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绪在不同的时空中频繁地转换着，让人在间歇性精神病状态中体会到，思想自由是一种多么美好的境界”①，这是温燕霞的创作感言。忘掉一己之我，去体验无数种不同的人生；打破身之樊笼，让思想在无限时空中自由地飞翔，这也许就是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为文学九死而未悔的原因吧。从1997年的《夜如年》到2007年的《红翻天》，十年间温燕霞用业余时间勤奋创作，不仅写小说，还写散文、广播剧等，是典型的创作多面手。她的长篇小说除这两部代表作外，还有《黑色浪漫》、《寂寞红》、《此恨无关风和月》以及在《十月》长篇卷2005年第5期上发表的《斜阳外》。
温燕霞既是一个有着浪漫情怀的作家，又是一个有着强烈社会责任感的作家。创作《夜如年》是缘于对民国初年这个时间段的迷恋和对客家老围“清洁堂”里上百个寡妇神秘生活的好奇，而创作《红翻天》则是为了拯救被时间的流水冲刷得日渐苍白的一段历史，唤起现代人对红军精神的追忆。题材的跨越，必然带来写作的挑战，这需要勇气，更需要实力。所幸的是，温燕霞成功了！从《夜如年》到《红翻天》，可以看到她扎实的创作功底和日益提高的创作才能。而始终不变的是，则是那份真挚的女性情怀和人文关怀。作为一个女性作家，温燕霞善于以女性视角与女性生命体验去审视历史、社会与人生，展示与思索女性的生命本相、生存状态与人生价值，作品呈现出细腻与温婉的审美风格。
不变的女性情怀
温燕霞的女性情怀不是仅指她的小说多以女性为主人公，更多的应是指她的女性写作视角和女性审美风格。这首先表现在她对女性生存苦难的关注与体恤上。《夜如年》中，居住在“清洁堂”的女人们绵绵无绝期的苦难不是物质上的，而是精神上的。时间虽已是民国，可是她们却依然生活在封建思想的牢笼中，遭受政权、族权、神权、夫权的压迫。众所周知，中国的女性在以男权为中心的五千年文明史中几乎是“无声”的，其苦难自不待言，而客家女性的苦难更深重。因为她们不仅要承担繁琐的家务，还要承担繁重的户外劳动，以供养男性与子女。尽管如此，她们的家庭地位和社会地位却依然低下，在精神上受着男性的剥削与压迫。作品中的女人们，丈夫死了，家族就把她们送进“清洁堂”。当地知县把“清洁堂”作为整饬风化、保护寡妇名节的好举措而大力支持，整个社会也不约而同地对她们进行严密的监督与管制，“这里的人能容忍一个男人去嫖妓，却不会宽容一个夜半翻进清洁堂和寡妇幽会的男人”。这些女人进了这座门，也许终生就不会再走出去。生命便只能如山涧的野花，自开自谢，落在时间的河里，随流水无声无息地去了。
如果说《夜如年》展示的是和平时期的女性苦难的话，那么《红翻天》展示的则是战争年代的女性苦难。都说战争让女人走开，可是这一群女性不但没有走开，而且全身心地投入进去。她们所遭受的生理上和精神上的苦难，比男人更沉痛。战争一爆发，她们首先要面临的是艰难的角色转变，这里既有社会成规的阻挠，又有心理定势、习惯势力等的羁绊，这使她们与过去的决裂变得异常地艰难。参加红军前，周春霞是地主豪绅家的娇小姐，招弟是个胆小怕事的小媳妇，青秧则是街头玩杂耍的卖艺人，因为偶然的原因，她们走进了革命的行列，身份的突转使每个人蜕旧变新的历程伴随着无数痛苦的心灵煎熬。除了这些社会角色外，女性还有一个天然角色，就是母亲。可是，战争中的女性鲜有做母亲的机会，有时即使偶然有了，可是孩子一出生，就意味着生死别离。