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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寨 [阿片寨山民莫三的故事]

    来源:六七范文网 时间:2019-01-26 04:41:50 点击:

       一      东边的天底刚刚露出一道白线,莫三就一骨碌爬起来,披上外衣,手拿着一节牛角做成的啵螺号,走到屋后的小山包上,鼓起腮帮,“嘟嘟嘟”地吹响了,寂静的山寨就在莫三那大腮帮一鼓一瘪的吹奏中醒来了。
      他媳妇任花也从外面解手回来,手中抱着几根细柴,坐到火塘边,边烧火边对莫三说:“天亮不亮的,你就吹死路呵――你?昨晚开会开到半夜,一大早你又把一寨子的人都吹醒来了,你就不怕寨子里的人把你恨死啊?那两分工分咱不要了,把啵螺号还给赵工作,行不?”莫三的媳妇任花小心地说。
      “咋个啦?”
      “我不想让寨子里的人诅咒我们秃尾巴绝后。你不知道人家都在背后说你什么吗?一寨子的人都在背后咒你呐,说你粘不得热气,瞎积极。”
      阿片寨有十多户人家,差不多家家都有一个人当着生产队里的干部,拿着队上的闲工分,县民族工作队进村之前,只有莫三和寨子里推选出来的“富农”李阿生家没有这份收入。
      李阿生的媳妇会兰因为平时太恶,寨子里的人说说不过她,骂骂不过她,就不约而同地把这“富农”的选票都投给了她,一夜之间,会兰就被光荣地选来做了阿片寨的“富农分子”了。
      队长小六三一听莫三的诉说,一时也找不到个合适位置打发莫三,就小声小气地对莫三说:“眼下,把哪家的干部换了也不好,要不,你来当队长得了,格行!”
      “六三哥,我是跟你闹着玩的,这生产队长除了你,哪个都当不下来。”莫三嘴上这么说,但心里还是感觉不痛快。他不想当队长,他只想和其他家样有两分闲工分。要知道,十个工分除了可以分到一些粮食外,年底还可以分六分钱的红呢。
      没过多久,县里派来的工作队员赵兴福就住进了阿片寨。他发现阿片寨人出工做活都很散漫,决定对阿片寨进行军事化管理。队长小六三也觉得这个方法好,二话不说就同意了。买回来了一个小闹钟,找来了一节牛角啵螺号,把吹啵螺号的差事派给了莫三。
      他正儿八经地宣布说:“吹啵螺号也是生产队里的干部,是个出力气的官,除了每天多记两分工分外,每年队里还要补助一斤红糖,二两菜油。”
      牛角啵螺号的“嘟嘟”声,代替了大公鸡的打鸣叫早。
      一向平静的阿片寨人,开始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军事化生活。从未被寨子里的人们放在眼角里的莫三,也顺理成章地走进了阿片寨的权力中心。
      阿片寨人终于不敢再小瞧他莫三了。
      
      二
      
      生产队说散就散了。
      先是分田分地分山林,好的地方都被人分去了,分给他家的要么是雷响田,只有靠老天下大雨了才能栽种;要么是河边田,河水一涨,就可能被洪水冲走;全是山坡地,犁都犁不成。
      实行包产到户后,一家一户该种什么,什么时候做秧田,什么时候种包谷,都得自己计划,别人都不管你。
      莫三快五十岁了,以前在生产队事事都有别人做主,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些问题,现在一下子要让他自己当家做主,心里就发慌了。当别的男人都忙着犁田耙地的时候,他才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
      “四十多年算是白活了,一个大男人,一个老农民,连犁田耙地都不会,还怎么养家糊口?”他在心里骂着自己。
      那年春天,对于莫三来说,简直就是一次生死的考验。头拨雨下过之后,家家都忙着开始计划着自家田地里的活计。一年之计在于春,可莫三面对着分给自家的几亩水田,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别的人家都已经泡田撒秧了,他还不知道自己家该如何下趟。
      “咋个整?你得快想想办法呀?总不能让分给家里的田地都荒着吧!”媳妇任花看着一筹莫展的莫三说。
      “农家无牛白起早。”莫三说:“有什么办法?”他很后悔包产到户时没有要一条耕牛。
      “你就只是嘴上挂着香油壶,现在你那一套不吃香了,一家人嘴唛唛地看着你,男人会做的活路你样样都做不来,现在你知道小锅是铁打的了吧!”任花天天叨塞莫三。
      春季,是寨子里最为热闹的季节,也是老农民最为关键的时期。人误庄稼一季,庄稼就会误人一年,这一点莫三的心里比谁都清楚。
      可他确实也没有什么办法。看着别人家水田里的秧苗一天天开始泛绿,听着那些秧苗拔节的声响,他心里也越发火烧火燎地难受。
      不过莫三毕竟不同别人,他总是会想出一些安慰自己的理由:“老天饿不死眼瞎的雀,等人家都种完了各家的田地后,再请人帮忙种种就是了。”
      任花骂他不昌盛的时候,他心里尽管很服气,但嘴上仍说:“你着急个俅呀,我家的日头落了,别人家的日头不会还挂在天上吧?”话虽是这么说,田里的庄稼没种上,心里总是毛毛的,来年一家人肚皮问题就没法解决。
      这一天,莫三扛着锄头,走出家门,来到寨子头的那棵大青树下。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块田地里干活。
      “莫三,你在这里搞什么?”队长小六三右边的肩膀上挂着一架木犁,上边拴着一根细麻绳,牵着他家刚分到的那条牯子水牛,队长老婆赶着几只猪跟在牛的后面,见莫三一筹莫展地坐在大青树下,就喝问了一句。
      莫三见小六三两口子一副“男耕女织”的样子,心里就涌起一丝不快,难听的话就压也压不住地冒了出来:“我在晒屁股,不行嘎?你又不是队长了,还想开我批判会不成?”
      莫三话没说完,就有些后悔。这几十年来,队长小六三并没有和他过不去的地方,大集体的时候还事事处处都罩着他,分田分地也不全是他的主意,说出去的话,想收回来已经不可能了。
      队长小六三见莫三那死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他放下肩上的木犁,指着莫三说:“你晒屁股?你还算是个有屁股的人?人家个个都忙得火烧屁股似的做自己的活路,你却天天在日头底下晒屁股,再这样下去,来年我看你一家人就只有吃屁股了!”队长媳妇拉了拉队长的衣服,叫他别说了。
      莫三知道小六三的脾性,话虽说得难听,但却没什么恶意,态度也就软了下来,喃喃地说:“你骂得对,可那么大一片田叫我用锄头挖?那要挖到什么时候?”
