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色渐深，枫叶流丹，一行四人，相约前去游览波士顿市剑桥区墓地。 墓地很美，美得令人绝望，尽管这几位怂恿我前往的朋友们都这样说，可初次见到这样的墓地，还是大吃一惊：老美竟然把稍加修饰就可以同苏州园林相媲美的地方辟做墓地之用。墓地坐落于市郊结合部位，东侧是一个视野开阔的高尔夫球场，纤细的甬道把高低起伏铺满绿草的小丘切割成一个个不规则的几何形状，郁郁葱葱的松柏和小巧清澈的池塘点缀其间，顿时使大片绿意有了生气，有了立体层次感，一辆辆电瓶车穿梭其间，像一只只五颜六色的小甲壳虫忙忙碌碌地爬过，它们的身影就倒映在旁边的池塘中。高尔夫球场像一个巨大的画框，剑桥区墓地就是画框西北角的一点凝重。这恰如“转轴拔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双脚还未踏进墓地，眼睛就迷失在一种叫做诗的情调中了。
墓地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大，大大方方，大笔挥洒，途经高尔夫球场时看墓地，觉得不过是一种边缘式的点缀，可进了墓地之后再回头看球场，其阔在空旷又使人感叹球场很小很小了。这不由使人想起卞之琳的诗：“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窗户里看你……”风景，大小，原是相对的。美国地广人稀，城市里人少为患，有时走在街上，难得见到一个人。一次，在华盛顿街头的一个角度看到国会山很美，想找人拍照，等了半小时居然没能如愿，可那时已是早上9时了。尘世里人均占有面积多，天堂里面也不嘈杂拥挤。第二印象当然是美，脚一踏进，就迎来一簇簇、一片片明丽的鲜花，好像是谁不经意在空气中说了一个笑话，惹得篱笆边、草坪上、池塘旁的花儿一齐都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让人一下子就想起泰戈尔的名句：生如春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花之绚丽，使人感到死亡并不凄惨，死亡也是诗，是活着的续篇。墓地美的幽深，花木▲蕤，却很难一览无余，宽广的空间被起伏伏的山丘、大大小小的池塘、郁郁葱葱的松柏以及虚拟的街道门牌分割成一个个独立的小单元，像一张张小型张风景邮票，每一张，都有自己的故事。秋天像一把神奇的魔幻梳子，借助雨丝风片的梳理浸染，来回梳上几下，就使草木改变了颜色，单是那变幻多姿的树叶颜色就足以交织成一幅出色的印象派油画。在一个小湖边，我们四人默默无语，痴情地望着倒映在湖水里的树影，说是树，已不准确，因为映入视觉的只是斑谰多姿的色块，红色、黄色、橙色、紫色，甚至还有蓝色，交相辉映，惟独没有树的绿色。这时的湖，更像是画家涮笔的一个大缸，五六位画家心照不宣，手执不同的颜色的画笔同时涮下去，就变幻出了这样的图景……
当然，墓碑是墓地的主旋律。幸亏掩映在花木丛中的墓碑提醒我们，这里不是活人游乐陶醉，而是死人安静休息的地方。墓地外，我们是主人；而这里，他们是主角。他们曾是一个个活生生有血有肉还有梦的生命，而现在化做了无数连形状也没有、绝对安宁的灵魂。他们活着时互不相识，现在，不分贫富贵贱一同来到这里，花木的枝枝蔓蔓在墓碑间穿针引线，交通勾连，缩短了彼此的距离。一位海员的墓碑是一艘船停泊在港湾里，船身上只刻着两行字：没有不想回家的水手，没有不准停泊的港口”。船体线条洗练，流畅，铭文寓意深刻。现在他是彻底到家了。一位牧师的墓碑是一座群雕，一只大羊正在带领一群迷途的小羊走进一座大门，有几只还在门外徘徊，铭文写着：它们还在门外徘徊是我终生的遗憾。可知他是位负责任的牧师，对工作颇有点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精神。更为别致的一位音乐家的墓碑，是两只硕大浑圆的耳朵，中间是浮雕，上面刻着一把小提琴，还有一行小字：岁月是能带走身体，却带不走声音，音乐家长眠地下，还要倾听人间天籁，可见其生前的生命活力和不甘寂寞。还有一位企业家的墓上放着一本帐簿，已经翻到最后一页，下面写着：我已经还清了岁月银行的最后一笔货款。很是发人深省：我们的一切，从精神肉体到荣华富贵，不都是从时间老人那里借来的货款吗?我们的童年、少年、青年、中年及老年，不就是分期分批来偿还它吗?这笔贷款，迟早要还清本金，还要加上利息。这本金，就是肉身和财富，这利息，就是痛苦和烦恼。正所谓“可怜世上金和宝，借尔闲看几十年”。
