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滴沥,与几个好友以茶代酒附庸风雅,体会“谈笑深时风雨来”的境界。楼下歌厅飞出的高分贝咏叹调搅了谈兴,一友叹日:“有了卡拉OK,从此遍地歌星。”我说:“还记得当年小靳庄的赛诗会吗?有了小靳庄,几亿农民一夜间都浪漫起来了。”
这一提不要紧,闲聊的话题又拐到了“小靳庄”上。于是又一番胡批乱侃,歪诗趣话砖玉横飞,可说到小靳庄“出名”细事,“四人帮”垮台后又有什么遭遇,如今这个无辜的小村庄怎么样了,大家却只能瞎猜一番。
想来这也是许多经历过那个年代的朋友共同关心的话题。几天后,我正好出差进京,就借便去了趟天津,对小靳庄做了一次实地采访。
汽车过田越舍颠簸而行,绿意盎然的华北平原上,村村镇镇区别不大。在想像中,小靳庄该有所不同,凭感觉就该能认得出。可直到坐过了站才明白,这个当年驰名全国的村庄了无特色,甚至都没有一个明显的村标。
多走了一段冤枉路,跨过一个小石桥,就算到了小靳庄。村路上不时有小伙子骑着摩托车赛车般飞驰而过,我想,30年前的“辉煌”村史对他们来说差不多已成天方夜谭。
打听村委会,村里人说:“现在哪有村委会?你看哪家的电视天线杆上挂着广播喇叭,哪家就是村委会了。”
寻着这特殊的“标识”找到了村支书王孝仁。这是一个非常朴实的农家汉子,他接待记者就像接待上门收购大葱者一样,实实在在,没有半点儿客套。他告诉我,现在小靳庄村有190多户人家,700多口人,以种小麦和葱为主要农作物。村里每家都有外出打工的,有在外面做服装生意的,有干建筑活的等等。小靳庄没有村办企业,资金和资源都缺乏,做不成企业。但因距宝坻和天津市区近,交通还算便利,种大葱的收入还可以,去年人均收入接近4000元,和左邻右舍比再普通不过。
“现在村里人对小靳庄过去那段历史怎么看?还经常提起吗?”
“年轻人不知道,上岁数的人不愿提,没啥看法。都忙着各过各的日子,谁提它?”
我问他,村子里还有没有当年留下的什么纪念物,像集会赛诗的夜校、来宾图片资料等。
他点支烟,蹙着额头半晌才说:“不是什么荣耀事儿,都没了。其实当时也没什么特别的东西,给江青建一个厕所,早就拆了。”
他紧接着说:“走。我领你去见王作山,他就在村上住,跟他唠。”
王作山就是小靳庄当年的支部书记,既是小靳庄的带头人又是见证人,对小靳庄“出名”前后的历史,恐怕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三间空旷的房屋,就王作山老人一人住。屋里陈设简单陈旧,没有电视,炕上摆着一个贴满粘膏的收音机。收音机旁,清癯的、已年届古稀的老人正坐在炕上卷纸烟。听了我的来意后,老人说:“我做了多年农村干部,辛辛苦苦,还帮了倒忙。这些陈谷子烂芝麻不说了吧?”我说:“咱们随意聊聊,就算唠家常吧。”老人终于叹了一口气说:“唉――,这些年小靳庄不容易呀!背了黑锅,从群众到党员干部都憋了一肚子委屈。”
当年的小靳庄也就随着老人吐出的丝丝缕缕的烟雾逶迤而来――
70年代的小靳庄是个穷村。潮白河流经的土地盐碱成片,每亩地只能打百十来斤粮,社员每天才挣两三毛钱,村民吃饭都成问题。为了让社员过上温饱日子,亩产粮食“跨黄河.过长江”,村支书王作山提出要穷则思变,艰苦奋斗,“河挖三尺。地长一寸”,同时要养猪积肥、科学种田。
“那时大伙的干劲高哇!贪黑起早,冬闲不闲,一心为公。于活都有自觉性,不用吆喝,广播后就都到地里干活去了。粮食成熟后根本不用护秋,收获后成捆的麦穗落在地里,社员捡后就送到队里,没有往自己家拿的。小学生都自发地捡麦穗交公。”
“我们办的夜校主要是学知识.学科学,由本村的高中生辅导村民学习。讲科学种田,将大垅改小垅,当年就见效,麦子长出后一望无际,明显好于其他村。全村1300亩地一年就向国家交20万斤公粮。平均人均分得口粮450斤。这在当时是不容易的。”
“赛诗的事儿你知道,我们是用这种形式表扬好人好事,批评懒惰思想,给大家鼓劲儿的,无非是些听起来顺耳的顺口溜。可是成了江青的点儿后就和夜校一样都变了味了,变成了大批判的政治工具了。”
王作山接着告诉我,小靳庄大干出成绩后就成了河北省的典型(当时宝坻县还属河北省管辖,1973年划归天津市,他也出席了省里先进典型代表会。代表材料逐级上报,来视察的、参观的人也多了起来)。
1974年6月17日,江青带着梁效写作班子和一些亲信由天津来到小靳庄,找来了侯隽等下乡知识青年和公社社员,又是代表党中央、毛主席向大家问好,又是送批林批孔材料。她对在场的人说:“你们不要以为社会主义没有儒了,我们党内就出了不少儒,还是大儒。我们就是要批他。从你们这里创造出经验,就可以向全国农村推广了。”
王作山回忆说:“江青来之前,县委书记找到我,让我好好准备迎接。头一天我还在为不重视抓民兵工作挨批呢,就说‘迎接的事儿你们安排吧,我得到武装部政委那里检讨去。’我不愿接待这些‘大人物’,可没办法,政治任务。准备了一天一宿,让群众排练了几段样板戏,还准备了几首诗,说由我汇报基本情况后就给首长们表演一下。”