      “你挖不动,也应该去看看,想想办法嘛。分给你的土地你看都不去看一眼,你还指望像大集体的时候一样,到秋后分粮食?没那本经啦!”小六三这样说的时候,突然才觉得土地下放到户的政策,对于这些懒汉来说实在是一个惩罚,大集体的时候他们偷奸耍滑,混工分,现在混不成了,要是早实行这个政策,凭他小六三的这点种田本领,说不定早就过出头了。
      莫三说:“就是一天看它十遍,它也不会长出庄稼来。你又不是不知道,犁田耙地这些活路我什么都不会,请工换工哪个愿意和我换呢?有什么办法嘛!现在我算看清楚了,这阿片寨的人,他妈的没有一个好货色!”
      “你莫在这骂东骂西的了,赶快回去叫任花做一顿好吃的晌午送来,别小里小气的,让人吃不饱。”小六三把土烟锅在地上磕了磕说。
      莫三没有明白小六三说的是啥意思,愣愣地看着小六三。
      小六三顺手扯了一根细草,边捅烟杆的烟油边说:“你还不知道吧,人家李阿生家早就把你家那点田顺便犁好了,我家的秧苗也栽剩着点,大家约好今天把你家的田栽了,免得以后你一寨子要饭也不是事。告诉你唛,大家都是可怜任花娘母俩,才帮你的,你可别下下只想着别人帮你。”
      “是是是。”莫三嬉皮笑脸地对小六三说:“就知道你不会不管我的,我虽然土地分到户了,可你还是在党的人,就会帮我!”
      “你别在这卖乖了,赶快回去准备晌午送来!”
      “好好好,我这就回去告诉任花,赶快去给大家做晌午。”莫三说完,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尘,风风火火地撒回了家。
      正在家里一筹莫展的任花听莫三说了情况,急忙说:“那你还磨磨蹭蹭的干什么,还不快去把那只大六花公鸡捉了,准备准备,人家主动帮我们,可不要让人家说我们小气呵。”
      “合呢合呢。”莫三边附和着任花,边开始与她一起准备油盐等晌午所需物品。当他们两口子挑着锅灶碗筷和煮晌午用的东西来到田头时,他家那一亩多水汪汪的秧田上,已经有一大半都栽上绿绿的秧苗了。
      莫三流着感动的眼泪说:“远亲硬是不如近邻呢,关键时候还是寨邻寨舍的靠得住啊。”
      “三老表,你还不快点生火做饭,我们大家都饿得肚皮贴背心,做不动活了。”唤弟左手捏着一把秧苗,右手打着眼罩望着莫三大叫。
      “一会儿就好了,一会儿就好。”莫三在水沟边支起三块石头,把柴放在石头中间,一股浓浓的青烟就飘了起来。两口子在沟边煮饭杀鸡忙活。没过多久,铁锅里的饭菜香味也就从水沟边漫延到了田间山野中。
      莫三搞来一抱麻栗树叶在平地上铺好,把饭菜摆上,就招呼大家来吃晌午。大家听到可以歇气吃晌午了,就纷纷放下手中的活,来到水沟边洗手吃饭。莫三一脸堆笑地忙碌着招呼大伙,感激之情溢于言表,自从土地下放后,他还从来没有这么快活过。
      温暖的阳光撒满了田野,水沟边的百花茅草在阳光下吮着微风欢快地舞蹈。大伙都围着铺满麻栗树叶的“临时饭桌”吃得很欢。
      任花左手提着一锅水酒,右手捏着一个饭勺不断地给男人们的土碗里加水酒。莫三则盛了一钵头饭菜,又泡上些菜汤,在围坐着的妇女们身后转悠,乘人不备,往女人们碗里“劝饭”。
      “劝饭”是阿昌寨子流传几百年的一种风俗,原先是青年男女在公开吃饭场合传达爱意的一种方式。
      寨子里的红白喜事或做客吃饭,青年男女要是有点意思,会用钵头在底下装上些肉,头上放些许的饭,在对方快要吃饱的时候加到她(他)碗里,表示爱慕。
      后来,就慢慢变成了人们在公开场合打趣逗乐的游戏了,与城里人婚宴上给新人回敬装满酸甜苦辣咸的“五味酒”有些异曲同工,夹杂着不少“使雀”的成分在里边。
      莫三把第一碗“劝饭”加到了唤弟的碗里,唤弟立刻发出了欢快的尖叫,接着就兴奋地说:“唛唛,三老表,我已经吃饱了,你又加这么多给我,你是想把我撑憨嘎?”
      唤弟的尖叫和嗔怪的骂声引得大家一阵欢笑。莫三在人们的笑声中说:“慢慢吃慢慢吃,要吃饱吃好呢。”
      说着又盛了一碗劝饭来到了会兰的身后,想把劝饭加到会兰的碗里。会兰知道莫三站在身后,就小心地护着碗不让莫三得逞。
      但莫三还是瞅准了机会,把一大碗劝饭倒到了会兰的碗中。围坐着的人们又发出一阵欢笑。可会兰并没有欢叫,只是抬眼瞅了一眼莫三。那眼神让莫三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他搞不明白会兰为什么要用那种眼神瞅他。突然有种不舒服的感觉,好像是自己做了什么错事。
      吃过晌午,人人饭饱酒足。开始你一言我一语闲聊打趣,爱打闹的男女就从锣锅底抹一把锅烟子,往对方的脸上去擦。莫三平时就爱打闹,这下就成了几个婆娘打闹的主要目标。唤弟、会兰和几个女人乘莫三不备,争着往他的脸上抹了锅烟子,几下就把他抹成了大花脸。莫三也手上抹着黑烟末,寻找机会予以报复。在欢笑声中,男女们相互打闹,玩着抹锅黑的游戏,人人都变成了大花脸。歇气吃晌午的水沟边,成了一个欢乐的水塘。
      任花看着几个女人把莫三按在地上抹黑脸,起初还跟着发笑,但是当听到唤弟说:“把他的裤子脱了,看他是不是个男子汉!”,就有些紧张起来。她知道,这些女人打闹起来什么都做得出的,要是她们真把莫三的裤子给脱了,看见莫三的玩意,那以后莫三就管不住了。
      几个妇女把莫三按倒在地,说是脱莫三的裤子,可谁也没有去动手扯裤带,只是扯脚的扯脚,按手的按手,把莫三压在地上。
      莫三嘴上叫着“投降了,投降了”,手脚还在不停挣扎,还乘乱使劲捏了一把会兰的大奶。会兰忙松开手去护胸脯,莫三挣脱爬了起来。他发现这一招很灵,又把手伸向其他女人,几个女人就又叫又笑地散开了。大伙都处在了一种兴奋之中,旁边看热闹的人,一个个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只有任花一脸的不高兴,但是她却有火也发不起来,歇气时候娱乐娱乐,就是在生产队时的干部也都不管的,何况今天大家是来帮她家做活的,她怎么好说呢?
