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胜利的时候，回想起过去的艰苦斗争，往往容易唤起前进的力量；这正如处在困难的环境中，向往着美好的将来，能够唤起前进的力量是一样的。我是一个人民战士，和广大人民在一起，如同汪洋大海里的一滴水；如果要我描述这汪洋大海，这是根本不可能的。可是有时我想，如果从这大海里舀起一匙来看看，也可能想象整个大海的情景。因此，我记起了两个山药蛋的故事。
1932年，我才16岁，跟随四方面军的主力红军，从鄂豫皖苏区向四川长征。在这以前，我是在地方工作队。当把我编到红军第十二师三十四团一营三连五班当战士时，就开始过着紧张严肃的战斗生活了。
我们的班长杨玉清，第一天发给我一支又长又重、但很光亮的带盖的奉天造步枪，而且枪身漆得金黄。有谁能想象一个革命战士第一次拿到武器的复杂心情呢？我把枪放在肩上试了一试，好像浑身增加了无穷的力量，世界上没有什么敌人是我的对手，什么国民党，什么反动派，都不在我的眼里；可是我放下枪，和我的身材一比，枪身几乎高出我一半。我才觉得这支枪又重又长，心里暗自想：“我怎么背得起呢？”特别使我感到紧张的是，班长把枪交给我时，严肃地说：“这是支崭新的枪，你要像爱护自己的生命一样，好好爱护它！”我的颈脖子本能地缩了一缩，感到责任的重大。从此，我的脑子和我的手一样武装起来了。
我是全班、也是全连最小的一个。大家称我做“小伙”。我这“小伙”背着这么支大枪，正如一个牧童要驯服一匹大骆驼一样，很不容易对付。然而我的副班长张友和，很快地就教会我使用它。这样，这支使我发愁的武器，不久也就变成我最亲热的伙伴了。
可是，在革命队伍里生活，正如在波澜壮阔的大海里游泳一样，一个浪涛过去，一个浪涛又迎面袭来。当我会使用自己的武器以后，在渡过寒冷刺骨的冰河―――汉江时，又面临着严重的威胁。
在那样冰天雪地里，要游过宽阔的汉江，像我这个不会泅水的“小伙”，又拖着那么一支又长又重的步枪，怎么不叫人发愁呢？我刚下到水里，旁边有人开玩笑地说：
“小伙，你可不能双手抱着小九子的脖子，那样会把他淹死的。”
这时我想，“我可真的不要把班长闷死了，弄得两个人都活不成。”可是我的手仍然紧紧地抓住班长的手，惟恐他把我丢下来。突然，班长大声叫道：
“赶快走呀！”
我猛地抱住他，一晃就过去了。当我回头望时，每个人的眉毛上都结着银花，我才开始感到两腿瑟瑟打抖。可是我的心却因为胜利的渡过了汉江而感到十分热烈。
再向前，就是大巴山。这是到四川去必经的高山，一般人称它为“摸天岭”。意思是到了山顶上，就可以伸手摸天了。据熟悉地形的人说，从山脚下到山顶上，要拐七十个弯，走七十段平路。最初听到这些传说，都把它当做神话，并没有吓倒任何一个红军战士，大家都以征服这个大自然为快乐。可是第二天傍晚，一走到山的半腰，抬头一望：简直到了另一个世界了。大巴山纵横数十里，万峰重叠，一个个高耸入云的山峰上，披着深厚的白雪。远远望去，像巨大的银柱，耸立天空，灰白的云雾凝结峰巅。天空和山峰混凝在一起，谁也辨别不出山有多高，天有多低。这时，我心里不禁暗自叫道：“好家伙！还有这样高呀！”我再向四面一望：大山前，有许多小山环抱，像穿着白卫生服的老太婆领着一群白娃娃，坐在天底下，兀然不动。突然，一阵呼啸的寒风，像刀割似的刮过来，把雪花吹得满天飞舞，漫长的队伍顿时看不清了。每个战士偏过头，斜着身子，抗击着寒风，两腿却被吹得摇晃起来。然而寒冷始终敌不过我们战斗的意志。我们迎着寒风，继续前进。
