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某日，在北京大雅宝胡同甲2号门外空场上，正有吴桥的三个卖艺者在耍刀，早围了几十人观看。苦禅闲闷无事，也闻讯来看，几番破绽他都看在了眼里，便忍不住喊了一声:“功夫还嫩啊!看我的!”说着回家把双刀取来，每人都好奇地看这位老街坊，艺人则很不高兴地说:“那就看这位先生的真功夫吧!苦禅并不客气，直到场中央，起式极短，立时飞舞起来，众人一片喝彩，艺人也忘了身份，与众人一道叫起好来。观众越围越多，有人高喊:“李教授舞大刀啦!眼福呀!快来看哪!”随着苦禅的收式，青光乍凝，早有一片片的钞票扔进圈来。艺人忙了，边作揖边拾钱，竟满满地拾了一簸箩，然后端到苦禅面前说:“这是站脚诸位给您的，该归您。”苦禅笑了，回道:“我本是个教书匠，今天来此献技只不过是为你们帮个场面，这片儿场子是你们打的，钱该归你们，我一个子儿也不要!”说着抖衣提刀，缓步而去。但是，方才这一切情景都被下班路过的慧文夫人看见了，她看到，一个昔日蜚声南北的名画家、名教授如今竟落得个与撂地摊艺人耍大刀的命运，她一向极强的自尊心顿时受到了莫大的刺伤。苦禅回到家中，发现夫人在抽泣，自己的泪则早已咽在了腹中。
苦禅的日子越过越紧，有亲友劝他:“干脆给当今毛主席写信吧!你与他当年在勤工俭学会不是有过几个月的同窗之缘吗?如今下头这样对待你，大概上头不知道吧!如能知道定会开恩解决您的困难的!”但苦禅觉得，同窗之事都过去30年啦!这位当年的毛润之可能忘记自己了吧!况且历史上凡“告御状”皆有两种后果――告成了后遗症无穷，告不成则立地吃亏，想到自己肩负一家大小数口人之责，实在没有这个胆量啊!
俗话说“酒后无忌胆气豪”，一日苦禅又喝了三两闷酒，回到家中，一股冤愤之火直冲天灵盖，他再也忍耐不住了，急急找出一卷日本美浓纸，提笔以狂草疾速写了起来，眼前的困难写罢之后，又写道:“毛泽东主席:如今我的困难蒋介石不管了，所以找您来管……”冤气之下，文泻如注，于笔走龙蛇之间，一件长达丈余的书信终于写完了。苦禅仔细将信卷紧，封好，顺手剪了一张用过的废邮票贴上去，大书数字，“人民政府毛泽东主席收”然后径去邮筒投送。
一阵清风徐来，驱散了八月的闷气。苦禅酒醒了，他忽然感到一阵难以自控的不安，他不知道这封“御状”究竟会招来什么后果。
一天苦禅正在斗室窗下坐看《资治通鉴》，忽听有人叩门，他立即起身去开门，门开处只见王朝闻带来一位壮年面少的男人微笑着立在那里，问道:“您是李苦禅先生吗?”“是啊，您……”来人不等王朝闻介绍就笑道:“先自我介绍吧!我叫田家英，是毛主席的秘书。”苦禅惊呆了，竟忘了招呼客人进来坐下，等想到请客人进屋后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田家英倒先请苦禅坐下，自己才就近坐在了床沿上，继续说道:“您的长信毛主席收到了。他很重视这事，他一方面给徐悲鸿院长写了信，一方面特意派我来调查了解有关的情况，以便向他当面汇报。”说着，把毛主席给悲鸿院长的信函复本念给苦禅听:“悲鸿先生:有李苦禅先生来信，自称是美术学院教授，生活困难，有求助之意，此人情况如何，应如何处理，请考虑示知为盼。顺颂，教棋。(李信附陈)毛泽东1950年8月26日”。未及念完，苦禅已激动不已，他用颤抖的手接过了毛主席书信的副本，眼前却模糊了……。他对田家英说:“我，我后悔啊!悔不该以私人之事书信打扰润之先生，哦，毛主席!他先天下之忧而忧!日理万机!只因我酒后一时冲动，打扰了他!又劳您屈尊枉驾来寒舍调查……说着，苦禅早已热泪盈眶。田家英忙拉着苦禅的手，请他坐下，接着便向苦禅传达了毛主席的问候。说道:“毛主席很重视您反映的问题，他因为太忙不能来看望您，就派我来调查解决一下，您有什么在信里来不及讲清的困难、情况今天尽管向我反映，我一定会原原本本向主席汇报的。”苦禅终于得此一展须眉的机会，将满腹的压郁、种种的不平、万般的不解滔滔尽述，倾吐无遗。田家英侧耳静听，神色抑扬，敏捷地在小本子上记录着。当谈话告一段落的时候，田家英说:“毛主席派我来之前，让我转告给您，目前国家初建，正忙于结束战争和生产建设，对文化事业还有一时顾不到的地方。但是，主席说，您的写意画还要坚持画下去，子孙后代还是会需要的。”田家英略停顿了一下又说:“至于如何具体解决您的工作和生活困难，等我回去之后一定要妥善安排。”忽然，苦禅听到老座钟打了12响，忙说:“田家英同志，您可要在我家吃午饭啊!我们多聊聊!”田家英笑了:“好啊!我们边吃边谈!”但是，苦禅马上后悔了!他心想，家里唯一可以果腹的是棒子面窝窝头、小咸菜和最贱的蔬菜，难道我就用这些东西招待毛主席派来的人吗?太不成样子了!如果再叫李嫦去买几样荤菜来，可真拿不出钱来。如果去估衣市卖旧衣服的岳母真能赶这会儿回来，还该有几个现钱儿。可是，她往往一去多半天，下午才能返回家。苦禅面上在言笑，可心里着实急了。正在此时，同院住的王朝闻开口了。这位昔日杭州艺专学生王朝闻，日后到解放区与田家英成了好朋友。王朝闻说:“我们难得今天见面，今天中午你就同我们李老师一起，务必到我家用餐，我已嘱咐家里人包饺子了，不去不行的!”苦禅明闻此言，才暗舒了一口气，心想:“朝闻这句话可给我解围了!”
