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像一口黑锅罩下来。乡下冬夜寒气重，呼刺刺直往人的骨头缝里钻。 我窝在灶屋里烧禾，两眼木讷地盯着灶塘里的火苗发愣。爹去学校大半天，照理该回来了。 门“吱嘎”一声响，爹裹着一身冷气猫了进来。爹的脸本来就黎黑，在屋里昏暗的灯光下越发黑得厉害。爹径直走到灶边，没吱声，只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盯着我。我知道这一遭追究躲不过，索性别过脸去。爹转到我跟前，嘴里骂了一句，把一只巴掌举到空中。我心里窝火，鼓着腮帮准备承受那只巴掌。只听耳边掠过一阵冷风，巴掌落到我脸上。轻得像一团棉花。我转过头来，眼里充满疑惑。爹摇着头叹一口气，摸着我的头说，娃，你已经不小啦，往后做啥事都要掂量着点啊!要想让别人看得起，就得好好读书啊!爹扔下这句话就走出去了。我兀自愣愣地盯着灶膛中的火苗发呆。
那天上午，我狠狠教训了一个同学，打得他趴在地上求饶。他家里是有钱，可他的嘴巴太贱。他叫来了家长，家长找来了校长，校长叫来了我爹。我不晓得中间发生了多少枝节，只知道低声下气赔礼道歉是免不了的。
那一年，我在十里外的乡里读初一。
打那以后，我变了一个人。我把玩闹捣乱的脾性都收了起来，铆足了劲读书。中考那年，我以全乡第一的成绩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高中三年，我在学校寄读，日子都在宿舍、教室、食堂三点间悄然流走。高考那几天，天空淅淅沥沥下着小雨，我的心里却熊熊燃烧着烈火。录取通知书送达村里的那天，我的心情很平静，整个小村却沸腾了。我考取了省城的名牌大学。这在村里是头一个。整个盛夏，爹脸上的皱纹挤成了一朵笑容，唾沫星子喷得到处都是。
大学毕业后，我分配到县里的一个事业单位工作，没两年就当上副职。再回乡下，我就摆起架子。说话的口气很冲。尤其是那些曾经嘲笑欺负过我的人找我办事，我都不爱答理，找理由把事情搁下。我心里始终憋着那口怨气。爹来县城找我唠嗑，数落我忘本，我恼火地顶撞几句。爹脖颈上的青筋就暴突起来，粗糙的手硬生生地掴在我脸上。我的脸一阵火辣辣的疼。爹的手僵在半空里颤抖不已，两行老泪从深陷的眼窝里爬了出来。
爹哽着声音说，娃，你是乡里的水土养大的，凡事都要掂量着点哈，甭让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啊，要不这么多年书都白念啦!
爹的话，我左耳进右耳出。
第二年，我就被调到乡里工作。虽说党政级别没变，但实际上算是被下放了。据说是有好几个人联名把我告了，组织上经过研究把我放下去“改造”。我心里窝火，做啥事也没劲，整日蔫蔫像招了秋霜的茄子。
爹把我叫回家。晚上粗茶淡饭，酒是乡间土法酿的“辣刺头”，贼辣，酒劲足。我心里发堵，猛灌了一大口，眼泪都呛出来了。晚上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睡不着，一个劲地“烙烧饼”。爹宽慰我说，娃，甭多想，回乡里也好，咋从头干起，一步一步来哈。
我的心思终究不在乡下。第二年，我不顾老爹和亲朋好友的劝阻，毅然辞职独自一人去省城打工。那晚，爹喝得一塌糊涂，嘴里不住地念叨一句话，书白念了!书都白念了!
再次回乡已经是三年后的年关了。我是开着黑“匣子”回去了，红光满面，意气风发。我兑现了说出的话，给前来拜访的村人每人一张大钞，眼睛眨也不眨一下。爹低着头蹲在地上，一个劲地抽旱烟，吧嗒吧嗒弄出很大声响。爹说，你真个变了。咋有钱就变成这样了呢?!这话听来不舒服，可我没往心里去。我要是不变，指不定还待在这山沟里受穷，哪来现在这般风光。这话我窝在心里，没说出口。我要爹跟我到城里享福，爹没答应，我也没强求。
来年，家乡发生了百年一遇的大洪水，电视里播放的画面很凄惨。我慌忙给家里打电话，不通。费了颇多周折打听到县里的电话，打过去，说正在紧急组织救援，具体情况还不清楚。我熬不住了，心急火燎往家里赶。
两天后，我总算见到爹，爹安然无恙，我心口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爹拉着一个小伙子的手告诉我，那天夜里我睡得死，多亏柱子踹开门把我拖出来，要不爹不被洪水冲走，也要被塌下来的屋子压死。爹看我发愣，提示说，柱子，记得不，大柱他儿子啊。大柱，这人打死我也记得，长我一岁，小时常欺负嘲笑我，初一那年被我揍过的那个大胖子。
我没心思理什么大胖子小柱子。我疑惑地问爹，我不是给你钱盖新房吗，咋就能被压塌呢?
爹憨笑一下说，忘了跟你说，爹岁数也大了，盖那好房子干啥。再说，老屋子呆久了，离不开呢。
后来我才知晓，爹把钱都拿去盖小学、修桥墩了。钱都是以我的名义捐的。
爹说，就算你人不在这里，你的根还在这里啊。
爹最后说的一句话让我感慨良久。
爹说，大伙心里都有杆秤，嘴上不说心里亮堂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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