到的回答都是‘我们正在研究，请等几天’。最后一次，我不耐烦了，就对接待我的那位办事先生说，不是几天，我已经等了快一年了。那位办事先生也早就对我这个没来头的小八腊子不耐烦了，他从抽屉里拿出厚厚的一叠求职书说:‘你看，那么多的博士还没有安排呢!’言下之意是你这个硕士算什么呀!我一气之下，再也不去青辅去了。”
我说台湾最近不是派了一个“海外学人留学生访问团”到北美来延揽人才吗?!“哼，”他鄙视地说:“他们来延揽什么人才?延揽回去的又是什么人?!他们根本不到加拿大来，因为台湾的达官贵人都把子女送往美国留学。这个访问团延揽的不是与国民党的高官沾亲带故，就是在台湾官场中有门路的人。大陆上把走后门称作‘不正之风’，台湾则名正言顺地说‘内举不避亲’。”
我不禁笑着说:“留学生回去找工作这么难，那一般人找工作就更难了。”
“可不是吗，就拿中华航空公司来说，他们的职员哪个不是靠荫庇进去的，连空中小姐都有点来头呢。这就苦了我们这些一无门路，二无荫庇的小百姓了。”
正当B君途穷末路之时，他过去的一个同学当上了台湾某私立大学某系的系主任。“这下子可好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把我和另外一个同学安排在他的系里教书。但这个私立大学学生不多，财政来源有限，常常弄得连薪水都发不出来。”他叹了口气接下去说:“家父眼看他在我身上的投资在台湾大有捞不回来之势，就决定再下一笔赌注，让我移民到加拿大来攻博士，找出路。他们在台北从电影和电视上看北美，总以为满地可真的满地可找到发财的机会，哪知道这里的辛酸啊!真是满地可觅愁。我没有办法，只好在两年前拿着老子的钱到这里来活动。先献给我以前的硕士导师一大笔厚礼，请他设法把我弄进原来的大学攻博士学位，然后又找了个法裔女郎作朋友，最后向加拿大政府提出申请要求移民到这里来攻读博士并和女朋友结婚。那个导师为我努力了两年终于把我弄进他的系里，加拿大政府也随之批准我为独立移民(注3)入境。”
我问他台湾当局怎么会让国民党员移民出境。他笑着说:“台湾这弹丸之地，哪能容纳一千八百万人呢?!所以当局巴不得你出来，到海外去发财。发了财回台湾，就是党国英才。至于你在国外的死活，他们才不管呢。”
“发不了财怎么办呢?”
“发不了财就是庸材，最好别回去，免遭白眼。这就是为什么大部分从台湾出来的留学生学成后不愿回台湾的原因。发了财的，干脆在国外享受，何必回台湾呢?!发不了财的，回台湾也找不到工作，只好流落他乡，到唐人街上去找出路，或到外国餐厅里去洗碗、当跑堂。”
“这不是浪费人材吗?!”我感叹地说。
“人材，台湾哪要人材，他们要财产的财。听说大陆上留学生出国之前要办一个月的学习班，叫你们在国外奉公守法，好好学习。台湾也办学习班，不过只有几天时间。他们并不叫我们好好学习，而是要我们到海外去发财。用他们的话来讲，就是在人家的土地上立足生根，发展力量，或在海外保存实力。”
“一个学者怎么发财呢?”我有点愕然。
“在资本主义社会里要发财，当然就得你抢我夺，尔虞我诈。我不会去干那种伤天害理之事，但我也不想辛辛苦苦地经营什么事业。一则我没本钱到唐人街上去开餐厅，二则我也不愿从上午九、十点钟一直忙到第二天凌晨二、三点(注4)，这样的生活简直象奴隶。”
“那你怎么办呢?”我真有点不解其意。
“买彩票。中头奖就有一百万元，二奖十万元，三奖五万元，四奖……”
“这种希望太渺茫了。”我不禁哑然失笑。
开始我以为他开玩笑，但后来发现他确实每星期都要化十几元，甚至几十元买彩票。每到开票之日，他就失魂落魄似地去对号码，对完号码就垂头丧气地回到房间里闷睡。我劝他别去化这种冤枉钱了，并向他解释彩票公司绝不会做亏本生意，如果它发出二百万元奖金的话，它至少要卖出三百万元的彩票，这几百万分之一的希望太渺茫了。他说他何尝不懂这个道理，但他面临着一系列苦恼的问题，急需几万块加元来解决。他没有别的办法在短期内弄到这笔钱，就把希望寄托在中彩票上。我问他哪些问题使他如此苦恼。
“第一，家父这次东借西凑，为我张罗了一万加元作保，让我移民到这里来。他说这是他对我的最后一笔投资了，以后就得靠我自己。我的导师虽然把我弄进他的系里当博士研究生，但能不能为我争取到奖学金尚没有把握。目前加拿大正处在经济不景气中，各大学财政都很困难，连白脸孔也不易拿到奖学金，我们黄脸孔就更难了。在这个社会里什么都要钱，站要站钱，坐要坐钱。我这一万加元的保证金，只够我在这里用两年，两年以后怎么办呢?你不是看到霓虹灯下有不少流浪汉在讨钱吗?我一想到两年以后的可怕情景时，头发都要愁白了。”
“圣・劳伦街(注5)上不是有国民党满地可分部吗?他们总不会让你这个国民党员挨饿吧?”我好奇地问道。
“哼，他们跟台湾的国民党一样，你有钱就来奉承你，要你捐款；没钱连理都不来理你，休想他们会拔一根毛给你。”
“我听说他们有时也发一点钱给台湾来的穷学生，不是吗?”
