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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弦月 指环里的半弦月

    来源:六七范文网 时间:2019-01-21 04:57:20 点击:

      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父亲和娘的戒指不一样。娘常常炫耀似的说,她的戒指是出嫁时姥姥陪送给她的,那可是姥姥家祖传的,不知道传了多少辈,值钱着呢。而每每这个时候,我常常盯着父亲的无名指看,上面一只略显单薄的指环,闪着静而淡的光。
      我悄悄地问父亲,“你和娘的戒指,哪个值钱?”父亲笑笑,不答。
      在父亲所有的沉默里,我似乎感觉到了一种深刻,如同父亲看待和处理任何事的深刻一样,让我琢磨不透。
      然后我问娘,“你和父亲的戒指,哪个值钱?”
      我见娘扬起双眉,“当然是娘的值钱了,娘的是纯金的,你闻闻,连娘的手指头都是金子味。你父亲那个啊,哼,嘿嘿……”然后便无下文。但在我的感觉里,娘是有些夸大了她所戴着的那枚戒指的分量,或许那只是一只非常普通的戒指,她是为了提高自己在父亲心目中或者家庭中的地位,才故意这样说的。而她对父亲那枚戒指的贬低,更让人觉得娘有些穷烧包的味道。
      父亲看不上娘,我很小的时候就看出来了。如同娘不让我们姐弟二人像其他农村孩子似的喊爹,而是要求我们必须恭恭敬敬地称呼父亲,父亲却从来不管我们叫母亲什么,“娘”或者极不礼貌的一声“哎”,父亲都不会在意。这也让我感觉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充满了不公平,而这种不公平又似乎是从父亲和娘的骨头里散发出来的一种气息,谁都无法阻挡。
      父亲是一名中学教师,在很远的镇上教书。父亲是村里惟一一个戴着戒指的男人,也是惟一的文化人,他身上所有的一切,在村人和娘的眼里都是一种潮流、一种时尚。父亲每个星期从镇上回来一趟。每到父亲回家的前两天,娘的脸上便绽开了灿烂的笑容。她会一大早就让我和弟弟跑到村头,一遍遍地看父亲是不是回来。因为父亲总是在下午回家,所以对娘的指使我们不以为然,娘便生气,说:“怎么养了你们这样一对白眼狼?”父亲到家的时候,娘的笑更是撒在了院子里的每个角落,她会说,“你听,这蚊子也会唱歌呢,唱得多好听啊。”然后坐在父亲身旁,为他扇着扇子。而父亲,坐在老旧的藤条椅上,一杯茶,一脸凝重地看着低矮的墙外,目光不知所终。
      我们在密不透风的蚊帐里擦着汗,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然后听着娘压低的声音,有些哀求的味道,“去睡吧,天不早了。”
      而父亲在家的一天半时间,也是我们姐弟二人的快乐时光,父亲会给我们读好多书,讲许多故事,娘每每前来偷听,看见父亲黑下来的脸,便识趣地走开。而吃饭的时候,我和弟弟也可以向父亲撒着娇,把娘藏在父亲碗底下好吃的菜肴,通通扒拉到我们碗里。娘的眼光恨恨地,但我们不管,父亲一边看着我们姐弟二人抢东西吃,一边轻轻地笑着。多少年后我们还在回忆,父亲的笑,长长短短的,有着极强的节奏感,真的如一首好听的歌,一直跳动在我们童年的记忆里,清新爽朗而充满温情。我们尽情地快乐着,哪怕父亲走了以后,娘还会像以往一样大声地训斥我们,用筷子敲着我们的手指或者额头,我们都不在乎。
      “父亲,你的戒指真好看。”我常常得寸进尺,夸赞父亲的同时,斜睨着眼,看着娘的脸瞬间耷拉下来。
      于是我更加强烈地感觉到,在父亲和娘的戒指之间,一定隐藏着一个故事,一个谁都不愿意提及的故事。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父亲轻翻着一本书,我和弟弟在一旁玩耍。雨丝清凉,似乎打湿了父亲的目光,幽远潮润得竟让人有些心痛。父亲一次次轻闭上眼,有些沉醉地轻嗅着空气里弥漫着的槐花味道,然后轻轻转动着左手无名指的戒指。而每每此时,父亲的眼角总是有泪似乎要流出来。我指给五六岁的弟弟看,弟弟不知缘由,径直扑到父亲的怀里,撒着娇,使着坏,捏着父亲的鼻子,大声地喊着父亲。父亲想笑,可那笑,竟让我感觉如外面的雨一样,凉凉的。
      “盼儿,坐父亲腿上来。”父亲招呼我。于是我和弟弟一人坐到父亲的一条腿上,父亲脸上的落寞一下子全部掉在地下,如书页一样散乱开来。
      我抚摸着父亲脸上的笑容,那笑容如同灿烂的阳光,温暖而祥和。
      娘从外面进来,走得很急的样子,鞋子、裤子上全是雨水和泥。见娘进来,我从父亲腿上站起来,抬起头,看见娘的草帽底下是一张冷得有些发紫的脸,每一块跳动的肌肉似乎都写满了愤怒。
      “你说,那五块钱到底弄哪儿去了?你到底给了谁?”娘把草帽使劲地甩到地上,“你说给你娘了,我去问过了,你根本就没有给她。她连面都还没有见到你呢,你到底给了哪个狐狸精?”