      
      三
      
      转眼几年,阿片寨的日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种变化令莫三无法想像,也解释不清。
      土地还那些土地,人还是那些人,种庄稼还是老法子,可产出的粮食却比往年多几倍,是怎么回事,莫三说不清楚。
      包产到户后,年景一年比一年好,种田种地也没有以前辛苦了,粮食一年比一年多。大集体的时候,一年苦到头,顶多吃半年,现在,家家的粮食都吃不完,年年都靠返销粮度饥荒的莫三家,也可以卖上几百公斤粮食了,人人都觉得生活过得越来越有味了。世世代代为肚皮苦斗的阿片寨人,获得了从未有过的满足和解放。
      可喜欢折腾的莫三却总觉得生活中好像少了些什么,日子过得还是不称心,寨子里的变化让他有些茫然。
      寨子里的人们对莫三不以为然,没人把他的话当真,特别是儿子石宝成了壮劳力后,家里的事情就有任花和儿子掌管,寨子里请工换工等等事儿都由儿子出面做主,媳妇也把家庭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做什么莫三都插不上言了,在家里莫三成了可有可无的人,寨中尊严的丧失和家庭地位的一落千丈,让莫三感到很委屈、无奈。
      莫三尤其对于寨子里年轻人玩麻将、打扑克赌钱很反感,有几回他实在忍不下去了,就当着好多人大骂石宝:“赌博只为赢钱起,做贼只因赌博根,天天只想着赌钱,迟早会把老田老地都给赌输掉的!”可他说他的,没有人把他的话当回事,儿子石宝差点为此和他动起手来。
      这让莫三觉得世道彻底变了。他年轻的时候,生活是困难点,但没人敢去做害人害己的事,年轻人聚集在一起顶多是说说笑话,偷偷摸摸地调调情,还生怕别人看出来,被开批判会呢!哪里像现在这些年轻人,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敢玩?
      其实,莫三跟儿子的矛盾并非完全是石宝约人到家里打麻将赌钱,更主要的是石宝不顾莫三的反对,非要去说唤弟家阿艳做媳妇,莫三无论如何都不同意这门亲事。
      “廊荫滴水滴在旧窝坑。”唤弟有那种招蜂惹蝶的毛病,难说阿艳将来不给自己男人戴绿帽子,这种女人说说玩笑可以,要做媳妇怎么要得呢?他还知道阿艳是赵兴福和唤弟乱来的结果。想起赵兴福他就一肚子的气,没有赵兴福来寨子搞那阵子运动,阿片寨现在的人心也就不会那么散了。莫三把这归罪于赵兴福,他总认为阿片寨人本来没什么事藏着掖着的,赵兴福来了后,人们就开始你防着我,我小心着你,弄得寨子里谁也不敢与谁多来少去的,人心也越来越散了。
      可莫三现在是老谷子做不了种喽,年轻人的事他怎么反对也是白搭。你就是口水骂干了,人家照样粘做一堆,有什么办法?而更让莫三感到难受的是,一见到唤弟家阿艳,就让他想起唤弟那块霉豆腐,阿艳要是会兰家的女儿那该有多好啊!
      莫三是个很会调节情绪的人,随着年龄增长,他越发拿得起、放得下。无论任花给他什么样的脸色,都能坦然面对;寨子里的人怎么奚落他,也不当回事,他有乐已之道,有精神追求。
      任花也曾苦口婆心地和他说过:“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做什么事你也得像个样子,莫一天到晚犯神经,你自己不要脸唛,儿女还要过日子呐!”可莫三越老越犯顽皮,不把任花的劝告当回事,甚至一点正经的活路都不想做了。寨子里哪有客事他就往哪里钻,只要能填饱肚子,活得开心,他也就满足了。任花完全管不了他,儿子石宝也拿他没有办法,一切由着他的性子来,慢慢地他就成了寨子里有名的“火焰雀”。
      寨子里的人们也习惯了他的脾气,有客事的时候,看不见他到场,会觉得少了个开心对象,莫三成了寨子里寻开心的药引子。儿子石宝恨不得让他早点从人世消失。人家阿艳就曾对石宝说:“嫁给你可以,但你爹那种脾气,我受不了,除非你来我家上门,要不和你爹分家单独过!”
      一天,队长小六三家的女儿小凤杀鸡吃定亲酒,寨子里的人都要去帮衬。石宝不想让莫三再在寨子里出丑,就打发他到镇里去买化肥,想支开莫三。
      石宝知道,平日里莫三一到街子上,就会打上二两包谷酒,喝到晚些时候才回来的。不料莫三早早就把化肥抬回了家,小凤嫁的那户人家,请着来帮忙杀鸡提亲的人都还没有到呢,他就又摸到小六三家了。相帮的年轻人,见莫三到来,又不断地拿他开心。“三表叔,今天怎会就那么能干,五六公里的路,半早上就回到了?”
