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定计划在一个有着晴朗天气的早上,最好是周末的某一天,从厦门东边我的住处,迎着柔顺的海风和潮湿的空气,往西边穿行到位于禾祥西豆仔尾路富华花园――吴尔芬先生暂住的家。如果是这样的天气,大体心情应该会相当不错,周末的早上沿路车辆与行人还很少,道路两旁的绿化苍翠欲滴或者姹紫嫣红,显得生机盎然,此时尽可摇下车窗充分呼吸,气息便如兰花般清新。头顶上偶尔一辆BRT公共巴士轰隆滑行而过,有些影响情绪,但绝对无伤大雅。
问题出在吴尔芬先生最近起得比较晚,我估摸不好太早去打扰他。吴尔芬先生起得晚的原因,是我自己揣摩的,一方面他在忙着写一个反映德化瓷器的剧本,名字叫《瓷魂》;另一方面,他两岁大的孩子,有太多的事情够他忙乎,睡眠会大大不足的。
我见过两次吴尔芬先生刚出生不久的儿子,一次是在他海沧的家,再者就是这次采访。很巧,前年到海沧他的家拜访时,他因为买了楼中楼还没装修,也是在他租的房子见面。小孩出生才几个月,还在襁褓中。吴尔芬一脸严肃,很有样子地抱着他的小孩说:“大师,写作真的要付出很多努力的,你看我一旦进入写作状态,哪怕小孩骑在我脖子上撒尿,我都不会去管他的,而是继续写我的东西。”吴尔芬先生说这些话的时候,窗外的夜色渐浓,海沧位于厦门岛外,置于黑夜的小区特别幽静,偶尔有一两辆摩托车发动机声音响过,马上恢复平静,我想,这可能就是所说的写作要远离喧嚣,要耐得住寂寞吧。临时租住的房子没怎么装修,许多书都是码在桌子上或者是堆在地上,整个客厅成了书房,他就在客厅一张有些简陋的大桌子上,写一本叫作《人皮鼓》的长篇小说。翻着那叠又重又厚的书稿,想想自己老指望着有一间舒适的书房,然后才能正儿八经地进行惬意的创作,我心里感到十分惭愧。
精明“炒家”
吴尔芬先生有自己的房子,而且不止一套,为什么老爱租别人的房子住呢?我突然非常感兴趣。虽然在此之前我多少了解他鼓捣房子的过程,但仍然没法阻止我这次采访一定要先问清他怎么折腾这些房子的念头。体谅写作者的辛苦,我决定在下午四五点左右去吴尔芬先生家。禾祥西是厦门岛内最繁华的街道之一,一路上车辆川流不息,沿街特色小店摩肩接踵。夕阳透过楼间缝,暖暖地撒在行人和车辆上,满街便晃动着碎金般亮光闪闪。富华花园在禾祥西折了个弯拐到豆仔尾路上,自成一体,小区安祥宁静。这里显然比他自己在厦禾路边上故宫裕景的房子安静多了。
“其实不止安静这一点”,吴尔芬先生眨巴着他富有智慧的小眼睛,“我在故宫裕景的房子是两小套,而且楼上楼下不在同一层,住起来很不方便。这套三房两厅一家子刚好够住,租金2800元,我自己那两套租出去3800元,中间差价每个月纯赚1000元,何乐不为!”吴尔芬真的精明得可以,上世纪90年代末他还在闽西连城县城时,就懂得花钱拿块地自己建,建好了再卖给别人,从发生的一连串行为,我基本上断定他是在做房地产,只是规模偏小了些,总共只有十来套。可就算是在一线城市或者是经济发展较快的厦门,90年代末人们对商品房买卖的观念还挺薄弱,岛内一平米2000元左右,很多人现在都会说,当时如果买它几套就好了,现在一平米10000元左右,500%的利润,有什么比这个更赚钱的。吴尔芬先生在小小县城就会做起房地产买卖来,我想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很不简单,碰到过很多作家都说对数字不敏感,或者不擅于理财,吴尔芬先生看来是个例外。
有了连城卖房的资金积累,吴尔芬先生开始对曾经服过兵役的厦门重新产生了兴趣。2000年他先买了一套小三房,在厦门岛外海沧区,房价比较便宜。吴尔芬当时的身份还是连城冠豸山文学院院长,到厦门买房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在寻找另一种生活方式或者说他渴望静下心来专职写作。缘起于1999年秋天,中国作协影视文学委员会的秘书长刘涓迅在参观四堡雕版印刷基地后,告诉吴尔芬,如果以四堡为背景创作一部长篇小说或一部电视连续剧,那将是非常可看的。吴尔芬用三天时间写了长达五万字的故事提纲。曾经成功策划过电视连续剧《武则天》、《日出东方》的刘涓迅认为,家庭矛盾的创意过时了。吴尔芬又写了一个爱情矛盾的提纲,结果被刘涓迅否定了。如此循环往复,光五万字的提纲写了五遍,加起来已经超过了他后来出版的长篇小说《雕版》的篇幅。