      父亲的脸瞬间沉了下来,他站起身,放开我和弟弟的手,一句话也没说,径自走进雨里。
      虽然已是五月,但我想,那雨也一定很凉。我嗅不到空气中槐花淡淡的香甜,只觉鼻子有些酸。因为是发工资的日子,娘几天前就盘算着父亲这个月的工资如何如何,脸上的笑容比槐花更灿烂。可今天,娘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呢?
      “哭什么哭!像个丧门星。”娘看见我滚落的泪水,一巴掌下来,打在我脸上。我哭着跑进雨里。
      弟弟也哭,被娘训斥道,“你哭什么?像个老娘们儿,一块儿给我滚。”
      祈儿跑出来,在我的身后,悄悄地拉着我的衣服。
      正好,我们可以去追父亲,可以向父亲高兴或者撒娇,哪怕是流泪我都愿意。出了家门,却只见父亲的背影,已经离开村子很远很远。那是父亲回学校的方向。
      我和弟弟站住,泪水和雨水淹没了整个村庄。
      在此后的许多日子里,我的梦里梦外,似乎都被雨的湿凉围绕着,再也感觉不到身上衣服的温暖,即使艳阳高照,也总有丝丝的凉意,弥漫在我身体的前前后后。
      而更可怕的是,父亲从此很少回家。周末等待父亲的快乐,迅速衍变成一种灾难。我和弟弟每个星期都要去村头,却只是等来一场场的空,浓浓的失望之后,便是娘发疯似的摊着各种东西。我一直担心,说不定哪一天,娘气得厉害的时候,也许会把我和弟弟甩到天边去吧。
      我已经记不清这样的日子过了多久,一个月,两个月,或者是更长时间?能够记起的,只是娘有些扭曲的脸,时不时的打骂,以及我和弟弟蜷缩在薄薄的被子里,噤若寒蝉地对着屋顶发呆。
      也是一个雨后,娘一只手拉着我,一只胳膊抱着弟弟,我们去了父亲的学校。母亲之所以选择雨天,或许是因为雨天是农村人略有轻闲的时候,没有多少农活,或者即使有也无法下地。娘的勤劳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她壮如黄牛,甚至比一个男劳力更能出力。每每说起娘的能干,村里人都要竖起大拇指。
      而我,却是如此讨厌雨天,讨厌到只感觉委屈,只想流泪,没有任何理由地流泪。
      传达室的一位老爷爷问,“你们找谁?”
