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我住在武汉江汉一桥下的汉水河边，那是一条芳香的河流。除了相依为命的外婆之外，没什么人疼我，因为瘦小因为体弱因为长得不好看，也因为性子千奇百怪。我每天的游戏是坐在河岸上做白日梦，看晨露看落霞看河对岸远处青色的蛇山山坡，也看笑起来牙齿洁白发亮的船家少年。
我坐在汉水河边的时候，一次次想着每一个走来的面目慈祥的中年男人都会是我的爸爸，每一位拉着孩子低声细语的母亲也就是我妈妈。外婆告诉我，我的爸爸妈妈都是地质队员，他们在很遥远的地方探测宝藏，等我长大了，他们才会来接我。
我很小的时候，爸爸妈妈就离开了。
我很瘦弱，连吮吸奶都不会，外婆就用小勺将牛奶一口一口地喂进我的嘴里，趁我睡着了，拿椅子什么将床边挡得严严实实的，然后挑起酸梅汤，匆匆到巷口卖，卖一会儿便又要托巷口修车的钉鞋的老爹们看着买卖摊，再跑回去看看我。等我再大一些，便将我绑在背上跑出来卖酸梅汤。
我记得，每年冬天的时候，外婆不卖酸梅汤了，便去外面捡破烂，她的手冻裂开露出鲜红的血肉。可是每次她回家，都要从怀里掏出一个热烘烘的纸包，里面必定是两个我最爱吃的千层烧饼。
就这样在外婆的怀抱里，我长大了，要上学了，一整个夏季，七岁的我安静地呆在家里看门，外婆用平板车推着酸梅汤晚上跑厂子、建筑工地卖，一直要到晚上星星都快闭上了眼睛才回来。
有一天晚上，我听到沈家阿婆跟归家的外婆在门外讲话，说：“陈婆啊，你可不敢这样辛苦啊，累坏了身子骨，小尾可怎么办呢?”
外婆叹了口气说：“小尾快上小学了，不能穿大家送的旧衣了，在学堂里读书，要光光鲜鲜呢!沈阿婆呢，我出嫁时还有两件小首饰，你帮我问问谁想要啊……”
我把脸埋在小人书上，假装睡着了，泪水还是一滴一滴涌了出来。
九岁开始，我下午放了学，在巷口一边看书一边帮外婆卖酸梅汤。外婆还教给我怎么样煮酸梅汤，怎么样做饭、洗衣。
沈阿婆说：唉，小尾还小啊，读书要紧，你教她这些活计干啥子嘛。
外婆坚定地说：“万一我哪天走了，她也能照顾得了自己了。读书要紧，活人更要紧，耐得了贫和难的孩子，才让人安心啊!”
一直记得，13岁的生日那天，外婆郑重其事地把我的身世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我。
原来，我爸爸是上海人，和妈妈结婚没有多久，便落实政策返城了。
在妈妈怀着我七个月的时候，爸爸回来执意和妈妈离了婚。生下我一个月后，悲痛的妈妈跳进了长江。
我的泪随着外婆断断续续的讲述不停地奔涌而出。
外婆说你长大了，一直没有见过父母，外婆知道瞒不了你了。
“但是!”外婆抹了一把泪水，坚决地说：“小尾，你一定要坚强地好好地长大，你没有了父母，外婆一样能给你温暖幸福的家，不是么?”
我能忍住泪水，却不能忍住我的悲伤，我扑到外婆怀里，死死地咬住嘴唇，在我成长的这13年里，外婆她柔弱的肩膀下，压着多深的痛苦和艰辛啊!
外婆就是靠卖酸梅汤和捡破烂，供我读完大学，外婆她，也一天天老了。
那一年的冬天武汉特别冷，上大三的我，疯狂地爱上了一位有妻子的大学教师，我痛不欲生，无法自拔。
冬至那天，正好是星期日，我回到家，和外婆一起过冬至。
没有想到，大冷天的，外婆不仅包好了饺子，更为我煮了一小锅又酸又甜的酸梅汤。
喝着汤，外婆跟我拉家常，她缓缓地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在那些日常用品匮乏的年代里，家家都有一个白糖罐子，那个糖罐子必定是放在每个家庭的高处，以免孩子偷吃。
有一天一个孩子搬了椅子摞上小凳子把糖罐子给抱了下来，可是不一会儿他却大哭起来，在厨房做饭的妈妈慌忙跑出来一看，原来这个老式的陶瓷罐子口小颈长肚子大，孩子的小胳膊长长的伸进去。手却卡住了，怎么也出不来，他的小脸憋得通红，痛楚的哭声让妈妈手足无措了，只能也陪着他哭。
闻讯而来的几个大人怕砸碎的罐子碎片割伤孩子，所以费了很大周折才将厚实的陶瓷罐子敲碎。
孩子带着泪花笑了，妈妈发现，他并不是卡住了伸不出手来，而是他的手里抓了满满一把白糖，不想放手，所以他怎么也伸不出手来。
外婆语重心长地说：“小尾，外婆老了，盼着你嫁一个老实本分的男人，肯真心对你，就心安了。可是孩子你要记住，不管日后生活有什么变动，需要你放手的时候，你要记得放手，人生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你妈妈就是不懂得这个理儿，才抛下了咱们祖孙俩啊!”
