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准已经86岁了。老人谈起父亲叶问时,会用两个称谓:一个是“叶问宗师”,另一个则是Daddy。一个让人觉得疏离,另一个则传达着莫名的辛酸和甜蜜。 在迷离的记忆里,叶准不再是那个永远骑着玩具三轮车或躺在母亲怀里的小孩了,他苍老的手有些颤抖,眼镜片掩饰不住依稀泪光。他说,自己一辈子和父亲叶问“聚少离多”,但这,至少是个真实的叶问。
谜一样的家庭
我出生在1924年。我出生的时候,父亲都快30岁了。现在大家都说叶问出生在1893年,其实,他的真实出生年月连我都不知道。那个时候,证件上的出生年月可以随意修改,我和父亲都改过,方便找工作。现在推想起来,叶问应该差不多出生在1896年。
叶家是广东佛山的望族,直到1938年日本人占领佛山之前,我家都还有大片土地,一家人都靠田契过活。父亲常穿长衫马褂,闲来无事玩画眉、斗蟋蟀,还会打麻将,一副纨绔子弟的派头。到我出生时,家境已不富裕。我爷爷给我取名“准”字,是因为广东有个提督,叫做李准,也是佛山人,爷爷希望我长大后也能做大官,重兴家业。
母亲张永成出生在一个世代书香的大家庭,大哥曾经做过知府,祖上是著名的改革派。父亲虽然有点钱,但却毫无功名,他到底怎样娶到这位大家闺秀的,对我来说,从来都是个谜。
父亲晚来得子,却对我没什么苛刻要求。他16岁那年,曾离开佛山,去香港圣士提反学校学外语,所以在我看来,父亲外表像个传统的中国人,内心却深受西方思想的影响。他平时并不怎么在家,在家也不怎么说话,所以我从小就更亲近母亲。
其实,父亲在佛山从来都没开过武馆。那个时候,学点武术、画画和毛笔字,都是富家子弟闲来无事、消磨时间的爱好,如果你拿它来赚钱,那就意味着你的社会地位低下了。
父亲从来没逼我学过咏春。在我7岁的时候,“咏春三雄”之一、父亲的好友阮奇山对他说,该让准儿学点咏春。父亲对此不置可否。所以,我的第一个师傅,并不是父亲。
尽管学了点咏春的皮毛功夫,但我却并不喜欢咏春。在我读中学的时候,我最大的兴趣爱好就是玩音乐。除了吹奏的乐器外,我几乎什么管弦乐器都会玩。
我们一家过着平静怡然的生活,偶尔也有人来我们家和父亲切磋武功。我们家有个大大的天井,父亲就关上门来和他打。母亲从来都不管父亲,也似乎从来都不担心他。当父亲比武时,她总是一个人在厨房做饭。不过,父亲还真的从来没比输过一次。武术是父亲第一爱好,闲时他喜欢饮茶,偶尔也会和朋友来几圈“卫生麻将”。
最艰难的时光
1938年11月,日本人占领了佛山,我们家的土地和房屋都被没收,我们被迫离开佛山,去乡下避难。那个时候,我都快要中学毕业了,但也只能暂时辍学。
日本人得知父亲武功了得,便想请他来担任宪兵队的中国武术指导,但被父亲拒绝了。他们派武术高手与他比武,言明若他被打败则听命差使。父亲在无法拒绝的情况下,只好接受比武,并打败了那个人。日本人恼羞成怒,我们一家人处于危难之中。
那段日子是我一生中最艰难的时光。从一个生活小康接近富裕的家庭,一下子沦落到连饭都吃不饱的境地,那种感觉,实在可怕。但真正让我们感到害怕的是,当时父亲暗中做起了敌后斗争的工作。他却从来不和我们交流,很是保密,可这却又让我们越发害怕。
所幸的是,1945年,日本战败,我们家安然无恙。父亲因为在抗战过程中的出色表现,被提拔为广州市南区巡逻队长。咏春宗师做过官,这恐怕是大家都没有想到的。不过,父亲并不喜欢做官。他一辈子自由逍遥惯了。
后来父亲决定独自一人先去香港看看,等自己在香港安定下来后,再回佛山接我们一家。没想到的是,这一别,竟然是父亲和母亲的永别。而我再次见到父亲,竟然也是12年后的事情了。
我和母亲,还有我年仅16岁的弟弟叶正,被留在了佛山。我完成了自己的学业,开始在学校里当音乐老师,而我的工资,几乎是家里唯一的收入。在这12年里,父亲从来都没给我们写过一封信。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托他的徒弟,偷偷地为我们送来一点钱,这是我们和他之间的唯一联系。我们一家人过着拮据的生活。1960年,母亲张永成去世了。
两年之后,开始大闹饥荒,粮食根本不够吃,广东的荒民纷纷逃难。于是,我和弟弟一起偷渡去了香港,再次和父亲相聚。
与父亲重逢
初到香港,我高兴地发现父亲的咏春武馆已经开得风生水起,但我也很无奈地发现,父亲已经娶了一个上海女子做妾,还又为我们生了一个小弟弟。两家人毕竟有隔膜,而我也是三十几岁的人了,得有自己的事业和家庭。
父亲有个徒弟是会计,他安排我向他学习,我之后便在一家公司做会计师。我后来之所以还做回了咏春拳师,一是因为我觉得和父亲分别太久,一身武功都废弃了,很想再次练练手;二是因为当时我刚刚结婚,儿子也比较小,香港生活水平高,光做会计无法维持生计,而教咏春能帮我赚另一份工资养家。
父亲真正成为我的师傅,也只能从这个时候算起。也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我才真的明白父亲作为咏春宗师的魅力。咏春并不始于叶问,但它的普及和流行却无疑是叶问的功劳。我之前已经说了,咏春一直以来都是富家子弟的玩意,学费很贵,而且有很多条条框框。父亲不但降低了学习咏春的门槛,而且也将咏春的拳法通俗化了,这样,大家都明白了。不光中国人明白,外国人也明白。
说起父亲的徒弟,大家都会提到李小龙。李小龙是个好徒弟。1972年父亲去世,李小龙正在美国拍戏,无法赶回来。但两三天之后,他仍然赶到香港,亲自来悼念父亲。一年之后,李小龙突然去世,噩耗传来,我很震惊。
从叶问到叶准
1972年,父亲去世了,原因是口腔癌。在他去世之前,癌症已经从口腔扩散到肺部。父亲的徒弟中有好几个是医生,徒弟们都十分照顾他,所以父亲去世时,并不怎么痛苦。
父亲教了一辈子的咏春,即便是在去世之前都没有停歇过。人们总是问我,我到底是从何时开始继承父亲的衣钵的,事实上,我以前一直都是帮父亲打下手,真正一个人开始教咏春,那是在父亲去世之后。
我总是想,咏春养活了叶家这么多人,无论是母亲去世的时候,还是父亲去世的时候,他们的遗愿都是想让我把咏春发扬光大。
为了宣传咏春,全世界除了南美我没去过,其他地方我都去过了。现在学习咏春的人,三分之一是中国人,三分之二是外国人,学生最多的是欧洲。我想,如果父亲在天有灵,看到这一切,一定会很高兴的。
我这一辈子,和父亲聚少离多,和他其实并不亲密,这是我一辈子的遗憾。但我永远会记住父亲的一句话:教咏春,不为金钱,不为物业,只为精神。
摘自《名汇》2010年第8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