      “我是高岌的老婆,我要找校长。”我猜想着那位老爷爷或许并未听清楚娘说了什么,这个时候,娘已经推开了校长办公室的门。
      有些清瘦、戴着花镜的校长爷爷,站起身给我们让座。
      “你是校长?”娘的眼神有些凶,声音也有些颤抖。我拉了拉娘的衣襟,想让娘坐下来,娘却动也没动。
      “对,我是校长。有什么事我可以帮你吗?”校长爷爷的声音很好听,有些温暖的味道。
      “校长,你一定要给俺做主啊。”娘一下子跪倒在校长面前,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诉着父亲的种种不是,从他不为家里干任何一点儿农活,到工资里有五块钱不知去向;从父亲从来不拿她当人看,到父亲已经几个月没有回家等等等等。
      校长的水杯子给娘端了一次又一次,娘的泪也流了一次又一次,直至校长爷爷说,“我会劝劝高老师的,你放心吧。”
      “那不行,你要让他给我赔礼道歉。我这不是在守活寡吗?要让他面对面地向我赔礼道歉。”娘的眼里重又现出凶光。
      自从娘在校长办公室哭闹开始,就有三三两两的人,有些好奇地踱到校长办公室,或者站在门口,或者在窗子下面听着、笑着、打听着……
      从心底里涌起的屈辱像一条条毒蛇,噬咬着我的肌肤,我不敢抬头看门外,更不敢抬头看校长,看娘。我不知道弟弟这么小的年龄会有怎样的思想,会不会也为娘的哭感觉丢人,但我却明明感觉到弟弟的手冰凉,没有任何知觉的冰凉。
      “我让人把高老师叫来,向你认错。”校长说。在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校长是如此卑劣,卑劣到如同娘一样,没有了是非曲直。
      我知道父亲是对的,父亲的温暖和豁达,父亲的知性和孝礼,父亲给我们讲的故事和做人做事的道理,都说明他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如果父亲有不对的地方,也只有对娘的怠慢和疏忽,这只是小问题,不至于让娘闹到如此地步。父亲的离家而去,怎么能都算是父亲的过错?并且,天底下的父亲,不都是这个样子吗?
      在父亲走进校长办公室的那一个瞬间,我看到父亲脸上的肌肉在抖动,愤怒,激动,无奈,以及长长的叹息,连同那个漫长的午后,在父亲坐在沙发上的那一刻,都凝固在了我的记忆深处。
      “我没错,对不起校长,我不会认错。”父亲的声音坚定。
      娘重又嚎啕大哭起来,哭天喊地,直到校长办公室门口聚集了更多的学生和老师。
      父亲站起身,想往外走,被娘抓住袖口。父亲一甩袖子,娘被甩倒在地上,娘的哭声更大了。
      天暗淡下来,娘哭得再没有了任何眼泪,也似乎没有了多少底气。她再不管我和弟弟怎样,一个人踉跄着跑出了校长办公室。
      我和弟弟被一位老师领进了父亲的宿舍。父亲双手抱着头,一脸的沮丧。见到我和弟弟,他一把搂过我们,把头埋在我和弟弟的身体中间。父亲的泪滴在我的手上,温热,一会儿便又凉了下来。我抬起手,尝了尝父亲的泪,咸,以及腥的味道,一定如父亲心里的苦。
      那一夜,我和弟弟挤在父亲的小床上,三个人,枕着一个枕头,互相抢着,打闹着。我忽然觉得,在如此落寞的夜晚,我和弟弟都在父亲的怀抱里,感受到了好长时间以来没有过的开心和快乐。那一夜,于我,于弟弟,都是童年里最美丽幸福却又饱含着酸涩的记忆之一。
      