“9点多钟的时间,一二百号人浩浩荡荡地开进小靳庄。那时路也不好走,临时垫了一下的乡路尘土飞扬。事前村里人接到通知,要尽量着装整洁,不管是学生还是大人,欢迎时要有秩序,还要显得热烈。可江青由纪登奎等陪同一进小靳庄,大伙还是有些骚动,都抻着脖子看,欢迎口号也喊得乱七八糟。会场就设在小学校操场,也没有凳子,同来的市长、县长等就坐在砖头上。江青走到临时讲台前,还没等我们主持一下就拽过话筒讲了儒法斗争史。随后她问村妇女主任叫什么名,当听说叫周福兰时,就说‘啊呀呀,福兰这个名字太封建了嘛,我给你改个名字吧。你就叫周克周吧。’然后解释说:‘克周就是用咱们这个周,克他那个周。’”
“说到改名,那可不是改周福兰一个呀!”王作山又点燃一支烟说,“当时她还问前排的小学生都叫什么名字。有个同学答叫王淑先。她说:‘改,叫王先吧。’另一同学叫于瑞芳,她说:‘改,就叫于方。’她一下子就给改了六七个名,弄得人不知说什么好。”
“随后的演出倒挺热闹,由我们社员朗诵诗,再和演员搭配着唱几段样板戏。听说过《红灯记》里李玉和扮演者浩亮管江青叫妈的传说吧?那就是从这儿来的。当时天气很热,江青给卖力演唱的浩亮递过去一碗水,浩亮随口大声说了一句《红灯记》里的台词:‘谢谢妈!’后来就传开了,说浩亮管江青叫妈。”
老人说,这以后小靳庄就成了江青抓的点儿了,各级驻村工作组成立了,一切都已不由自主,一个农业生产战线上的典型一下子变成了意识形态领域里的典型了。学文化的夜校成了尊法反儒的阵地,好好的学文化学科学的场所变成了赛诗会场,而且这股风还迅速吹遍了全国。
1974年麦收时节,江青又到小靳庄来。她这里看一眼,那里看一眼,对身旁的王作山说:“小靳庄是我的点儿,你要搞不好,我就收拾你。”她装模作样地来到麦田里,要过一把镰刀弯下腰做割麦状。人家割麦都是揽过一把后贴根平割,可她不会,左手攥住一把麦穗,右手伸镰齐腰就往上提,幸好没割下来,看得王作山直害怕,忙上前提醒:“首长,您小心点儿,这样割会割了手。”
这句话让江青很没面子,她生气地说:“这我懂,还用得着你管?”说得王作山大气都不敢出。那以后,王作山不多说话了,心想:你爱干啥干啥吧,还落得省事呢,反正她来时都带着吃的喝的,从来也不喝村里的水,吃村里的饭。
休息时,江青将侯隽叫过去,说要送给她一顶旧草帽,并让侯隽拿浆蓬帽跟她换。侯隽说家里离这儿50多里远不好取。江青说:“你要不要就不给你了,很多人都向我要,我还没舍得给呢!这是我在延安开荒时戴的,给你跟邢燕子俩轮着戴吧。”
后来侯隽将这顶帽子放在村陈列馆里,还写了赞草帽诗,为此,粉碎“四人帮”后被审查好长时间。
王作山说:“那时谁能有那么高觉悟?江青动不动就打着毛主席旗号,谁能不听?我们育出的‘东方红三号’小麦种获得丰收,江青临走时对我说:‘给我装几袋麦种,我要带给毛主席看看。’一听说毛主席能看到我们的成果,老百姓欢喜得不得了,我们忙认真地装满几袋交给她带走。后来也没有信儿,现在想,她那是做戏。”
江青第三次来小靳庄,是在当年9月。那时,菲律宾总统特使马科斯夫人访华。据说,马科斯夫人没有到天津的安排,是江青要求的。
到了小靳庄,江青就对马科斯夫人说:“小靳庄是我的点儿,也是中央的点儿。”但这里没有什么适合外国人参观的内容。就是召集社员唱唱歌,念念诗,外宾不知所云,搞得外交部礼宾司很尴尬,却又无可奈何。沿途兴师动众,把个小靳庄搞得紧紧张张。
小靳庄在懵懵懂懂中名扬天下。王作山也因此而风光过,被安排到中央党校学习过,还参加了四届全国人大会议,当选为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被提拔为宝坻县委书记。他自己都觉得荒唐,“我就念到小学二年级,怎么能当县委书记?”
“四人帮”垮台了,王作山的“县委书记”一职被撤销,人也被隔离审查。要开除他党籍时他憋不住了:“我们有什么错?我有什么错?不是你们把江青领来,小靳庄能被毁了吗?”后来在万里和帅孟奇过问下,本着“对党有利。对个人有利”的原则,解除了对他的审查,他才又回到小靳庄。
谈到这段历史,王作山很伤感,他说:“那个阶段村里人出外都不敢说是小靳庄人,抬不起头。你说,好端端的一个村子,偏偏就让江青看上了。”
临告别时,王作山一再嘱咐,有些话他只是跟我说一说而已,就不要写到文章里去了。他说:“我认识一些北京的记者,他们也来过,可这些话我都没讲,之乎者也就推辞了。都过去了,还说它干啥?”
是啊,尘埃落定后,历史让一切都回复了本原,当年人为催生的五彩泡沫都已杳无痕迹。
如今的小靳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普普通通、平平静静的生活,因为,他们坚信土地的实在与忠诚。
(摘自《中年人》 2004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