当大风停息以后，一片迷人的景色，在我们眼前展开了。左边有一座高崖，峭壁上挂着一条一条冰柱，像银色的宫灯一样，悬挂在蒙�的天底下，时而像株开满白花的野树，时而像穿着淡黄服装的巨人。我回头一望：我们在雪山上开辟的道路上，部队行进的行列像一条土黄色的巨龙，婉蜒曲折地在洁白的原野蠕动。我完全为这美丽的景色所迷住而忘记寒冷了。
突然，班长在前面低声叫唤：“跟上！跟上！”我才意识到我们在雪地里行军。很奇怪，我一想到自己在走路，就觉得肚子饿了。在出发之前，副班长给了我一个猪肠子那么大的干粮袋，一半装的炒熟了的黄豆，一半装的剩下来的炒饭。其实，这一点干粮不够我一顿吃，可是却要做几百里雪山行军的粮食。我完全没有想到其中的利害，一感到肚子饿，就偷偷地把炒熟的黄豆往嘴里丢进去。我一面吃黄豆，一面又口渴起来。于是我故意靠着山边走，趁着班长不注意，抓一把雪做个汤团丢到口里，用舌头压在一边，不但不觉得凉，而且精神焕发，越走越有劲了。
天将黑，山顶越上越高，道路越走越狭了。崎岖的山岩，积雪很深，人在冰层上滑着前进，像小脚老太婆一样，一跌一歪。我渐渐感觉雪山行军，真有点像登天一样艰难。身上的汗水，浸透了背上的衬衣，说不出的难受。每个人身上带的稻草，沿途垫在雪地上，渐渐减轻了，可是我的脚步却越走越感到沉重。干粮已经被我偷偷的吃得差不多了，但是我们的路程，还有两个70里呀！正在这时，副班长检查了我的干粮袋，他大吃一惊地说：“小伙！这怎么行呢，山还没有到颈，你的干粮就快要吃光了。你不打算过去吗？”他说着，随即给了我一个山药蛋。他再三叮嘱说：“你可要慢慢啃，不要一口吃光了。”
这时，我才想到干粮不够是很危险的。我一面懊悔自己不应偷吃干粮，一面感激副班长给我这个山药蛋。这样一个圆圆的东西，既不像萝卜，又不像红薯，我们大别山根本没有见过。我觉得它很好玩，很珍贵地放在袋里。有时肚子饿了，想拿出来吃，又恐怕吃光了，真的过不去这座高山，于是只好在袋里摸一摸就放下了。我把这个山药蛋看做是最高贵的食品，我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它的美味上。就这样，不知不觉地爬到了山顶。
夜已经很深了，可是又不能在白皑皑的雪山上停歇下来。前卫部队为了怕在雪山里迷路，沿途用枯柴燃起熊熊的篝火。在后面远远望去，以为到了宿营地，心里不知有多么高兴。可是走近一看，原来是一堆一堆野火，照着两座被厚雪压歪了的破庙，此外什么也看不见。这时，我的腿开始感到有些发软了。本来，我以为既然有庙，一定有村庄，哪知道四周并无人烟，这两座古庙里也没有一个和尚。这一来，我又觉得肚子饿起来了，而且我前后的人都在叫肚子饿了。于是我从小口袋里，把那鸡蛋大的山药蛋拿出来，向前走了几步，送到大家嘴上，让大家啃一点充饥。可是谁都不肯多啃一点，只用门牙轻轻地咬了一点，又还给我。我们都在这小小的山药蛋的支持下，鼓起精神走完了平七十，度过了这漫漫的长夜。