      莫三笑笑说:“这算什么洋芋皮皮,我年轻的时候,天亮不亮的就把牛角波螺号吹得山响,日头还不出山,我就砍着一挑柴回来了。”
      石宝见阿爹又坐在火塘边瞎吹,心里就很别扭,但又不能当着寨子里那么多人的面说阿爹的不是,只好离开火塘边去帮着主人家多做些活,不管莫三的三七二十一了。
      刚刚娶了媳妇不满一年的双全,也是个喜欢逗乐的人,遇着莫三到来,两个人就面对面坐在火塘边,边喝酒边叮叮当当地戡啄起来。
      “三表叔,像你这样苦得,你家怕早存了不少钱喽?”双全边把火塘边的一碗酒递给莫三,故意逗趣说。
      “一分存款也没有!”莫三喝了一口酒,用手抹了一下碗边,递给身边的小六三,接着又说:“这东西有没有无所谓,人家有存款,我也不眼红。存款上的数字,就跟温度计上的差不多,存上去又下来了,一天天省吃俭用,可一遇上什么杈挂事,就‘哗啦’回到零了。就像你发烧几十度,一副凉药就下来一样。”
      “三表叔,你家存款肯定有不少,只是三表婶管着不给你晓得,生怕你拿着钱到处撒呢。”几个年轻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拿莫三开心。
      “我连打一口酒的钱也没有,那有什么存款哟。”莫三说。
      莫三对于这种场合是最为适应的。别人讲什么样塞耳朵的话,他都能应对自如,在阿片寨混了几十年,就是没有过吃言语的亏,还从来没有听说寨子里哪个人说得过他。
      双全今天也是不识趣,逗猫惹狗想和莫三戡啄一架;两个人在火塘边,边劝酒边挖苦叨塞对方,逗得大伙一阵阵开心大笑。
      “三表叔,听说你很怕三表婶呢,格是?”双全说。
      莫三理起酒碗喝了一口,递给双全,说:“怕?哼,我怕的人还没有生出来呢。”
      “别吹牛了,我听说有一天晚上,你脚也不洗就上床,被三表婶一脚从床上踢了下来,至今还只能睡小阁楼的闲床呢!格有这回事?”双全又把酒碗递还给莫三。
      莫三“嘿嘿”笑了两声,说:“这怎么可能!我睡小阁楼是图半夜起夜方便呢。这人一上年纪晚上尿就多。”
      阿片寨家家都有间小阁楼,上层住人或装杂物,下层用来关牛关猪。莫三搬到小阁楼上住后,就把床边的楼板挖了一洞,晚上起夜根本不用下楼,直接就在床边方便就行了,所以莫三并不感到睡小阁楼有什么不好。
      “三表叔,你是人老不受福,半夜爬床屋,拉着钉耙把,掼着腰脊骨。”双全讽刺莫三。
      “是呢是呢。我睡小阁楼是你三表婶逼的,我没有你猴,我怎么也不敢像你一样,敢与媳妇赛着喝农药呢。我看这些刚讨媳妇的年轻人中,就数你腰子硬了。” 莫三毫不示弱,立即将了双全一军。
      双全被莫三呛得脸红一阵白一阵,说不出话来。他和媳妇喝农药的事,是他有生以来做的最愚蠢事,让他在寨子里成了“黑牛花肚皮――软着一脚”。人们一说起这事,他就只好闷着嘴了。其实他并没有真的要喝农药,只是想吓吓媳妇。
      那天,他没有去做活,和寨子里的几个半大娃们搓了几圈麻将,结果输十几块钱,回到家媳妇就三不当一地乱骂一通。双全输了钱本来就一肚子火,回到家又挨媳妇骂,心里就特别不快。
      他给媳妇道歉说:“我以后再也不玩了,我向你保证。”
      “这话你说过多少遍了,你会不玩?我才不信呢,除非日头吐水,月亮生疮!”媳妇不依不饶地说。
      “你不信我就死给你看!”双全顺手就从床底下拿出一瓶“敌敌畏”,咕噜就喝了一口。没想到,刚强的媳妇也一把抢过药瓶,说:“我也不想活了!”说着就喝了起来,反倒把双全吓得又叫又哭。隔壁老娘跑过来见两口子都喝了农药,急忙跌跌爬爬地找来几个人,做了两副简易担架,连夜把两口子送到村卫生所,又是灌肠又是打吊针,忙碌了一夜,花了几百块钱,这才平安无事了。现在人们一说起这事,都笑双全腰子软,怕老婆。
      莫三捏着双全的细处,见他无话可说,又慢条斯理地说:“年轻人做事不要太冲动了,矛盾家家都有,不要动不动就吃农药寻死寻活的,搞不得。俗语说‘好死不如赖活着,睁着眼睛看世间’,喝农药这种玩笑以后千万开不得喽。你看,死又没死成,还搭进了两头猪,多划不来哟,你说格是?”
      在语言争斗上,双全根本不是莫三的下饭菜。他卖了两头猪才把欠村卫生所的抢救费还了的事,也让莫三说得那样慢条斯理,不温不火,让他想发脾气都发不成。
      两人都有些喝多了。双全气鼓鼓地对莫三说:“我不想跟你这死老倌说了。”说着就把半碗酒泼到了莫三脸上。
      莫三也歪歪倒倒地站起来,手抹袖子说:“你他妈的发什么火?我说的不是事实嘎!”
      两个人都发起了酒疯,相帮的人都放下手中活计围过来看热闹。石宝忙架着莫三气愤地说:“回家去回家去!莫在这羞人捣鬼的了。”
      看着石宝架着莫三离开小六三家的院子,唤弟家的阿艳眼泪汪汪的,一种无可奈何的感觉在心里翻腾起来。她爱石宝,但她不敢想像家里有这样一个羞人捣怪,天天酒醉烂滩的老人,日子该咋过……
      
      四
      
      不论莫三怎么反对,不管阿艳怎么不愿意和莫三在一个锅里吃饭,但石宝还是得把阿艳讨进家来。阿艳的肚子越来越出格了,再不讨进家来,阿艳就有可能把娃娃生在唤弟家,到那时,大家的脸上就都挂不住了。
      这样的结果莫三是无能为力了。鼻子压着嘴,独儿子一个,不满意又能怎么样呢?人家把生米煮成熟饭了,再反对就是和自己过不去喽。
      讨儿媳妇那天,莫三喝了很多酒,他骂天骂地发酒疯。寨子里的老人们怎么劝说都不听。寨子里的人干脆就不理他,各忙各的事去了,任他一个人在小阁楼上哭闹。
      第二天,人们看见莫三倒在路口的草地上呼呼地睡着,一动不动像个死人,裤子也掉到了大胯下面,过路的年轻妇女们都绕开走了。会兰从院子里出来,见莫三睡在路边,觉得可怜,就弯下腰想把他叫醒,可莫三睡得像死猪一般,怎么叫也不动一下,无奈之下,会兰只好抓了一把干草,把莫三盖了起来。
      谁也说不清那天晚上莫三到底喝了多少酒,看样子实在是醉得不轻,日头都出得两丈多高了,他也没有醒来。从此以后,莫三就像变了一个人,疯疯癫癫的,说话东一句西一句,不知所云。寨子里的人都认为莫三疯了,是阿艳和他命中相克,不能做一家人呢。
      唤弟听到这种说法,心里很是不顺,总想找个机会单独痛骂莫三一顿。那天,两人终于在草花田边相遇了。唤弟开口就说:“老莫三啊老莫三,你是咋个整的,做老公公的人了,还不三不四的,发什么神经啊?我家阿艳哪点配不上你家石宝了?人家小两口娃娃都快要下地了,你还要干涉人家。你自己不昌盛,你还想带牵娃娃,你格像回事嘛!”