      接下来的变故,把我短暂的快乐与幸福击得粉碎。娘回去后的第二天下午,在她一次次地走到村口,盼着能见到我们爷儿仨,却终于感觉无望后,喝下了一大瓶子农药。幸好被邻居发现,被及时送到了医院。父亲接到学校办公室的电话,精神有些恍惚,他赶紧骑上自行车往医院赶。我跳上父亲的车座,想和他一起去,被父亲训斥下来。父亲赶到医院的时候,娘的胃已经被洗得差不多了。但见到父亲,娘开始拒绝治疗,她发疯似的拔下胃管和吊针,无论别人怎么劝都不允许护士再给她打针。我人高马大的舅舅听到娘喝药的消息,也急匆匆地到了医院,他没有问自己的妹妹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不问青红皂白,就对我父亲拳打脚踢。可怜我瘦弱的父亲,在医院里被打破了头,打掉了一颗牙齿,打得眼睛几个月的时间里视力都在0.6以下。
      娘几乎没有阻拦,她眼看着父亲被迫按照舅舅的要求,在她的病床前,跪下去,跪下去……
      邻居向我奶奶复述这些情节的时候,奶奶几乎背过气去。因为父亲所受的屈辱,我更加对舅舅充满了不满和敌视,充满了复仇的欲望。尤其是看到父亲脸上的伤,看到那些伤口一层层结痂,在父亲俊朗的面容上留下的深刻印记,心里的仇恨愈加强烈。我明明知道自己是怎样的弱不禁风,但同样感觉到自己拳头上的每一块骨头,似乎都积聚了无穷的力量,等哪一天,我会把打我父亲的那个人,送进坟墓。
      而对娘的抗拒和排斥,从小似乎从骨子里就有的冷漠与敌意,自此以后,似乎更加强烈起来。
      更加可恨的是,事情远远没有结束。舅舅把娘从医院接回了姥姥家居住,并且拒绝与我们家的任何人有任何联系。即使后来,父亲的自行车上,前梁上坐着我的弟弟,后座上是本就体弱多病的我,父亲带着我们去了三趟,我们仍然失望而归。
      我和弟弟,躺在一张有些稀疏的草席上,看着天上的星星不停地眨着眼睛。弟弟问这问那,我却不愿意理他,用手堵住他的嘴,弟弟便懂事地不再说话。父亲坐在席子的一角,叹气声在夜里如露水一样凝重,一次次地撕裂着我的心脏。奶奶也沉默着,她老旧的藤条椅发出嘎吱的怪叫声,更加让人心烦。
      “她还是俺的远房侄女呢。”奶奶的声音不大,却显得很凉,比到处流动着的夜气都凉。
      弟弟睡着了,呼吸轻而均匀。
      “这一切都是命啊。”奶奶也长叹一口气,“欠人家的钱,咱可以慢慢去还,怎么能拿孩子的婚姻当儿戏呢?拜了把兄弟也就罢了,还非得搞什么亲上加亲。也怪娘当时糊涂,没有拦下你爹。”
      我似乎听到了父亲压抑着的哭声,压抑得让我感觉到几乎整个夜幕都要倾覆下来。
      “也苦了那个影儿,随便找个人家嫁了。咱毁了人家一辈子啊。”我听见奶奶啜泣起来,然后见她抖抖地拿出手绢,擦着泪。
      我有些听不懂了,父亲和娘的事还没有搞清楚,怎么又出来一个影儿?
      “别说了娘,别说了。”父亲的泪再也忍不住,声音哽咽。父亲叫着我的名字,我知道他是想看看我有没有睡着。但在那种时刻,我怎么能睡得着呢?父亲的苦楚和伤痛让我心疼,我多想能帮他一把。可我太小,小到只能一个人悄悄地想这些事,想怎样的仇恨,想几乎认定只有忧伤而没有快乐的将来。
      “我真的过够了,娘。”父亲的声音似乎撕开了天的一角。
      “过够了又能怎样?可怜这两个孩子,真是命苦啊。”奶奶长出了一口气,说。
      我看见父亲双手插进自己的头发,把头深埋进两膝之间。