红云为了革命事业，怯于与丈夫同居，中间几次流产，最后一次终于顺利怀孕，可孩子一出生，她便在隆隆的炮声中闭上了眼睛，竟连孩子的面也没见着。战争不仅剥夺了女人做母亲的权利，有时甚至连爱情也一起剥夺了。女人是情感化的动物，爱情在女人生命中占有重要位置。黑格尔在《美学》中说：“爱情在女子身上显得特别美，因为女子把全部精神生活和现实生活都集中在爱情里和推广为爱情。她只有在爱情里才找到生命的支持力。”②可是，在炮火纷飞的战争年代，爱情只能是痴人口中的一个梦。杨兰英无限依恋自己新婚燕尔的丈夫，可是却不得不奔赴战场直至牺牲。刘观音先后喜欢的三个男人都毫无例外地牺牲在前线阵地上，马丽刚把自己结婚的喜讯告诉女友，新郎战死沙场的噩耗便随之而至。
温燕霞对女性的苦难有着敏锐的感知，但她没有停留在苦难的诉说上，而是努力挖掘出这苦难中不屈的灵魂和不灭的人性之光。女性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与追求，就如磐石底下的种子，无论多么艰难，也要挣扎着向上生长。围屋里的女人们，身在囚牢，心却留给了外面的世界。特别是被压抑的对异性的渴求，从来就没有消失过。五娘与戏子、玉郎，豆苗与许成山，阿芸与金标，铁板嫂与老龙子，他们被残酷的现实挤压得如游丝般纤细的情感却如寒夜中的一星烛光，让灵魂有了方向，生命有了温暖。铁板嫂为了心中的爱情，五娘为了逃出围屋的梦想，都甘愿以自己的生命为赌注。
如果说她们的反抗与追求还是出于个人本能，是不自觉，那么《红翻天》中的江采萍、刘观音、周春霞、马丽等人对于自己的追求则有着较为清醒的认识，是有意而为之。为了心中的信念，她们不屈不挠地抗争着，与恶劣的社会环境和自然环境，也与自己内心中另一个软弱犹疑的自我。周春霞刚刚参军时，舍不得扔掉高跟鞋，军装洗后总要用装了滚水的茶缸去熨，刘海也时不时用火钳烫一烫，眉毛修得整整齐齐，站着坐着都要考虑美观。可是，经历了无数次血与火、生与死的考验后，当红军撤退时，敌人对苏区实行惨无人道的“清剿”，她已经能勇敢机智地与敌人周旋，即使身陷囹圄也坚贞不屈。可见，战争的熔炉已把她煅造成一名坚定的革命战士。
温燕霞女性情怀的可贵，还在于她没有因此而走入狭隘的女性自恋天地，她对于女性生命体验的书写也没有陷入身体写作的误区。这与她的创作心态分不开，“一直平凡地活着，平凡地写着，写些平凡的东西”③，没有颠覆传统男性写作话语霸权的雄心，也没有追赶激进的西方女权主义理论的壮举，只是真诚地写着自己熟悉的东西，吐出如鲠在喉的万千感慨。所以，尽管《夜如年》中有同性恋、性自慰、性冲动、强奸、偷情等描写，但分寸把握得很好，因为作者原本就不是为了展览和猎奇，而是为了肯定女性生理欲望的合理性，为了揭示这种合理欲望被不合理的社会强行压制所造成的悲剧。在温燕霞女性视阈的历史书写中，她从不将女性置于时代和历史之外，无论是围屋里的寡妇，还是苏区的女红军，她们的人生命运与风云变幻的历史有着扯不断的关系。所以，温燕霞作品的女性视角，准确地说，应是指她善于利用自己身为女性所具有的先天优势，即对女性身体、心理、情感、思维等的谙熟，创作女性题材作品，目的是借女性来透视历史、社会、人性、命运等女性以外的东西，或者是借助女性以外的东西来透视女性。这似乎和铁凝说过的一句话很相近：“我本人在面对女性题材时，一直力求摆脱纯粹女性的目光，我渴望获得一种双向视角或者叫作‘第三性’视角，这样的视角有助于我更准确地把握女性真实的生存景况。”④
