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胖大学毕业了，刚回到家就疯了。他疯得怪异，嘴里不停地嘀咕，我去给你采黄花，你等着……然后就跑到村外的小树林，采回一束小黄花，别在嫂子小琴的窗户上，再然后就坐在窗下，一动不动地守在那里，嘴里依然嘀咕着，我去给你采黄花，你等着……
二胖从不乱跑，也不惹祸，是个谁都喜欢的疯子。
二胖还有个孪生哥哥，叫大胖，和二胖长得一模一样，即便他们的爹娘，也很难辨认他们谁是谁，唯一的区别是，二胖的耳后有个米粒大小的黑痣，大胖没有。这个隐秘除了爹娘之外，只有小琴知道。
大胖二胖三岁那年，赶上了百年不遇的干旱，黄花村几乎颗粒未收，家家靠救济粮过日子，大胖二胖天天哭着喊着要吃的，饿得不行，无奈，爹娘把大胖过继给城里的二叔家，从此，大胖二胖便天各一方了。
一晃二十几年过去，二胖大学毕业回到家，他怎么也想不到，与他青梅竹马的小琴，一下子成了他的嫂子。他把小琴拽到村外小树林，让她坐在他俩从小玩儿到大的黄花丛，追问她，为啥嫁给大胖？
不！小琴哭着说，不是嫁给他，是嫁给你。
二胖薅了一把黄花甩在地上说，那咋成了我嫂子？
小琴把脸扭过去，依然哭着说，我家爹娘明明说是嫁给你的，我怀疑，就去问你家爹娘，他们也说是你娶我，我不信，问爹娘，为啥二胖没来信告诉我？爹娘说，是在村委会用电话和你联系的，说你立马就回来和我成亲，我信以为真了。可是，可是我说啥也没想到，和我成亲的不是你，是你哥哥大胖。这是合房以后才发现的，已经晚了……
二胖纳闷：大胖不是在我二叔那里吗，咋又回来了？
小琴说，去年冬天，二叔二婶出了车祸，都死了，二叔留给大胖的买卖又赔了本，在城里混不下去了，爹娘就把他接了回来。因为赔了钱心里憋屈，他就整天借酒消愁不回家，弄得爹娘不知如何是好，爹娘怕他憋坏了，就找我爹娘商量，把我娶过来，稳住他的心。这些都是后来我才知道的，我也想过离开大胖去找你，可是和大胖成家后，他的心情好多了，烟不抽了，酒也不喝了，整天帮爹娘在地里忙活。所以……所以我也心软了，就这么过下来了。我想，你是大学生，毕业后不愁娶不上媳妇，比我强的姑娘有的是，你说是不是二胖？
小琴说到这儿停下来，想听听二胖的反应，却没有动静，她立刻转回身，这才发现，二胖已不在了，她赶忙跑回家，爹娘跟小琴说，二胖怕是疯了，又哭又笑的，手里攥着一把黄花，一支一支地往你窗户上插，一边插一边嘀咕，我去给你采黄花……
“我去给你采黄花”是二胖说给小琴的，从小说到大，说了二十来年。二胖上大学那天，小琴去送他，路过村外小树林时，二胖又说，我去给你采黄花，你等着。就跑进黄花丛，哈腰采一束黄花，给小琴别在头上，还热乎乎地亲了小琴一口，那一口是小琴第一次被男人亲，亲得小琴酥酥的，从头酥到脚，一直酥了好几天，至今想起来，还有点酥……
二胖闹不清，为啥爹娘逼他去精神病院看医生，在二胖眼里，除了小琴，爹娘乃至大胖才是疯子，二胖就从爹娘的屋里搬出来，离开令他恐惧发抖的空间。二胖在西厢房的牛棚里抱了许多干草，铺在小琴的窗下，然后把他的被褥放在上面，白天他像保安，笔直地立在窗前，除了到村外给小琴采黄花外，就一动不动守在窗前，只在小琴出来时，他才离开他的位置，以小琴的活动范围为准，无论小琴去哪，他都不声不响地跟在后面，他说，外边疯子多，有他守护着小琴安全。
爹娘无奈，只好让小琴劝他。爹娘清楚，这个家除了小琴，都是二胖眼里的疯子。小琴并没劝二胖，她跑回娘家，爹是木匠，家里有的是木头方子，她用单轮车推回一车，亲自给二胖搭窝棚，二胖笑了，一边笑一边帮她忙活。窝棚搭好了，二胖嘻嘻的说，你搭的窝棚真好，像洞房，我去给你采黄花，你等着……
自二胖回家后，大胖的心就一直悬空着，没着没落的。他娶了弟弟的恋人，感到很愧疚。虽然事先他并不知情，但知情后，他还是接纳了爹娘的主张，因为他也喜欢小琴，一看就喜欢上了，所以他积极配合爹娘，扮演二胖。为了瞒过小琴，爹娘用割下来的一块黑橡皮，约米粒大小，削成半圆形，然后用胶水粘在大胖的耳后，跟二胖耳后的黑痣一样。为了不在小琴面前露馅儿，爹娘还把二胖寄回的所有信件，拿来给大胖看，并让他背下来，以免和小琴唠嗑时露馅儿，但后来还是露馅儿了。洞房花烛那天夜里，大胖和小琴合完了房，小琴用枕巾为大胖擦汗，竟把那颗假痣擦了下来，小琴吓了一跳，以为一定会流很多血，可是看了半天也没见流血，感到奇怪，就把擦掉的痣捏在手里揉搓，这才发现是胶皮而不是黑痣。小琴拽起大胖问，这是咋回事？大胖低下头，只好把实情说给小琴。小琴无法承受欺辱，哭着跑回了娘家……