吃完饭，我匆匆往学校赶，阴冷的雨水中，外婆的话一句句在我耳边回响。奔跑在雨水里，很多日子来的茫然无措被冲洗得无影无踪。
对于这样的一段感情，我已经明白应该怎么面对和处理……
除夕之夜，外婆塞到我手里一枚戒指，昏暗的灯光下，我看到，是一枚样式很笨旧的，做工粗糙的旧戒指。
外婆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小尾，这枚戒指是我娘留给我的，我很早就卖到后街李婶子那儿了，我这些天卖酸梅汤挤了些钱，又去跟她好说歹说赎回来了。”
“外婆老了，万一盼不到我的小尾成人成家，可怎么办呢?所以一定要给你留样祖传的东西，外婆才安心呢!”
那一个辞旧迎新的晚上，鞭炮声中，我埋在被窝里，整整哭了一夜。
毕业了，我天天奔波着沉浸在喧嚣的求职浪潮中，我海绵一样汲取着爱却不太懂得去爱，天天在外面谋生存，让心与身体颠簸，抽烟喝酒熬夜写些风花雪月的小文，好像外婆是我铁打的屏依，我从来没有想过她有一天会突然倒下，永远地离开我。
永远无法忘记那天清晨的情景，迅急的电话铃声把我从公司的宿舍中惊醒。邻家沈婆的小儿子打来电话，说外婆病得很重。
我疯狂地奔了回去，和邻居们把外婆往医院送，每秒钟过得都是那么慢，外婆的呼吸是那么急促，终于看见市五医院的大门了，就在这时，外婆睁开眼看我，嘴张着却只能大口喘气说不出一个字，一滴浑浊的泪滚落出来，然后我突然感觉一直紧握着的外婆的手，陡然松开垂落下去。
下了车，外婆被抬进急救室，我站在暮春的寒风里，眼泪开始无穷无尽地流淌。
终于，外婆还是没有活过来，医生说，肝癌晚期，你们家属都不知道么?
我拼命摇晃着沈家阿婆，问她怎么回事，阿婆老泪纵横地说：“前些天我看到陈婆总弯着个腰，问她去医院看了没有，你外婆说看了，没什么事儿，人老了，也该走了，总要出毛病的啊。”
“可是谁知道，竟是这么个大病，你外婆她是一点都不想拖累你啊小尾……你明白么?”沈阿婆边说边嚎啕大哭。
回到旧街，果然，我们找到了外婆的病历，三个月前，她便知道自己的病情了，可是她却瞒着所有的人……
外婆过世后很久，我一直陷入绝望之中无法自拔，我反复纠缠于一件忏悔今生的事情：外婆一个月前便念叨着要买一双布底的拖鞋，我说好啊明天去买，我说了一个月却老是忘了买，而外婆再也不可能穿上那双崭新的布底拖鞋了。
我整夜整夜地无法入睡，我一遍又一遍地回忆自己与外婆共度的时光，我的目光随着时光隧道回到从前，我看见自己，如何从一个5斤重的小生命摇摇晃晃长成如今的模样。我可以看见，却无法体会，看见生命的成长那是怎样的辛劳又是怎样的喜悦，要有怎样的牺牲又可以收获怎样的幸福。我却一直粗心大意我没有回报没有付出，我甚至没有买那双舒适的布底拖鞋。
是不是每个孩子都是因为懂得爱而成长的，我想，外婆离去后，我好像才真正长大了。我懂得了真爱需要承担责任，需要无计较地付出，需要生命的延续，需要体会艰辛和磨难，需要灵魂安详，需要岁月积淀。
那个时候我已经有了男友，他决定了要娶我做他终生的伴侣。
现在我和他在河边散步，我知道。今生今世，每一个日出日落，外婆她都会含笑，注视着我。
(摘自《创作・许愿树》2005年第1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