      “你说什么呢?怎么是我带牵娃娃呢?你家阿艳还没过门就挺着个大肚子,谁说得清是不是我莫家的种?”莫三说。
      “你家石宝天天候在阿艳的屁股后面,会是哪个?你以为你儿子石宝会像你样不是个男人,见着好东西,家私也硬不起来嘎?你别想赖账了。”唤弟说。
      “怕就怕你把那点德行传给阿艳,以后我家石宝就得像曹会计那样,天天戴着绿帽子,以后还怎么做人!”莫三不客气地说。
      唤弟说:“老莫三啊老莫三,你就是捏着我和赵兴福那点事情不放,多少年过去了,你还记着。当时我又不是不给你,是你自己没有俅本事要嘛!现在你却拿我家阿艳来出气,她一进你家门,你就装疯卖邪胡闹。人家都说是她克着你了,那点克了?我看,就是你不会做老人!我家阿艳不是那种不懂事的人,你占了便宜还卖乖,也怕是太绝多了。”
      “你什么也不屑说了。我就是不想和你打亲家,你这种人带出来的女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家石宝他不识货,我也没有办法,他自己爱着我也不想管了。”莫三说。
      “老莫三,我警告你,你要再乱嚼牙巴骨,我就撕烂你的臭嘴!我家阿艳不是泼不出去的水,不是你家石宝把她肚子搞大了,我才不会同意她嫁给你家的,要是她有什么三长两短的,你记着,我是不会饶过你的嘎!”唤弟恶狠狠地说。
      “我也要警告你,要是阿艳生出来的娃,不是我莫家的种,我也会跟你没完的!”莫三也恶狠狠地还了一句。
      “我晓得了,你就是恨赵兴福,有本事你就去找他,拿阿艳出气算什么能耐。阿艳她什么也晓不得!”唤弟说。
      “我恨赵兴福?笑话!赵兴福是什么东西,我早就忘了。” 莫三不服气地说:
      “我也觉得怪呢,赵兴福睡的是我,又不是你家任花,我家老曹都不说什么嘛,你却一直不服气,你难过格是?你要我给你就是了,只求你不要为难我家阿艳格行?”唤弟恳求莫三。
      “呸呸呸!”莫三连呸了几下说:“你以为你是仙女,那个都想搞?真是狗改不掉吃屎路!”说着扭头就走了。
      唤弟还在后面叫骂:“我家阿艳眼瞎了,嫁着这么一家背时鬼,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喔!”
      日头已经躲进了后山,出工做活的人都在忙着回家。莫三把一脸怒气的唤弟丢在田边,也走进了寨子。
      回到家里,阿艳已经把晚饭做熟了。阿艳挺着个大肚子,给他打来了洗脸、洗脚水,说:“阿爹洗洗脸脚,吃饭了。”
      莫三抬头看了眼阿艳没有吱声,就在灶门前洗了洗脸脚,吃饭的时候也一句话也没有说。一家人都搞不清他到底闹什么别扭,也不想说他什么,权当这个家没有这个人就是了。
      莫三却越来越不像话了,家里的事他什么也不管,碗筷一歇,就还一晚上一晚上地在小阁楼时哭时唱,弄得一家人都很闹心。白天他又到处混吃混喝,瞎说乱诳,喝着两口马尿就醉死醉活地羞人。
      石宝和阿艳实在忍不下去了,多次提出单独过。任花就好言好语说服小两口:“你阿爹可能脑子真的有病了,也活不得几年,你们分出去单独过,寨子里的人会笑死你们呢,还没有听说过独儿子和阿爹分开过的事情呐。”
      小两口又都忍了下来,日子就在莫三半疯半癫中过了几年。毕竟几十年的夫妻,任花夹在莫三和儿子、儿媳之间,尽心尽责地维护着家庭。由于任花每天控制着莫三的酒量,加上阿艳也给莫家生下了个儿子,莫三发酒疯的次数就少了许多。如果任花坚持这样控制莫三的酒量,说不定慢慢就会好起来了。可会兰的一句话,让她彻底活明白了,就是把心掬给自家男人吃了,他的心还是想在外面飞。
      有一天早上,任花去菜园里浇菜水,正好遇上会兰也在菜园里做活。两家人的菜园相挨着,两个人边做着自家的活,边家长里短讲闲。说着说着,两个人就戗戗起来。
      “你家三老表,以前是多好的一个人啊,现在咋就成了这个样子,是咋个整啊?”会兰说。
      “鬼晓得他到底咋个了呢。”任花说。
      “听说在外头好好的,一回家就发病呢,格是?”会兰问。
      “那倒也不是,有时候也好好的,就是一沾着酒,他就不正常了。”任花说。
      “这么多年吃酒都没有事嘛,怕是他心里有什么结吧?”会兰说。
      “会有什么结?他一辈子就是这么个不三不四的人了。”任花说。
      “我看他越来越不行了,有一天遇着他,说你一点酒钱都不给他呢,一天不吃点酒,他心里就特别乱,特别不自在呐。”会兰把那天莫三跟她诉的苦告诉了任花。
      “他要再天天吃酒,一家人就别想安宁了。”任花说。
      “三表嫂,你也是的,他可能是有酒虫了,你就让他喝得了,都这把年纪了,他要咋个就咋个得啦,何屑要控制他呢?”会兰说。
      任花听会兰这么一说,心里就怪不是滋味,她瞅着会兰没好气地说:“你心疼他了格是?你那么挂牵他,你就把他领去,我和他已经过够了。”
      “三表嫂,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呢。”会兰被任花搞得一头雾水。
      “你斑鸠吃火亮虫――自心明白。你们两个的心思我都看在眼里呢,你以为我什么也不知道吗?这些年来,我一直忍着不说,就是想着大家寨邻寨舍的都不容易,算了。可你现在还贼心不死!”任花抬高声调说。
      “三表嫂,我只是随便说说,你咋就冤枉我呢?我和三老表没有关系的!”会兰辩解说。
      “没有关系?那这死老倌那几年咋就会半夜半夜地叫你名字呢?”任花不耐烦地说。
      “天呐,我冤枉呀!”会兰嘴上这么说着,但心里却有一种幸福的感觉隐隐涌动。莫三在梦中都叫她的名字,说明那时候除了李阿生,还有另一个男人喜欢她,她并不是人们所说的“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呢。
      “冤不冤枉,你也不屑辩白了。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提这些馊锅巴烂冷饭也没有什么意思,大家都已经是黄土埋到脖子根的人了。”任花说完拔了几棵小白菜,就走出了菜园。
      会兰在后面叫:“三表嫂,三表嫂你听我说。”
      任花头都不回。
      任花极为不快地回到家,见莫三有些痴呆地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心想:“这死老倌怕是难熬过这个冬天了。”
      莫三喃喃地说:“酒呢?”