吴尔芬先生并未就此罢休,反而更激起他创作出有些影响作品的强烈愿望。而在连城繁琐的事务性工作和没完没了的常规性活动,耗费了他过多的时间和精力。“在连城那些年,光编书就编了三十多本”,吴尔芬曾在不同场合对不同对象说,“可以说,连城每家每户,只要有书,就有我吴尔芬编的书”。说这些话的时候,吴尔芬先生的感情十分复杂,既有为连城文化建设作出贡献炫耀的成分,也有不得已而为之的被动因素。
吴尔芬先生被写好《雕版》的迫切心情,撕咬着、折磨着,那情形如同每次陪客人爬冠豸山,总希望看了生命之根和生命之门后,迅速登顶并率众返回县城,无数次的来回,早已倦怠了连城一尘不变的生活惯性。丹霞名山最终还是没能留住把故乡装入行囊闯天下的客家人,2000年吴尔芬先生如愿以偿地离开了连城来到厦门,两年之后,长篇小说《雕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被该社列为2002年度全国图书交易重点书目;小说还获得福建省政府百花文艺奖、黄长咸文学奖和福建优秀作品奖等;《厦门晚报》也将其内容连载100天。北京一家影视公司购买了《雕版》影视改编权,拟拍成30集电视连续剧。
买了海沧第一套房子,吴尔芬手头还剩颇多的钱,加上稿费、版税、影视改编费,他又打起了房子的主意。2006年买了海沧第二套房子,是楼中楼。楼中楼装修起来要不少钱,他卖了第一套小三房,准备用房款装修房子,不曾想房子还未装修,就出了PX事件。于是吴尔芬先生索性将楼中楼也卖了,目光转向岛内,最后在故宫裕景买了两小套。海沧房子出手了,岛内的房子不到交房时间,就在租房的两三年时间里,他先后创作并出版了长篇小说《九号房》(2005年)、《姐妹》(2006年);完成了《人皮鼓》(2008年)的写作,交付出版社待出版。
清醒写作者
这样评一位作家,似乎有些绕,也不太合常规。更甚者会觉得我写得是不是离题。其实不然,吴尔芬先生当然不是炒家,也不是倒房者,充其量只能算个眼光独到,颇有经济头脑的作家。我想通过它们说明的是,吴尔芬先生始终是一个清醒的写作者。他目标清晰、目的明确、步步为营,前阶段的努力,必定是下阶段成功的铺垫。我常常会在涨潮前到黄厝海边或者是珍珠湾沙滩上看逐浪,前一波潮水气势澎湃汹涌上岸,未平,后一波巨浪紧跟其后,滚滚而来,波澜壮阔。吴尔芬先生是否也领悟了其中的真谛?我不得而知。了解他的创作成果和创作思路后,我脑海总有这样的对比和体会。
在《雕版》之前,吴尔芬出过两本书,一本叫《对影成三人》,另一本是《迷途》。也许很多人对这两本书没有什么印象,我想很正常,书都是他自费出的,而且,最初的作品总是比较稚嫩,写作者能一举成名的毕竟少数。我拿到书时,却颇为吃惊。两本书中有南帆先生给他写的序,评价相当高,“智慧、聪明”等字眼充斥其中;有北村先生为他作的序,认为“吴尔芬有极灵敏的语言和故事表现力,我觉得他的全面成功是绝对可期待的”;有吴尔芬写舒婷先生的评论,或者是他对舒婷先生的印象,其中最为精彩的题外话,莫过于舒婷先生曾经给他介绍过对象。福建文学界的三大名人,在他的书里都亲切地露了脸,令我无比佩服。《迷途》封底有作者的肖像,头发浓密,和善质朴,全然不像吴尔芬先生现在毛发稀少了,更加历练和自信的样子。“至少证明我吴大师不是一开始就没什么头发”,一次文友聚餐,吴尔芬先生指着《迷途》的封底,“有这张照片为证”。
时间到了深秋,天色暗得更快。刚刚夕阳还红得足以给一幅国画上色,现在却全没了踪影。吴尔芬租住在富华花园的家,装修得不错,至少书房还很像个样,四米长顶天立地的壁橱,收纳了他大部分需要使用的书籍。欧美文学摆在最顶上,中间一大排犯罪心理小说,靠书桌边摆的是有关瓷器的书籍,应该是最近常用的书,想起去年他要去德化采访,说要写一本关于瓷器的长篇,想必这些该是派此用场吧。