      “我明天去她家一趟吧,或者他们只等着我去,要我搭上这张老脸呢。制服我们这一家子人,他们高兴啊。呵呵,都是命里的定数吧。”奶奶颤巍巍地站起身,“天不早了,你把孩子们抱到屋里,别着凉。都去睡吧。”
      奶奶进屋去了,父亲仍然一个人坐在那儿,看着天,或者什么都没看见。他躺下,双手放在头下。我听不见父亲的叹息,却感觉到父亲的一行行热泪,流下,又流下。我看见父亲摘下他手指上的戒指,举到眼睛的上方,看着,然后又放到离眼睛很近的地方,透过那圆圆的环,看着月亮,似乎要把这弯弦月,看成一轮圆满。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枣香的味道,那是我曾经多么留恋和喜欢的味道,有些甜,甜得似乎凝固在记忆中一般,如淡淡的油彩画。而今夜,所有的香甜味道,连同那一片片叶子,都变得如此冷,冷得让人心里发抖。
      
      娘回来的那天,是我那粗壮得如同魔鬼的舅舅送她回来的。父亲一大早就按照奶奶的嘱咐,去镇上买回了好多菜,买了上好的酒,有些隆重地迎接娘的归来。父亲滴酒不沾,娘陪着舅舅喝,吸干酒杯发出的声音,如我晚上听到的老鼠吱吱的叫声,尖厉、曲折得有些张扬。娘的笑声很大,我听得出那笑声是娘从心底里发出的。尤其是弟弟因为想娘,偎在她怀里撒娇的模样,更让娘的笑声传到十里开外。在那一刻,我想起父亲教给我的“幸福”这个词,很自然地把桌上的几个人,分成了幸福的和不幸福的两个类别,比如娘和舅,以及弟弟,他们一定都是幸福的,奶奶和父亲是不幸福的。而我,并没有幸福的感觉,有的,只是淡淡的哀伤。而这哀伤,一定不是幸福,也一定不是不幸福。
      我想起那天晚上奶奶说过的一句话,“盼儿的性格有些像影儿呢。”这句话一直留在我的脑海里。我的哪些性格,如哪个影儿,这一切的谜,我会在某一天,好好地问问奶奶。
      随着我和弟弟到镇里上学,娘也一起住到了学校分给父亲的小院里,全心全意地做起了家属。娘有些像树梢上的喜鹊,所有的快乐都写在了透着光芒的脸上。她很快就与邻居们相熟,说着自己如何有眼光,找了一个好丈夫,说着两个孩子多么优秀,根本不用大人操心之类的话。然后经常有些故意地露出手指上依然黄灿灿的戒指,说是自己家里祖传的,很值钱等等。
      而父亲,一如往常地忙碌着,白天上课,晚上在办公室备课,或者与学生谈心到很晚。娘不让我和弟弟在家里写作业,说我们在家里浪费电,非得让我们去父亲的办公室。我愿意陪着父亲,写作业或者看书,而弟弟却早早地做完作业,每天都由我先送他回去睡下,我再回来陪着父亲。这于我的童年,是一种甜蜜的记忆,我觉得自己在分担着父亲的忙碌,分担着父亲似有若无的忧伤和痛苦。每每到星期天,父亲便回老家去看奶奶,这于我,更是一种极大的快乐,有时我竟快乐地扑在奶奶怀里,没有任何理由地哭起来。
      我怀念老家房前屋后槐花的味道,留恋那些枣香以及石榴花的娇艳,我觉得自己的每一个细胞、每一种情绪,都与老家的一切血肉相联。而学校里的家,总让我亲近不起来,感觉那只是流浪过程中的一个临时居所,我们随时可能搬到其他地方或者被什么人赶走。背阴的墙角以及胡同里随处可见的青苔,厚厚的,似乎散发着腐烂霉变的气息,就连胡同角落里大大小小的石子,也时时提醒我孤独的无处不在,让我时时充满了忧郁和感伤。那一棵高大粗壮的梧桐树,经常让我想起舅舅脸上的青筋,即使从稀疏的树叶中间漏下来一束束的阳光,也总让我想起他恶狠狠的眼神。每一个雨天,那些在树叶的空隙里滴落的雨大而密,如我曾经的泪,我想那一定也如影儿的泪,定会让父亲心疼着。否则,父亲为何总是在很多个雨天,总要坐在门前,对着冷冷的雨出神呢?