      任花进屋拿出了一罐酒和一只土碗放在莫三的跟前,她不再像往常一样控制莫三吃酒的数量,而是让莫三想吃多少就倒多少,愿怎么喝就怎么喝。
      莫三双手捧起酒罐,往酒碗里倒酒的时候,任花发现莫三那有些颤抖的手,使得酒罐到酒碗之间,拉出的那条透明细线变得晃晃悠悠,仿佛是一条透明的蚯蚓。
      莫三抬起酒碗喝了一大口米酒,畅快地“啊――”了一声后,枯黑的脸上就泛起了一层红光。他眼神古怪地看着任花说:“他妈的,我这辈子做什么都搞不成,唯一的成功就是讨了个好婆娘,你是我莫家的大功臣呢!”
      任花看见莫三的眼里含着一丝泪光,又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既有些感动,又有些不安。她嫁给莫三,还从来没有听见莫三说过一句好听的话,但她马上又觉得莫三是酒劲又上来了。
      “我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阿艳是个露水儿,是赵兴福的种呢,你格晓得?你不要说出去,我就怕她像唤弟样骚,给莫家掺了颜色。”莫三极为认真地说。
      “你又开始瞎说了。”任花说。
      “不是乱说呢,我是亲眼看见唤弟从赵兴福的房子里出来呢!我这辈子倒霉就倒霉在这台事上了。赵兴福这个老杂种他妈的也真做得出来,这么多年了也不来看看阿艳。”
      “就算你说的是真事,也过去那么多年了,说着也没有意思,我看阿艳这媳妇也还算乖,又懂事又孝顺,得了。”任花说。
      “我也看出来了,阿艳一点没有唤弟那种叉巴样,赵兴福也总算在阿片寨留下了点想头,现在我也想通了。”莫三说着又抬起酒碗喝了一口。
      “听说赵兴福早就不在人世了,乡上刚调来的那个赵书记,说是赵兴福的儿子,人家都说还是个好官呢。”任花说。
      西下的红日,把一束束灿烂的阳光,斜斜地照在莫三家的院子里。夕阳下,莫三和任花相互说着一些心里话,又相互指责着对方的一些不是,直到太阳全都落山了,儿子石宝和儿媳阿艳从田地里收工回来了,老两口还觉得有好多话没有说完……
      
      五
      
      任花的感觉灵验了。
      二十世纪最后一年的冬天,莫三大病了一场。大病中的莫三已经没了人样,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两个眼睛也都深陷下去了,一个多月都下不了床,拉尿拉屎都有任花侍候着,吃药打针、送鬼瞧卦什么都做过了,他还是整天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没有好转。寨子里一有人来看他,他就睁开眼睛,两个眼球不停地转动着,仿佛想说什么,却张不开嘴。来探望的人都说他可能度不过这个冬天了,任花和石宝就忙着给他准备后事。可是,腊月的一场大雨过后,莫三却奇迹般地好了起来,能下地走动和开口说话了。
      又能下地走动和开口说话的莫三,疯病更加严重了。他的言行举止,令寨子里的人百思不解,他所说的事人们将信将疑,一时间阿片寨笼罩着一层巨大的恐慌和不安。
      “冬天打雷,死人成堆。”疯疯癫癫的莫三又翻箱倒柜,找出那节几十年没有再用的牛角啵螺号,天亮不亮的他就拄着一节拐杖,吃力地走到屋后的小山上,鼓起腮帮吹响了牛角啵螺号。号声有气无力地在寨子上空回荡着,令老年人们想起了过去的岁月,又使年轻人们觉得新鲜和好玩。
      会兰不相信寨子里的人说“莫三疯了”的话,在她看来,莫三活得比谁都清楚,比谁都明白。莫三天天疯讲疯说,可能是心里有什么话想跟人说,又没有人理他,他才会这样的。人呐,是个奇怪的东西,没有个说话伴儿的时候,心里就憋得慌。
      那天,会兰赶着一窝猪仔,来到寨子外头。她把猪撵到地里后,扯了一把树叶坐在树下,忧郁地看着那群猪仔欢快地觅食。当年什么重活都能做的她,现在也做不动什么重活了,放养好这群猪仔是她的重要任务,一家人的穿衣、吃盐全寄托在了她的这群猪仔上。
      “你这窝小猪又可以卖了。”莫三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站在她的身后说。
      “再过两街就要卖了,养不住呢。”会兰说着转过头,见莫三拄着一节拐杖,站在她旁边。
      “三老表,你这是要去哪里?”会兰问道。
      “我就是想来跟你说说话呢。好长时间没有看见你了,也不晓得你格好呢?”莫三说。
      “不就是天天放放猪,办办家场喂,好不好也说不上。”会兰说。
      “唉,都老喽,都老喽!不知日子咋就过得这么快呢?一眨眼我们就都老了。”莫三叹了口气。
      “就是呢。”会兰回答莫三的时候,发现莫三眼睛发直地看着她,心里就有点说不出的酸甜。“三老表,人家都说你脑子不清醒,我看一点不像。”会兰说。
      “那些人已经不是人了,他们都长着尾巴,都变成牛了,牛是听不来人话的。”莫三无奈地说。
      “你不要和自己过不去,太为难自己只会伤了身子。现在的人不像我们以前了,人人都只顾自己,管不了别人呢。”会兰安慰莫三说:
      “阿片寨人个个都耳聋眼瞎了,叫死鬼天天在寨子里叫着闹着,他们一个都听不见,看不着。”莫三说。
      “三老表,你不要吓人,有什么心事就和家人好好说。我记得以前你都是心宽宽的,现在咋就越老越看不开呢?”会兰劝说莫三不要再疯说了。
      “我早就想跟你说了,就是一直看不见你。我想告诉你,小时候我就听老人说过的一件事:阿片寨以前也有过一寨人,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就灭了。听说阿片寨这地方是个大水井,住不下三十家人的。只要一住满三十家人,老天就要来收了呢。现在有好几家独儿子都和父母分开过了,你算算嘛,不是已经超过了三十家啦?也就快要灭了。”莫三叹了口气又说:“你小心着点,阿片寨可能要出事呢。”
      会兰听莫三神乎其神地跟她说了这么多,心里就开始半信半疑。她想,莫三从那个时候就对她好了,现在怕也不会骗她的吧?但她还是提醒莫三:“不要再一寨子乱跑乱叫了,人老骨头脆,一跤跌下去,起不来了咋办?”
