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我8岁那年因病去世。父亲去世后，我便觉得母亲不再疼我。 从前她看到我时脸上总是挂着慈爱纵容的微笑，那以后她几乎没对我笑过，一张脸总是冷冰冰的，我做错一件小事就会被她数落好几天。奶奶家离我家很近。我有了委屈总喜欢跑到那里，奶奶总是叹口气对我说，你妈这是嫌弃你呢，拖着一个孩子的寡妇谁要啊。
学校组织春游，一人要交5块钱。我跟母亲说了，她不让我去。说一帮孩子一起出去胡闹还要我掏钱，你想得倒美。我想还是奶奶说得对。而且，她明明知道我喜欢吃肉，以前家里再穷，一个星期总要吃上一回，现在几个月也难得吃上一回。
读小学六年级的那个冬天，我的个头一下子蹿高了一大截，以前的棉袄全都穿不上了，她竟然去垃圾堆里拣了一件人家不要了的破棉袄，拿回家洗洗缝缝给我穿。结果我穿着去上学时，被班上的同学认了出来，那正是她穿破后扔掉的。我在全班同学的哄笑中无地自容。那天晚上，我想起白天在学校受到的侮辱，怎么也睡不着，眼泪把枕头濡湿了一大块。
后来有人陆续给母亲介绍对象，都被我的胡搅蛮缠破坏。
母亲是个普通的纺织工人，在机器轰鸣的车间里一站就是一整天。随着我去奶奶家的次数增多，我对母亲的尊敬仅剩下她的辛劳了。她一天比一天势利，钱成了她心里最重要的东西。我的衣服都是她穿旧了给我，穿不了的改成内衣再继续穿。就连供我上学，我都觉得她不是很情愿的。每次缴完学费，她都当着我的面用一个小本子把数目有零有整地记下来，然后使劲掐我一把：死丫头，以后赚了钱一定要还给我。
初中毕业，成绩很好的我报考了职业中专。班主任老师很为我惋惜，跑到家里来要母亲劝我读高中。母亲嘴一撇，我都要下岗了，她不早学点儿谋生的本事，难道还要我继续养着?
中专毕业后，我进了一家服装厂。23岁那年认识了锋，锋的家在农村，家里还有两个年幼的妹妹，家境很困难。果然不出我所料，我和锋的事情遭到了母亲的强烈反对。锋第一次去家里见她，她把锋带来的水果掷到地上踩得稀烂。
那一天，我被点燃了所有的愤怒，和她大吵起来，把从小到大我对她的所有不满全部说了出来。以前，我和她虽然不像别的母女那样亲密无间，但还从没出现过这样的场景。我们有着极其相似的沉默和隐忍，不同的是她在隐忍着一个单身母亲的艰辛，而我隐忍的是对母亲深深的失望。
我的歇斯底里似乎让母亲有些发憷，她呆呆地看着我，好像不认识一般，半天才说了一句话：我这不也是为了你吗?你嫁个穷鬼以后有什么好日子过?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是担心我嫁个没钱的男人，还不起你那个小本子上的账吧?她说，你要是敢嫁给他，以后就别认我这个妈。我马上还击，你不让我嫁给他，我就去死。她一下子怔住。
接着我向她要钱。那时我已经工作3年，每个月她都要我把工资的三分之一交给她，说帮我存起来以后办嫁妆。她不肯给我。我说不给拉倒，那些钱就当是我还你的账了。然后我收拾了几件衣服，留下目瞪口呆的她扬长而去。
我和锋结婚了，没有热闹的婚礼，没有前来祝福的亲人。母亲一直没有来看我们，我也一直没有回家。锋有一次对我说，我们去看看她吧。我一瞪眼，锋马上不做声了。其实我也知道，自那次吵架后，她就生病了。她的身体一直不好，每到冬天气管炎就要犯。可我想，她不是有钱吗．病了就上医院，有什么大不了的。
但那天晚上，我很久都没有睡着，我想起她咳嗽起来憋得满脸通红的样子。她干了一辈子纺织工，退休后没有任何可以排遣寂寞的高雅爱好，更舍不得搓麻将，哪怕输赢不过几块钱。我的心里忽然一阵酸楚，明天是周末，我回家给她炖点儿冰糖雪梨羹吧。
第二天在水果摊买梨时，碰到一个认识母亲的人，她问我几时搬家。我很纳闷，说，搬到哪里去?她说，你妈买了一套三居室的商品房，你不搬到大房子里去住，难道还住那个小仓库里啊?
母亲本来住在房改前单位分给她的二室一厅。一个人住足够了，现在居然还买商品房，真是钱多了没处使呀。她在那里摆阔，她唯一的女儿却住在一个废弃了的，仓库里，10平方米不到的毡板房，简单地刷了墙就充当新房。夏天时屋里的温度和外面没有两样。我的背上全是密密麻麻的痱子。
我拎着一袋子雪梨恨恨地转身，回家后炖给自己吃吧。
半年后的一个早上，母亲的邻居王大妈跑来敲开了我的门。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狠心的孩子呀，王大妈拉着我的手唏嘘不已，你妈都病这么久了，你连看都不去看一眼，虽然她的病是没治了，可也不能临走时身边连个亲人都没有啊。
你说什么?我顿时怔住，什么叫没治了，她不是气管炎犯了吗?
王大妈跺了跺脚说，是肺癌晚期了，车间里灰尘大，你妈的肺年轻时就不好，我劝她去医院她总不听，说你命苦很早没了爸爸，得给你攒点儿钱。
我像一只被大棒打蔫了的老鼠一样靠着墙蹲下去，一遍又一遍，用一种几乎自己都听不见的声音，反复质问王大妈“肺癌”这两个字的确切性。
是的，是肺癌。手和脚都肿了，她给你买房子时还是我帮她数的钱。12万啊，连我都吓了一跳。我说你这辈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就是为了给你闺女买房啊?她说老姐姐你不是不知道没房没钱的难处，当年她爸要不是为了和别人争一个分房的名额，也不会和人打架受伤，那时我们没钱住院，她爸是被活活拖死的呀。这些年我一直记着这事，给闺女买套房子，是我一辈子的心愿。就为了给你买套房，她自己得了绝症都舍不得去医院，一个人躺在家等死呢。我让她把你叫回来，她不让，说反正活不了了，不要让闺女看着伤心。今天早上我去看她，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王大妈说到这里，老泪纵横。
我开始拼命地跑，向着母亲的方向奔跑。
母亲躺在她那张简陋的木床上。睡着了。数月没见，她整个人就像是被掏尽了瓤的瓜，一下子深陷下去。我的手抚过床头柜上的一排药瓶，全是廉价的药，多数是只能止痛、根本不能治病的。我的泪一直在扑簌簌地往下落，落在她的手臂上、脸上。不，不能，妈妈，你不能离开我。我失控地尖叫起来。
母亲的眼睛微微地张开了，她或许想睁得更大一些，这样才能看清楚她的女儿。但是她太累了，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像当年一样怒目圆睁地痛斥她无知的女儿了。她的眼皮动了动，很快地又闭上了，然后只听她叫我的乳名：妞妞……
我捉住她的手，她吃力地把我的手牵向枕边，我摸索到一团柔软的东西。拿出来一看，是一个小包裹．打开，里面赫然躺着一本红色的存折和一个房产证。
存折上是你给我的钱。我一分也没有动过。妞妞，妈没本事，只能给你这么多了。母亲断断续续的声音很微弱，但传到我的耳里，却变成了一阵急过一阵的鼓点。我的膝盖在这一浪一浪的催促声中，一点点儿地软下来，然后“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摘自《人生与伴侣》2006年第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