“给，过去每年双十节他们要我们去扛旗游行，半天给五元钱，吃一顿饭，现在连这个也没有了。”
我觉得有点好笑，本想再问他一些有关当地国民党的事，但考虑到他不谈政治的要求，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并把话题拉回来。
“还有什么事使你烦恼呀?”
“我现在这个洋女朋友原来也是个穷光蛋。过去我们每次见面，她总是打扮得花枝招展，我以为她是个富姐，可以沾家小一点光。现在才知道她是在靠她两个私生子的救济金过活。她过去也以为我是东方来的阔少爷，所以对我一见钟情。现在她也有点了解我的底细了，弄不好就要和我摊牌。摊牌就摊牌，本来嘛，东方阔佬和西方淑女都是假的，假凤虚凰迟早要拆穿，但想想总不免感到心烦。”
“同是天涯沦落人，你们俩彼此谅解谅解，不行吗?!”我知道这话是多余的，但一时找不到适当的话来安慰他，所以还是说了。
“老兄，你哪里知道有些外国女人的脾性……”
“你说你有一连串烦恼，还有什么心烦的事呀?”
“唉，我的烦恼事多着呢，真是‘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哪!我在这里攻博士攻得下来攻不下来尚在未定。攻不下来，到哪儿去找出路呢?即使攻下来，也并不能保证我可以找到合适的工作哪!但这些都是两、三年以后的事，刻下最急迫的是我四弟之事。”
“你四弟怎么啦?”
“家父之所以肯在我身上下这最后一笔投资，意在一举双得。他让我先移民到加拿大来，找到个立足点后，再把四弟也送出来。他们总以为北美满地可觅黄金，哪知道这里满地可见穷人哪!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五分之一富，五分之四穷。我现在就处在这五分之四的下层，穷得连自己也快活不下去了，哪里再有能力来照顾我的四弟啊。他今年已二十三了，急着想出来。家里一再来信，催我替他办移民手续。我四弟没有工作经历，不能作为独立移民，只能作从亲移民，从我这个亲哥哥。可是我在拿加大没有工作，不能作保，他就得要有三万加元的保证金才能入境。我哪里去弄这三万加元啊!去信实言相告吧，又怕他们见怪，笑我无能，白下了一万加元的资本。真是烦死人哪!我想来想去只有去买彩票，中不了头奖，二奖、三奖、四奖也好。”
我劝他面对现实，少抱幻想，努力学习，力争以优异的成绩取得奖学金；如若不能，则精打细算，节省开支，把一万加元的保证金当作两年半的生活费来用。这样至少也好解决一点问题。
不久，我因找到另外一个更合适的住处而迁出了这个小公寓。他依依不舍地为我送行，并要我别忘了他。我因为学习忙，搬家后只去看过他一次，发现他桌上摊着几本打开的书，还有好几张没中彩的彩票。我不知道他接受了我的劝告没有，也许有些接受，有些不接受。但愿他能争取到奖学金，并攻下博士学位。否则，两年以后真是难以想象。也许那时他会想起我的临别赠言:回到祖国怀抱里来吧!(注1)蒙特利尔的侨胞称该市为满地可，想必是广东乡音，他如温哥华为云高华，维多利亚为域多利，埃德蒙顿为点问顿等等。(注2)青年辅导委员会，是台湾当局行政院属下的一个机构，其职责之一是安置从海外回台湾的留学生和其他青年。(注3)加拿大把外来的移民分两类:一类是独立移民，即有独立工作能力的移民，要有一万加元作保，方可入境；另一类为从亲移民，要有在加拿大有固定职业的亲戚作保，或有三万加元作保方可入境。(注4)北美大城市的唐人街上中国餐厅很多，有些餐厅为了竞争，往往延长营业时间，从上午一直开到半夜或次日凌晨。其他华人商店的营业时间一般也比外国人的店铺长。(注5)蒙特利尔闹市区附近的一条街道，南端为华人聚居区，即所谓唐人街
(素芬推荐，摘自《新观察》1985年第8期)
(题图:张宝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