      “是喽是喽。”莫三表面上答应会兰不再喊叫了,可过后,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照样不停止自己的行动。
      莫三每天还是吹过牛角啵螺号之后,又艰难地在寨子中行走着,一如几十年前通知人们做活出工一样,每到一家的院子门口,他就停下来大喊大叫:“冬天打雷,死人成堆!冬天打雷,死人成堆!”莫三天天如此地喊叫。
      起先,寨子里的人都认为是他脑子彻底坏了,根本没有在意。可是与寨子里近来发生的一些怪事联系起来,人们就开始有些恐慌和不安了。
      “寨子里的那口龙井不出水了。”
      “队长小六三家的后山墙上,常常有十多条小花蛇爬出爬进的。”
      “老实巴交的李阿生也看见寨头那棵大青树上平白无故地冒出火烟,晚上还发光发亮。”
      寨子后山上的老熊、麂子、野猪、野兔和小松鼠等等大小动物们,也时不时地跑到寨子里蹿来蹿去。
      莫三神秘古怪地告诉人们:“有一天黄昏,我在寨子头遇着遮帕麻神了,她告诉我说:‘现在活在这世上的人,只有一半是人,另一半都是些长着尾巴的怪物,又自私又不听话,搞得人世一点都不安生’,她已经派另一些生灵赶来世上,只有把那些长着尾巴的人都吃了,人世才能太平。”
      莫三还说:“遮帕麻神还告诉他:‘知道这个事后要赶快告诉别人,不然她派来的生灵就会不饶的’。”
      莫三说的这些疯话,被人们添油加醋地传遍了四邻八寨,而且越传越神,越传越真。情况反映到了村里、乡里。乡党委书记赵宝顺很重视,立即召开会议,决定着手追查这些谣言,以查清事情的真相,安定人心。
      那年春节刚过,赵宝顺就带着乡里的工作组来到了阿片寨。
      听说赵兴福的儿子又带着工作组来了,任花以为又要搞什么运动了,就把莫三锁在小阁楼上,不让他下楼,不让他满寨子乱跑乱叫。
      赵宝顺带着工作组到阿片寨后,并不像人们想的那样,他没有召开群众大会,也没有要拿办谁的意思,他只是带着工作队员,山头山脚地查看,一家一户去问这问那。
      寨子里的人们知道赵宝顺是赵兴福的儿子后,对他都很客气。当人们从他口中知道赵兴福已早就不在人世了,一些熟悉赵兴福的老人们,心中就有点淡淡的伤感和怀念。
      经过几天的调查,赵宝顺搞清了群众中流传的那个恐怖谣言,最先出自疯人莫三之口后,就带着人来到莫三家。他们一走进莫三家的院子就听见小阁楼上传来莫三的喊叫声:“冬天打雷,死人成堆。冬天打雷,死人成堆。”
      赵宝顺让任花和石宝打开小阁楼的门锁。他刚爬上小阁楼,莫三就从小阁楼的火塘边跳起来,拉着他的衣服说:“你也听见两支大山说话了?你也看见山后躲着的那股紫色山风啦?”
      赵宝顺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其他队员更是被莫三的举动吓得毛骨悚然。
      莫三放开赵宝顺,坐回到火塘边,边摇头边自言自语说:“阿片寨人的耳朵都聋了,听不见大山在天天说话;人们的眼睛都瞎了,看不见寨子里天天刮过的都是紫色的风。”
      工作队员们被莫三那莫明其妙的话弄得有些找不着北。在北京的地质大学读过几年书的赵宝顺,却隐隐地听出了一些名堂。走出莫三家以后,他又带着工作队员们到阿片寨后面的山上到处仔细探寻。
      终于,人们发现在山头两千多米高的地方,有一个巨大的裂口,似一条长长的巨龙,横卧在半山腰,只要遇有大暴雨,整座山体就有可能垮下来,把阿片寨吞噬掉。
      赵宝顺和工作队员们在山上做了深入细致的调查后,向乡党委作了一次详细汇报,并建议对阿片寨实行整体搬迁。经过反复论证,乡党委作出了决定:迅速将情况报告州、县,请求上级给予财政支持,并派出专家进行实地考察;同时,在坝区划出土地,着手建安置房屋,争取在雨季到来之前,将阿片寨整体搬出大山。
      赵宝顺没等上头的意见下来,就着手组织乡里调整土地,筹划安置房建设。他想,即使不发生地质灾害,也要让阿片寨人搬出大山来。他不知道上面会不会同意他们这样做,但不管出现什么结果,都必须尽快把阿片寨人搬出山来。既然自己已促成乡党委做出了决定,就要负起责任,哪怕就此搭上了自己的政治前途。
      然而,事情并不如他所想的顺利,坝区的群众根本不愿把土地让一部分出来,也没有一个村愿意让出一块土地用于建盖安置房,就连阿片寨人,也根本不愿意离开自己的土地。乡里派下去的工作组,进村一说明来意,就被坝区的群众撵出了村子。阿片寨人也说,他们世世代代就这样过来了,我们的根就和山上的树一样扎深了,搬不走,挪不动了。
      更无奈的是,赵宝顺和王乡长三天两头的跑到州、县有关部门汇报,结果都被人家客客气气地打发了回来。半年时间都过去了,乡里建移民安置房的报告仍还停留在文件来往之中。
      赵宝顺一直被搬迁阿片寨的问题搅得烦乱不安。他真希望二十世纪的最后一年没有雨季。可这年的雨季却来得特别早,“雨水”刚过,就三天两头地下起了大雨。
      最可怕的一天在夜幕中一步步逼近阿片寨。此刻它像一个魔怪,舞动着巨大的翅膀,在阿片寨的上空盘旋。
      年迈的莫三,这时已经变得有些半人半仙了。寨子里的人天天看见他身披一件蓑衣,手拄一节木棍,胸前挂着那节牛角啵螺号,在寨子的山前屋后转来转去,嘴里嘟嘟囔囔的,不知道说些什么。
      他习惯性地咧着大嘴,淌着口水,下巴上沾满了唾沫。脑袋像个旱獭似的,这儿瞄瞄,那儿瞧瞧。笑起来就像是在做鬼脸,鼻子、眼圈都纵到了一起,满脸的皱纹像是绕在脸上的一条条干枯的细藤须。人们在不经意间看见他时,还会被他吓一跳,娃娃们看见他这模样,会吓得直哭。
      莫三每天都用很长的时间观天望云,看空气轻重啦,看天气凉热啦,刮风起云啦,什么都要看上半天,要从这些蛛丝马迹中寻找暴风雨的踪迹;一有风的涌动,他就吹响手中的牛角啵螺号。