      父亲以他的勤勉,以他对学生的全部热爱,得到了全校师生的一致拥戴。在我上高二那年,父亲已经是学校里的教导主任了,这于我们全家,是引以为豪的一件事。而娘,更是天天笑得合不拢嘴。即使后来父亲组织了一次为挽救一个贫困少年的捐款仪式,父亲拿出了整整五百块钱,娘也没有抱怨一句。娘说,捐款这种事,是好事,哪个当官的不都得做做姿态?还不是为了换更大的官?娘似乎懂得为官之道了,这于父亲,或许是好事呢。
      而更大的喜讯还在后面,镇里已经来学校考察了,准备让父亲在暑假以后担任业务校长,一切的幸福和成就,似乎都在向父亲微笑着。
      
      暑假里的一个早晨,我是在有些清爽的雨声中醒来的。不知什么缘故,从小我就对雨有一种厌倦,似乎在每一个雨天,我的心里都会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没有一点敞亮的空间。而今天的雨声,尤其是打在梧桐树叶上,发出有些缠绵娇嗔的滴答声,竟有些暗合了我心里的某些暧昧情愫。我暗恋着同班的一个男生,一个有着清纯面容却又成绩优异的大男孩。我常常被一种莫名的幸福包围着,我明明知道,这所有的喜悦,或许都是我自己臆想出来的。我们甚至没有说过几句话,没有更多地看对方几眼。我时刻记得父亲在我刚入高中时的一句话,“无论怎样,都不能谈恋爱。”
      父亲很少对我说这样的话,即使在我看着一部部的言情小说,看着如肥皂泡一样绚丽却空洞无比的爱情剧的时候,父亲也从来没有过这样一本正经的语气。
      “我如果真的爱上哪个男孩呢?”我有些故意地问父亲。
      父亲拍了拍我的脸,轻得如同抚摸,“你还小,还不懂什么是爱情。看看我现在的状况,你会知道,所有的事情都不是那么简单。”
      “你不是挺好吗?”我想让父亲顺着我的提问继续往下说,也解开我多少年一直想弄清楚的谜团,比如谁是影儿,比如父亲究竟如何与娘成了夫妻。
      父亲把我揽进怀里,再不说一句话。我感觉到父亲胸腔里积压着太多的无法表达,或者是话语,或者是泪水,或者是奔腾的情感。但无论是什么,都让父亲显得如此沉重,如背负着整个泰山的重量。
      当我还一直赖在床上,幻想与回味着与爱情有关的某种体验的时候,忽然间就听到了娘的喊叫声,“你到底在外边干了什么好事?这个杨某某是谁?到底是哪个狐狸精?你成天在外边深更半夜地不回来,我还以为你是在教学生,原来是在玩女人啊?你给我说清楚,这个杨某某到底是谁?”
      “简直是胡说八道!你别在这儿胡搅蛮缠。”父亲的声音透出一种威严。
      “我胡说八道?你看人家写得多么明白,玩弄妇女,破坏家庭,贼心不死,老流氓。你说不说?这个杨某某到底是谁?”娘的声音更大了,似乎要把整个房子震塌一般。
      我起床,站在卧室门前,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你不说是吧,那我死给你看。”娘忽然间就低下头,对着父亲抵了过去。父亲被抵在墙上,然后娘就一次次地对着父亲使劲地抵。
      我死死地抱住娘,父亲趁机走开,出了大门。
      娘的哭声从胸腔里瞬间喷发出来,我似乎感觉到了一股气浪,要把整个世界摧毁一般。
      “盼儿,你告诉娘,这个杨某某是谁?娘去找她,娘要去杀了她。”娘的眼神如此可怕,又如此可怜,让我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娘,根本没有的事,父亲不是那种人,不是那样的人。”我这样劝着娘。
      “你怎么知道不是?他年轻时就有一个,现在也会再找。盼儿,你告诉娘,这个杨某某是谁,娘去找她。你也不想看着这个家完蛋吧,盼儿,就算可怜可怜娘,你行行好,行吧?”