东方破晓，将近核桃村。这是一个小山镇，寥寥几户人家，隐蔽在树林里，十分蒙�。山南的积雪，已经开始溶解，道路也显得宽阔了。可是天还没有大亮，人却极度疲倦。瞌睡像云层一样涌上眉梢，两脚不由自主地挪动着。前面的人走走停停，后面的人盲目地撞上去。有时倒在雪地里，就像躺在软绵绵的沙发上一样睡着了……就这样直走到天亮，我们便在一块梯形的田头坐下休息，于是部队里开始活跃起来。有的议论山连着天，真不愧为“摸天岭”；有的说张三跌在雪地上，像滚冬瓜一样；有的说在路上怎样偷冰柱吃。总之，各个人的话匣子，像水闸开放一样，响个不停。
这时，从前卫部队返回来的向导，告诉我们这座高山上下有200多里，一年有一半的时间积雪不化，猛兽成群伤人，惯匪拦路抢劫。他谈到最后，称赞道：“你们真行。我活了半辈子，第一次见到你们这强大队伍走过来呀！”
我听他这么一说，反而毛骨悚然，才想到我们原来走过这样一段艰险的路程啊。
其实，在党的领导下，任何困难都不能阻止我们前进，何况这座高山呢！我们在核桃村休息了一会儿，就准备迎接战斗任务。我们用一个旧的瓷盆，在一棵大树下，把剩下的一点米烧了一盆稀饭，每人喝了一口，算是最大的满足，也算是最高的享受。末了，还剩下一口，让别班的同志尝了一尝。接着，我们就准备消灭通江城的敌人。这是我们入川的第一仗。如果不消灭这个阻碍我们前进的敌人，不但不能开辟川陕苏区，而且后面的部队就不能下山了。我们了解任务的重要以后，什么疲劳都丢在脑后了。
各人检查了自己的行装和武器，直向山脚下的联河口奔去。我不知是因为战斗任务的激励，还是
喝了一口稀饭的缘故，浑身都是力量。我跟在大队中间，飞也似的跑着。可是跑到快要接近敌人时，感觉肚子饿得发慌，脑子有些发热，两脚走不动了。我的天呀！在行军中，我像生龙活虎，在战斗中，我难道可以掉队吗！正在这个紧急关头，副班长又把最后的一个山药蛋拿出来，让全班的战士来啃。这时，大家拿着山药蛋像接力赛跑一样，一个传一个，可是谁也不肯多咬一点，总是照顾后面的人。最后传到我手上，我觉得副班长比我们辛苦，应当让他吃，于是我又还给他。但他严肃地对我说：“小伙！马上就要投入战斗，你赶快吃了，鼓足劲消灭敌人！”
随即，他把那个已经被人啃过的山药蛋塞到我的口袋里。这时，我深深感觉我口袋里不是装的山药蛋，而是阶级友情凝结起来的一个火球。它不仅温暖着我的心，而且要把每个人的革命热情燃烧起来。于是我清楚地意识到：我是生活在革命的大家庭里，每一个同志都是自己的骨肉。我的勇气和信心，像火山般从内心的深处爆发起来。我什么饥饿都不觉得了，跟在班长后面向前跑去。当我突然跑不动的时候，副班长又把我这支又长又重的带盖的奉天造步枪背在他的肩上。于是，我的副班长变成了力量的化身。我感觉跟着他走，最后一定会胜利。从此，他就成为我尊敬的同志，同时也是我学习的榜样。
当我们经过一阵急行军，快要到通江城的时候，敌人已经被我们先遣军一个个从被窝里抓出来了。胜利给我们艰苦的行军带来了慰藉，我们的心像鲜花般怒放了。
这座大巴山，是我参加二万五千里长征遇到的第一座高山，也是我在斗争道路上所经过的第一道关口。那里有我们的足迹，那里有我们全体战士同艰共苦的友情。这种友情，就像大巴山一样，屹立在我的心中。我永远想念着它！
【责任编辑 黄哲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