飞扬的文学才思
从《夜如年》到《红翻天》，我们不仅可以看到温燕霞扎实的创作功底，还能见出她日益提高的创作才能。说到创作，自然离不开想象力。想象力是人类创新的源泉。创造学之父奥斯本说：“想象力是人类能力的试金石，人类正是依靠想象力征服世界。”对于文学创作，想象力意味着什么？著名作家刘庆邦在自己的创作谈中是这样说的：“想象对文学创作的作用是决定性的，任何作品的形成都离不开想象的参与。想象力是一个作家的基本能力，想象力的缺失，对一个作家来说简直是不可想象。”具体到小说创作中，作家的想象力不仅体现在情节编织上，还体现在语言能力上。
阅读温燕霞的小说，可以发现她的想象力是很丰富的。温燕霞会编故事，也会讲故事。《夜如年》的故事发生的地点和人物都是固定的，可是作者却能于无事中生非，于平静中掀起波澜。她一方面通过回忆的穿插使情节变得丰富，另一方面又通过几个身份特殊的寡妇与外面世界的联系来延伸内容，深化主题。《红翻天》的情节则比较复杂，多条线索交织。它有两条主线―――苏区与白区，苏区又通过两条线来表现，一条是周春霞所在的红鹰宣传突击队，一条是周春霞的好友马丽所在的野战医院，通过她们把前线与后方连接起来；此外，又通过周春霞的哥哥周春强这条线来表现白区，通过他把敌我双方联系起来，这中间又交错穿插着复杂的亲情、友情与爱情。作者把这一切娓娓道来，显得自信而从容。温燕霞很注意叙述节奏的把握，常常借助突转、张弛、疏密、断续等叙述艺术的运用，造成悬念迭出、波澜起伏、张弛有致的审美效果。比如，在叙述军医方梦袍的故事时，情节几次发生突转。方梦袍在中央苏区“肃反”时先是被当作AB团分子绑到刑场险些丧生，后被当作叛徒关押审讯，红军从瑞金撤退后又被“除奸队”当作内奸杀掉。
温燕霞的想象力不仅体现在小说情节的编织上，还体现在语言能力上。因为小说是借助想象通过语言进入具体的细节和场景，从而虚构出一个独立自足、栩栩如生的世界。所以，细节描写、场景描写是作家想象力的重要表现，也是一个作家走向成熟的标志。温燕霞的语言表达能力很强。她善于把抽象的事物具体化，形象化，例如，“各种议论（关于马六嫂用木雕阳具自慰的议论）蛇一般地吐着信子到处游走，舔得所有人都眼冒绿光，黑暗中绿莹莹一片，仿佛布满饿狼的森林”，“月亮像个水晶盘子，上面盛放了多少的目光和希冀啊。也许是年代久远了，有些人（围屋里的寡妇们）的心事在上头放得太久了，都发霉变黑了，就像一块变质的年糕”，这些比喻形象生动，内涵丰富深刻，细细品之韵味无穷。再如《夜如年》中对“清洁堂”的大门、门闩和锁的细节描写：“两扇门板都用整块的上好楠木钉的，且用桐油油过十几遍”，“谢家老围的门闩却奇，横三根竖两根”，“（锁）长长的足有六七寸……，黄澄澄的色泽中散发出古老的前尘气息……奇怪的是，这把不常打开的锁却相当亮堂，浑身没有一点锈迹，看来曾有不少女人悄悄地用手抚摩它，当时她们的心事或许只有一件吧!”这个细节暗示出“清洁堂”历史之悠久，女性受压迫之深重，“锁”即是封建统治的象征，是女性被幽禁的铁证!小说中还有很多精彩的场景描写。《夜如年》第三章的“抢货”和第六章的“平祸”、《红翻天》第十三章红鹰宣传突击队到钟家村“扩红”时与钟家八兄弟发生冲突，以及很多惨烈的战斗场面，这些描写让读者如见其人，如闻其声，对于揭示作品主题、刻画人物性格、推动情节发展等起到了重要作用。