      “对了,这个杨某某,是不是你父亲那个学生?叫杨清远的那个?娘这就去找她,这就找她。不但要找她,我还得找她男人,找学校领导,问问这种人怎么配当老师。”我眼看着娘脸上的泪扑簌簌地往下流着,眼看着她如旋风一样地快速起身,冲进雨幕之中。
      我拾起娘刚才拿在手里的一张纸,上面白纸黑字地写着父亲和杨清远如何如何。但我知道,杨清远不会做这种事,父亲更不会。她是父亲最早一级教过的初中学生,毕业后回到母校当老师,是父亲在教学中培养推树起来的一面旗帜。杨清远曾经是我的老师,对学生也是一百个好,没有任何人能挑出她任何毛病,她绝对不可能和父亲走到一起做那种事的。
      而此后事件的发展,完全超出娘的预料,她闹的最后结果,也绝对超出了她的想象。杨清远老师的丈夫和杨老师离婚了,孩子给了杨老师。而杨老师感觉自己再也没脸呆在这所学校里,申请去新疆支教三年。伴她同行的,是她仅有两岁的孩子。
      父亲提拔业务校长的事再也没有了音讯,而在他手下的一位教导处副主任,成了他的直接领导,做了副校长。
      直到这个时候,娘才意识到自己做了多傻的傻事,她跪在父亲面前,用巴掌来回�着自己的脸,“我糊涂,我该死,就让我死在你面前,行吧?我死了就能换回你的校长宝座了,是吧?”然后她便有些神经质地跑到学校的每个角落,看看墙上或者任何一个隐密的地方,有没有贴着关于父亲任何事的纸片之类的东西。
      父亲沉默下去,他常常给学校请假,不再去办公室。他常常一人呆坐在自己卧室里的办公桌前,一天的时间,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人的一生,有好多错误是可以改正的,却有更多的错误永远都没有机会改正。比如我犯下的错误。
      在娘和父亲大闹之后的某一天,我一个人独自走出家门,想到学校外面转转。在家属院的胡同口,一个穿着虽然破旧却干净得有些让人羡慕的小男孩截住了我,“盼儿姐,等等我。”
      我疑惑地看着他,仔细地辨认着,有些面熟的样子,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我知道你不认识我,我叫望儿。学校里曾经为我家捐过款,是……是……是你父亲组织的。”我见他涨红了脸。
      经他这样一说,我想起他来了,不觉从心底里一笑。
      “姐,你笑得真好看。我娘一直夸你。”望儿说。
      “你娘认识我?”我有些惊异。
      “认识的。”望儿笑了,“我娘老早就说过认识你,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你找我有事吗?”我问。
      “娘让我给你一样东西,让你转给……转给你父
      亲。”望儿再次有些口吃地说着,然后把一个白得如雪般的手绢递给我。
      一朵梅花,在手绢的中央,红得如一滴血。在那滴血上,有一只小小的指环。
      我一愣,心里猛然间被抓得很紧,这不是和父亲的指环相配的另一只吗?怎么会在望儿的手里。
      “这是谁的?”我问,声音有些颤抖。
      “我娘说,你什么也别问,只转给你父亲就行。”望儿说完,转身走了。不远的距离,他又回过头,大喊,“你娘来找过我娘。”然后默默地看了我一会儿,再次缓缓走远。
      这只指环,或许能揭开父亲所有的秘密了,捧在手里,我竟有些难负重托的心酸。更让我难以原谅自己的是,我快速地跑回家,把手绢和指环一并递到父亲手里。那时我是充满了好奇心的,我想让父亲说出他的秘密,与指环有关的所有秘密。但我没有想到,在父亲接到指环的那一刻,我就眼看着父亲一点点倒下去,直到整个身子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急救车把父亲送到了医院。我悄悄拾起父亲跌落在地上的手绢和指环,藏在自己贴身的口袋里。我知道,自己或许犯下了比娘更严重的错误。
      而更可怕的是,父亲被送到医院后进行了全面检查,结果显示父亲的肾脏已近衰竭,肝硬化也已经是中度。父亲知道这所有的结果之后,轻闭上眼,但我看到了他转瞬即逝的笑容,那笑容如同一把长剑,直刺向我的内心深处,把我所有的生活希望击得粉碎。
      娘跪在父亲床前,任谁也劝不起来。她拉着父亲的手,一遍遍地说,“好人,好人,你一定要挺住,我们卖房子卖地,也要治好你的病。还有我的戒指,也一起卖掉,你一定要好起来。”
      