      一个多月过去了,却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山上的雨,停停下下,莫三也就一直是忧心忡忡的样子。没有人了解他的心情,也没有人知道他为何事忧心。大家都感觉到,他不再四处转悠和乱喊乱叫了。天一黑下来,莫三就关上小阁楼的门,独自一个人在房子里,惶惶不安,紧闭的嘴里,时不时发出轻微的呻吟,就像一只找不到蜂巢的蜂子。
      夜深人静时分,他就透过窗洞东张西望,寨子里的人们都已熟睡了,他还一动不动地站在黑夜中。
      好长一段时间,寨子里的人们都听不到莫三吹啵螺号,也很少有人再看见他到处转悠,大家都认为“莫三的疯病好了”;话题也就自然地转到其他事情上去,没有人再说到莫三。
      但是,一场世纪末的灾难确实正悄悄地逼近阿片寨……
      
      六
      
      一切就发生在转瞬之间,这次要命的山体塌崩,是在连续下了几天暴雨之后的一个下午发生的。
      首先是几股紫色山风,像是一头头发怒的野兽从山林中腾跃而起,交替着在阿片寨肆虐。人们看到了这几股巨风比任何时候都凶猛狂烈,比任何时候都肆虐有力,它是那么势不可挡,那么惨无人道……巨风所过之处,房屋卷落,树木拦腰斩断,含浆待熟的包谷像被碾子碾过,全躺在了地上……这几股疯狂的紫山风时而匍匐,时而飞跃,左右摇摆,席卷其所及的万物……这边刚扯下寨头那棵大青树的粗壮树杈,那边又吞没了数十棵挂满果实的桃树……紫色山风狂噬着阿片寨的每个角落,似乎要把整个寨子都清理一番……紫色巨风卷过之后,寨子后面的大山接着发出了“嗡嗡”的可怖轰鸣声……
      莫三在大山这阴森的轰鸣声中走下小阁楼,他看到了这紫色魔怪狰狞的丑态。
      石宝看着屋后突然冒出一股水桶般的山水,呆在那里惊恐不已。
      莫三喃喃地在他身后说:“这大山怕有点挣不住了。”
      刚被选为村民小组长的石宝,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父亲莫三说出正经的人话,也感觉到灾难正向寨子逼来。
      任花和阿艳,被屋后冒出的山水吓得不知所措。两个人在屋里忙乱地收拾东西,嘴巴里不住地唉声叹气。
      “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叫寨子里的人逃命去,山就要垮下来啦!”莫三声音沙哑地催促石宝。
      石宝好像突然从噩梦中惊醒过来,他披上一块雨布,对阿艳说:“赶快带他们到对门的山上躲一躲,我去通知其他人家,就来找你们。”
      阿艳抱起孩子,拉扯着婆婆,跑出院子,见莫三僵硬地站在大雨中,就说:“阿爹,快离开这里,房子好像要倒了。”
      石宝冲出院子,冒着大雨,一如莫三以前通知群众开会一般,跑到一家家门口大叫:“山要垮了,赶快到对门的山上去躲一躲!”
      寨子里的人们在听到石宝喊叫的同时,也听到了莫三那有气无力的啵螺号声。人人都感觉到了灾难的临近,阿片寨顿时乱作一团,叫骂声、哭喊声和着雨声,汇成了一曲令人恐惧的哀乐。
      石宝在寨子中拼命地喊叫,催促人们赶快离开寨子……夜幕降临了,寨子里的人们还是磨磨蹭蹭,舍不得离开自己的家。
      莫三站在寨子头,临着风雨,眺望着人们撤离:直到全寨子的人像一支即将远行的队伍,拖家带口,拉拉扯扯地离开寨子,向着对面的山头爬去了,他那枯槁的脸上才露出一丝神秘的笑意。
      又一阵紫山风穿过峭壁,仿佛利刃划破了雨幕。更大的暴雨又从山头扑了下来,山洪腾跃而下,卷走了树木和房屋,整座山体都开始向下滑动,轰鸣声拥塞了山谷。
      迷�的雨雾中,莫三看到山脚还有一个人影在动唤,他肯定那人就是会兰:只有她走起路来,才屁股一颠一颠的模样。他扔下手中的牛角啵螺号,拼命地向那黑影跑去。他边死命地奔跑,边大声呼喊:“会兰――,会兰――!”周围噼噼啪啪的爆响声,淹没了他的喊叫。
      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之后,整座山就像魔怪那样地站了起来,在空中挥动着岩石和巨臂,发出阵阵轰鸣……
      莫三感觉到整个世界都好像要就此毁灭了一样,在一片轰响声中,他突然腿脚发软,一脚踩塌,扑到了地上。
      “见鬼!”他摔倒时愤愤地骂了一句,拳头狠命向大地砸去。
      山体“哗哗”地向下移动着,泥石流像一条条恶龙,咆哮着从山上窜下来,席卷着村庄、房屋、土地和树木……整个寨子刹那间就被泥石流卷进了深深的沟壑里……莫三也被一股泥石流冲下了沟底,夹在了两棵大树之间,几乎没有了呼吸,从唇间冒出的一丝气息通过嘴巴异常艰难,像是穿过厚厚的泥层……可他还是隐约地看到了发黄的岩石和泡在泥浆里的树木。蕴藏着巨大生命力的肌肉,在泥石流的冲击下颤动着。莫三的脑子里出现了许多迷迷糊糊的幻像:忽而是会兰让他激动的青春笑脸,忽而是唤弟那哀求的眼神;一会儿又是任花那哭丧着的脸,疯狂地把他搂得透不过气;一会儿又是儿子石宝趴在他的身上叫喊;儿子还是那么幼小,嘴唇轻轻翕动着,叫出第一声:“阿爹。”接着,又一股泥石流冲来,把他深深地埋进了泥石之中……伴随着二十世纪的结束,阿片寨被彻底埋进了高山深谷之中。
      一年之后,被泥石流毁灭过的地方又盖起了几间茅草房,不可思议的阿片寨人,丢下了坝区群众划给他们的土地,舍弃了政府为他们建造的砖瓦房,陆陆续续地搬回了阿片寨故址,又过起他们那慢悠悠的日子……一辈子都没有活出个人样的莫三呢,却被寨子里的人们像讲鬼神那样崇敬地提起,就像飘荡在高峰深谷间的紫色山风,看不见摸不着,却是无所不在……
      
      责任编辑 齐 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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