在王朝闻家的餐桌上，谈话在继续着。苦禅久已不知饺子是何味道了，但今天，他更不知这饺子是何滋味了!他的心只象那饺子锅里的滚滚热浪，上下不停地翻腾着……
在田家英的办公桌上，摆着有关李苦禅的文字材料。田家英正遵照毛泽东主席的指示着手进一步调查解决李苦禅教授的困难问题。他正翻阅着一份1939年9月8日的《晨报》，在第六版的“现在艺人志”栏目下，赫然刊登着“名画家李苦禅”数字。详看介绍文字是:年来北方艺坛上，创造派的先锋，胆大心细，异帜独标，绝类离伦，优入化境者，要算这位大名鼎鼎的李苦禅先生……田家英看到，这位早已投身民族解放事业，早已卓然成家的正义画家李苦禅，而今在人民政府初建之日竟受到如此不公正的待遇。他知道，苦禅一再向他说明，这并不怪中央美院的诸位负责同志。但是田家英认为，这终归和个别同志的官僚主义和执行党的政策不力有很大关系，不然为什么让苦禅教授到陶瓷系画茶碗而用非所学?又为什么让这位早已闻名的画家到工会去管买发电影票?又为什么不给传统写意画一点点应有的位置?为什么在画展预展时陈列的苦禅作品在正式开幕时被突然摘下?为什么不设身处地地去想想，一个月拿那几个钱的工资，如何养家渡日?让这样一位几乎为民族解放而捐躯的正义教授、著名画家的社会地位与生活水准大大低于旧社会，又会造成什么样的社会影响呢?
在徐悲鸿院长的案头，恭置着毛主席关于李苦禅之事的亲笔书信，又有了田家英的初步意见，这无疑成了悲鸿院长求之不得的“尚方宝剑”，凭此就可以解决自己早欲解决而无力解决的问题。悲鸿院长望着窗外的晨雀、蓝天，松快地舒了一口气。
自苦禅给毛主席发信之日算起，短短不过20天，问题就初步得到解决。月工资顿升到62元人民币，再加上慧文夫人的40元工资，生活虽因人口多而难说宽裕，但终于基本解决了!到了1952年，苦禅“正研究员”的工资已升到120元，诚为感激!但更难得的是，在时人的种种眼眦之中，这位不久前的“疯子”和“落后分子”竟然曾是当今毛主席的老同学，而且还别瞅不起苦禅这几十块钱的新工资，它可是当今毛主席派人钦赐的!啊!真要刮目相看哩!
在一次春节晚会上，苦禅豪情大发，只嫌美院大礼堂画案太小，径自扯过3张六尺宣纸，连接铺展于地板之上，立即招了一群学生与干部好奇地围拢过来，等看下面“如何分解”。只见苦禅脱鞋上纸，着袜而立，凝视片刻，便将一大团宣纸投到水盆中，又和水攥起蘸着墨汗，淋漓而下，点�有声，游刃有余，黑白错落间早已现出一片荷塘，内有双鹭昂首延颈，正欢跃于乾坤氤氲之中，承沐着清爽的甘露……。突然间，一位年轻的学生惊讶地赞叹道:“嘿!怪不错哩!原来咱工会这老头儿还会画画呢!”
人生总会有些“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轶事，确是回顾人生不可或缺的“味之素”吧!人云“插曲”是也!人生如果是由数段乐章构成的一部交响曲的话，那么插曲也实在是令人别有一番兴味的了!
(辰安摘编自《中华儿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