温燕霞善于叙事描写，也善于运用意象进行抒情。作为在漫长历史中形成的一种独特的审美复合体，意象包含着丰富的文化信息和情感因子，可以达到以一胜百的表达效果。《夜如年》是一个词牌，即《捣练子》，又名《深院月》，这个总体意象传达了一种凄冷孤寂的氛围，隐喻着女性的生存状态，成为凝聚意义、强化主题的“文眼”。“红翻天”是赣南的一种朝天椒，这个意象常常出现在行文中，不仅具有形象地揭示主题、凝聚精神的功能，而且具有疏通行文脉络、贯串叙事结构的功能。其它如《夜如年》中的羽毛、红伞、鱼、豆苗等都具有丰富的隐喻意义，它使作品的叙事性与抒情性统一起来，增强了作品的艺术感染力。
作品的叙事、描写和抒情都离不开想象。如果把想象比喻成一匹鬃毛飞扬的野马的话，那么立意则是它的缰绳，有了缰绳，野马才能成为功勋卓著的骏马。温燕霞作品的想象丰富，而其立意构思也独具特色。《夜如年》把不同类型的女性集中在围屋这个小小舞台上进行展示，由她们来透视时代的氛围，社会的状态，以及人性的丰富与复杂。《红翻天》的战争叙事呈现出个人化、情感化的特点。作者挖掘出主流历史之外的另外一些历史维度和文化向度，并借助独特的女性视阈，完成涵蕴女性生命体验的历史与人性的双重书写。历史因此不再是抽象的，冷冰冰的，而是有生命的，有气息有体温的。温燕霞的写作目的是出于对红军的缅怀与崇敬而试图复原历史，所以，为了力求真实，她没有回避历史的缺陷和人性的矛盾。“左”倾路线的荒唐，“肃反”政策的危害，特别是对一个年幼的白军士兵小山子的描写，读来更是让人心灵久久不能平静。善良的小山子因为同情放走了周春霞等几个女红军，当天晚上就被反攻的红军杀害了。周春霞知道这个消息后，“她心一沉，那张稚嫩的脸从眼前一晃而过，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借助周春霞，作者表达了对残酷战争的人性反思。在人物塑造上，作者没有简单化，英雄化，而是努力从生活出发，从人性出发。周春霞的犹疑徘徊、杨兰英的恋夫情绪、招弟为了腹中的孩子离开红军队伍、马丽在关键时刻放走了儿时的玩伴现在的敌人周春强等，都显得特别的真实。
结 语
从《夜如年》到《红翻天》，温燕霞的创作日益成熟，对重大题材的驾驭能力逐渐增强。《红翻天》内容丰厚，故事情节纷纭复杂，多线索交错穿插，涉及到的人物、事件很多，既有纵向的历史进程的展示，又有横向的社会生活的再现，行文常常在苏区与白区、前线与后方、战争场景与日常生活场景中频繁更替，但作者始终以几个主要人物为中心，以人带事，所以叙述有条不紊。故事很精彩，引人入胜，让人不读完不忍掩卷。但读完后，又觉得触动心灵、引人沉思的东西少了些，作品的思想深度、人物形象创新等方面稍嫌不足。《红翻天》基本停留在对历史的复原上，作品中的人物江采萍读来总是让人眼前浮现《红岩》中江姐的身影。但是，爱因斯坦说过：“热爱是最好的老师。”所以，对于把写作视为“一种心瘾，一种精神疾患”⑤的温燕霞来说，我们有理由相信，她未来的文学之路将更加宽广。
注释：
①③《红翻天》的《后记》，550页，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出版。
②黑格尔《美学》第二卷，327页，商务印书馆出版。
④《铁凝文集》之四“写在卷首”,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
⑤温燕霞《行走在文学边缘》，97页，《作家通讯》2007年第3期，中国作协主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