不经意间，走入一片无碑的墓地，周围有人活动，三三两两，或立或坐，立者肃然，坐者寂然，一派静穆。仔细观察，都是些七十左右的老者，举止迟缓，却衣着鲜艳夺目，神态自若，旁边的指示牌上写着“天堂预留的席位”，原来，这里像旅馆一样，可以预订房间，这些老人们是在观察、设计、体验自己将来在“天堂”的生活。一对老夫妇，鞋上沾满了泥土，认真地丈量着，比划着，当然也思考着未来墓雕的模样。他们举止安详平和，看得出，对自己百年之后能生活在这样优美的环境里，他们很满意。在这里，从静止的物质的墓碑里，你能看出从前有血有肉的人；而从眼前有血有肉的人身上，你又分明看到了将来墓碑的轮廓……相看两不厌，现在，他们的精神与周围景致融为了一体，不久，他们的肉体也是如此。为减缓尘世的苦难，西方基督教设计了一个天堂，所以，死亡才不显得凄惨可怕，剑桥墓地就是一种它在尘世的物质证明。它的美，不止是景物的艺术，更是思想、哲理的物质化。
墓碑艺术令人流连忘返，不觉暮色渐渐围拢上来，周围景物已有点模糊，落日的余晖从花木的缝隙中泄漏过来。这时候，我们所走过的墓碑前正放着一簇鲜花，用红色的绸子扎着，很是抢眼，乔女士天生爱美，不由把它拿了起来，三位男士觉得不妥，让她放回，说不要惊扰了地下的魂灵，地下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它们。乔把绸带理顺，弯腰放下，不料看见一只大手从地下向她迎面伸来，几乎没有理智思考的余地，她本能地扔下鲜花，大叫一声，拔腿就跑，此时天色已晚，其余三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恍惚中似乎也看见了那只手，说心里话，也有点害怕，也都跟着跑了起来――因为毕竟是他们而非我们，是这里的主人呀!事后想想，那不过是个构思独特的普通墓碑，一只手从地下伸出来，寓意“把握未来”“抓住明天”之类……可此一时，彼一时，当时顾不了这许多，因为我们都有点心虚――毕竟乔女士未经魂灵的允许，触动了那束美丽的花。跑到原来停车的位置，车已经明显向前挪动不少，原先锁上的车门也已打开，顾不上追究，思索，上得车来，由来时的司机乔女士开车就跑。墓地虽大，但在车轮下就变得很小，再说，里面的道路也不复杂，可不管怎么开，就是绕不出去，只是在一定范围内打转儿，最后不得不停下来的地方，都是同一座花房。我们开玩笑说，这是魂灵让我们赔他(她)的花，总之有点逻辑联系。一会儿，只见一个硕大的黑影从车尾的方向向我们移动，足有两人高，整体呈英文的A字型，我们知道美国有三K党，专在夜间搞恐怖活动，对象是有色人种，其服装就是这样上尖下宽的，会不会……这黑影在移动时，还伴以“嗒，嗒，嗒”的响声，在万籁俱寂的夜晚显得十分清脆，这声音把原有的恐怖引向深入。黑影走近了，恐怖也结束了：原来是一位黑人女巡警骑着一匹高头大洋马，她从无线电波仪器上测出墓地内有机动车辆，于是循路赶来。她责备我们这里6点静园，不许逗留。我们回答，我们确实不想老呆在这儿，只是迷了路。她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说这很容易，跟我来。我们开车缓缓跟在她后面，头脑清楚，路线清晰，很快就出了公墓大门。夜色如水，我们四人全下了车，向她道谢，怀着复杂的心情望着墓地大门，墓碑哲思，墓地惊魂，一切都淹没融化在黑黝黝的夜色中。
说来也怪，双脚刚一踏上墓地门外的土地，就觉得一股活泼泼的人间气浪向我们扑来，感到踏实，双脚有力，就在这迈出大门的瞬间，尘世把真实的嘈杂和热闹还给了我们，我们则把虚幻的宁静与恐怖扔回了墓地。
(摘自《散文》2001年第5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