      当医生对父亲的病再也无能为力的时候,父亲从医院回到老家,回到了我们与奶奶一起住的老房子里。此时,奶奶已经老得近乎糊涂,看着父亲回来,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没有人知道她为何哭又为何笑。父亲躺在奶奶以前躺过的藤条椅上,这张老得早已经变形的藤条椅,记录着爷爷、奶奶以及父亲所有年老病重的躯体,以及他们所有的疼痛。奶奶围着这张椅子转来转去,似乎在寻找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找。她一次次地伏下身子,摸着父亲的脸,“瘦了,瘦了。怎么就瘦了呢?”然后便再也不知道说什么。
      高考早已经结束,我在等自己的高考成绩。此时的等待,对我而言,似乎没有了任何意义,因为我将要面对失去亲人的痛苦,这是任何成绩都无法抚平的伤。但对父亲,那似乎是一支强心剂,他需要他的女儿榜上有名,这或许也成了他最后的安慰。
      只是父亲,已经忍不住身体上的疼痛,他一次次地起身、翻身,由我、娘或者回来过暑假的弟弟轮流搀扶着,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在我陪着他的时候,他更愿意坐在椅子上,从口袋里拿出还带着他体温的两枚指环,透过指环一次又一次、或远或近地看月亮。
      “盼儿,这半弦月怎么就没有圆的时候呢?”父亲似乎是在问我,又似乎是自言自语。
      “月圆月缺都是一种自然的轮回,有缺就会有圆。”我说。
      “盼儿,透过指环看这半弦月,很美。你可以把它看成一轮满月,也可以把它完全地框在指环上,如同长在指环壁上一样,真美啊。”
      自从我把望儿交给我的指环转交到父亲手里之后,父亲也把他戴了几十年的指环摘下来。我问父亲:“为何摘下指环?”父亲举起他的手指,苦笑着:“手指细了,戴不住了。”然后我看见父亲的头低下去,再低下去。我猜测着父亲是不是与影儿有过什么约言,当两个人同时戴着指环的时候,表明一份承诺还在,一旦一个人摘下,便是一种情感的背离,另一个人的佩戴也只是一种空空的等待和承诺,瞬间便没有了任何意义。我清楚地看到了父亲手指上的印痕,几乎深到骨髓。几十年的光阴可以在金属上长出鲜活的血肉,可为什么心与心之间,爱与爱之间,却找不到可以嫁接、融合的入口。
      父亲把这一对指环放在一起,经常抚摸、把玩,然后我便常常看着有浑浊的泪慢慢地渗出父亲的眼角。及至后来,我甚至感觉父亲流出的不再是泪,而是心里的血,是无尽的疼,或者是绵长的岁月。
      “盼儿,只有你懂父亲,你从小就懂。”父亲在藤条椅上躺下去,声音渐渐微弱。他捂住肝区,然后又在整个腹部揉来揉去,我知道父亲在承受着怎样的疼,泪水便止不住地流。这个时候,任何一个人都愿意为自己的亲人分担一些疼痛,可无论我们再怎么渴望,却是什么都做不了。
      “我可能等不到你的高考成绩了。可我知道,你肯定能考上,你的一生一定会有一个美好的前程。父亲托你一件事,在我走后,把这一对指环交给影儿。你还要替父亲照顾好她,父亲答应过她,要照顾她一辈子,可父亲做不到了。这一辈子,我欠影儿太多,她的贫穷,她自暴自弃的婚姻,都是因为我,我却一直无力改变。照顾好她,就像照顾我一样,好吗?”父亲把手伸过来,抓住我。父亲的声音有些缥缈,疼却在每一个字里颤抖着。在那一刻,我知道父亲一定是害怕我拒绝,害怕我不愿意承担起这份嘱托。
      “可我不知道谁是影儿。”我说。
      “你记得那个望儿吧,他的母亲就是影儿。望儿虽然与你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你也要把他当亲弟弟看。盼儿,父亲这一辈子,惟一爱过的女人就是影儿,惟一有过的女人的身体是你娘的。父亲这一辈子,干净着呢。无论有什么人给父亲造过谣,都是一场凄风苦雨。只是那场风雨,也伤害了许多人。”我知道父亲一定是想起了他提拔之前,学校里到处乱飞的小传单和无处不在的流言蜚语。我紧紧地抓住父亲的手,竟把父亲抓得有些疼了。
      父亲把两枚指环小心翼翼地包进纯净如雪的手绢里,递给我。朦胧夜色里,手绢上艳如鲜血的梅花影子再次刺痛了我的眼。
      “告诉影儿,我一直坚守着我们的诺言。你一定要告诉她,我一直爱着她,直到现在,还爱着。”
      我听见藤条椅断裂的声音,听见一两片枣树叶子落到地上的声音。转身看父亲,见他似乎在夜空中飞翔起来,朝着半弦月的方向,缓缓飞翔。
      责任编辑:刘照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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