吴尔芬先生十分健谈,而且表达得深入浅出,形象生动。一打开文学创作话题,滔滔不绝,我在一旁只有听的份。也好,这样我可以更认真地听,更专心地记。归结起来,《雕版》之后,吴尔芬先生似乎找到了创作的突破口,一直在抓两条创作主脉,一条为犯罪心理小说,一条为福建文化小说。这里我们不妨对他的长篇作个分类,《九号房》、《姐妹》、《人皮鼓》三部是犯罪心理小说;《雕版》、正在创作的《瓷魂》、和即将创作的《过台湾》,属于福建文化小说。
现在你们明白我写吴尔芬先生“炒房”的意图了吧,跟买卖房子一样,他对文学创作的规划也是条理清晰。人类七宗罪――骄傲,暴食,懒惰,愤怒,淫欲,嫉妒,贪婪。吴尔芬先生准备一宗一宗地写,一项一项地将它们分别贯穿于不同的小说中。比如《九号房》写的是人性的丑恶,《姐妹》便是写人性的贪婪,《人皮鼓》写人性的残暴。“我会将人类的罪恶,慢慢地撕开给读者看,而且是不断地施展,无以复加,直到人们不能承受,那么我的创作目地也就达到了。”吴尔芬对人类的劣根性深恶痛绝。
我重读了一遍《九号房》,能够感受到其中作者所传递的奥妙。小说开始的两小节《初入牢房》和《磨难》,梅小如经历了“披麻戴孝”、“吃红烧鱼”、头被塞进马桶、额撞墙、饥寒交迫、洗全场等等,初来乍到的新人备受同监犯人的无尽折磨,一次又一次,打倒了再打倒,通过焦灼式的叙事重复,步步紧逼,越来越急促地主导着读者的情感,考验着读者的承受力。
应该说吴尔芬先生的犯罪心理小说系列,在面对市场化物质的屏障,能够努力挣脱,克服世俗性、外在性的局限,回归到精神层面的探求,回到对存在的质疑与拷问,实属难能可贵,值得称道。他在评价自己另一部小说《姐妹》时说:“我对人很绝望,我觉得人是不可救药的,人内心的欲望是无法控制的。理想从人生中退出,爱情从婚姻中退出,道德从职业中退出。钱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当人们以为金钱是时代的太阳时,这个时代是黑暗的。我试图写出这种黑暗。”也体现了他对人们生存状态及命运的整体性关怀。
对待福建文化系列小说,吴尔芬先生则宽容多了。眼下在做的《瓷魂》是中国作协重点扶持创作项目,提纲写了又写,改了又改,至今仍未定稿,估计明年初就要开拍,他显得有些着急。也许是《雕版》影视改编费带给作者不小收益的启发,我猜测吴尔芬会把每一部有关福建文化的小说都往影视改编去靠,从中获得生活的必须,然后重新启程,进行他乐此不疲的犯罪心理等人性题材的创作。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不但福建的山水养育了吴尔芬,福建文化题材也让他受益匪浅。吴尔芬本人肯定不这样觉得,他认为,主要是因为他对福建文化有感情,认为福建文化非常独特,不是中原文化,也不是河络文化,而是独特的海洋文化。“福建省内每个水系都是独立,闽江、九龙江、汀江,都发源于福建,再流入大海,自我循环,自成系统,这让我很着迷”,吴尔芬的话中对福建文化颇有自豪感,“下一部是《过台湾》,选题都报省里了。还有福建的茶文化、土楼文化、鼓浪屿,我都会亲自操刀。”他说起来如数家珍,顿时令我的猜测显得有点小人之心。
2009年12月上旬采写
人物名片
吴尔芬,男,1965年生人。福建连城客家人,现居厦门,先后在厦门大学哲学系、鲁迅文学院就读。中国作协会员,福建省作协全委会委员,厦门市作家协会常务理事。
1984年应征入伍。退伍后历任连城人民广播电台记者,冠豸山文学院院长,厦门大学客家学研究中心副主任。
1985年开始发表作品。
1997年出版散文集《对影成三人》。
1998年出版短篇小说集《迷途》。
2002年出版长篇小说《雕版》;获福建省政府百花奖、黄长咸文学奖、福建优秀作品奖。
2004年出版报告文学《厦门与台湾:交融共进》。
2005年出版传记《商业巨子胡文虎》。
2006年出版长篇小说《九号房》。
2007年出版长篇小说《姐妹》。
2008年创作长篇小说《人皮鼓》。
2009年创作电视连续剧《瓷魂》。
【责任编辑 朱鹭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