小琴又返回婆家，是被大胖的真情感化的。那天夜里，小琴刚跑回娘家，大胖就跟了过去，跪在小琴娘家的院门外，恳求小琴原谅他，只要小琴回去，无论要他做什么，他都依。大胖一直在院门外跪了三天三夜，最后晕倒在地。小琴的爹娘觉得过意不去，就劝小琴说，大胖除了不是大学生，跟二胖没啥两样，你都跟人家生米做成熟饭了，就是离开大胖，二胖还能要你呀？
小琴虽然回来了，但大胖的心却始终被一块石头压着，令他在窒息和愧疚里挣扎。他虽没受过高等教育，但“宁穿朋友衣不沾朋友妻”的伦理，他从小就听二叔说过，这是民间衡量人伦德行的尺子，而他没做到，更何况他沾的是自己亲弟的恋人，有些过错可以弥补，而他犯的过错终生无法弥补。
二胖回来后，大胖曾跟小琴说过，为了二胖，咱俩离婚吧，也许你和二胖结了婚，他的病会慢慢好起来。
小琴说，不会这么简单。
大胖说，二胖不就是因为你嫁给我他才疯的吗？病从哪得就从哪治，这不对吗？
小琴流着泪说，他是因为我忘掉了我和他的过去才疯的。
大胖说，我清楚，你没忘掉。
小琴说，可二胖这么认为。
大胖问，为啥？
小琴沉默了一会说，每次他放假回来，都是我先去村外的黄花丛等他，我们在那见了面，他就采一束黄花别在我头上，接着亲我一口，然后拉着我的手一起回家。这回我没去黄花丛等他，我怕你犯疑。他在黄花丛没见到我，就跑到我家去找，这才知道我已经嫁给了你。后来是他把我拽到村外黄花丛的，他从黄花丛回来就疯了……
二胖把黄花采回来了，先是一支接一支的往小琴的窗户上插，插满后，接着又往他的窝棚上插，一边插还一边嘀咕，洞房是我的，也是小琴的，也得插。
一直闷在屋里不敢面对二胖的大胖，终于涨着胆子走出来，他从二胖的手里抽出几支黄花，帮二胖往窝棚上插。二胖猝然停下来，警觉地问，你是谁？
我……大胖想了想，然后客客气气地说，我是来问问小琴，帮你插花行不行？
二胖说，小琴咋说的？
大胖说，她说行，所以我就帮你来插花了。
二胖乐了，笑嘻嘻地说，小琴说行就行。
小琴趴在炕上悄悄的落泪，她不知该怎么办。
小琴刚和大胖商量好，让大胖回爹娘的房里住些日子，把这里的空间留给二胖。大胖说，如果这样能把二胖的疯病调理好，那我就不回来了。还对小琴说，要是二胖肯进屋的话，就把屋里重新布置一下像洞房一样，让二胖感觉你和他成亲了，也许，这么一冲，他就好了。
小琴为难的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万一二胖他……
大胖接过话茬说，啥也别说了，你本来就属于二胖的，如果二胖因此能好了，我心里的石头也算落地了。眼下啥都别想，让二胖恢复健康是头等大事。你就顺着二胖做吧。
二胖把最后一支黄花插完后，又笔直地立在窗前，一动不动了。
小琴从屋里走出来，为二胖擦去脸上和额头上的汗珠，对二胖说，进屋坐坐吧二胖。
二胖说，我要为你守护，不能随便离开，等晚上下了班我再进屋坐。你快回去吧，外面有好多疯子，不安全。
小琴的眼泪又流下来，她转身跑回屋，趴在炕上哭起来。她想起了十年前，那时她刚十四岁，性别特征朦朦胧胧地浮在身上，从此有了女孩的曲线。和二胖在一起时，她萌动了许多说不不清的感觉。那次在村外放风筝，二胖在前面拽着风筝跑，她在后面追赶，不小心跌倒在黄花丛里，惊了一群马蜂，冲她蜇来，二胖听到她的呼喊，丢开风筝，立马跑过来，卧在她的身上，用自己的身子遮住了那群马蜂，结果二胖的后身被马蜂蜇起了好多包块。二胖趴在她身上的那一刻，她说不清是什么感受，但肯定是从未有过的，又非常愿意永恒的感受。事后她问过二胖，马蜂蜇在身上是不是很疼？二胖说，趴在你身上没觉着疼，只觉得身子软软的，飘乎乎的，回家后才觉着火燎燎的。
……
小琴决定带二胖去黄花丛，再现一次放风筝遇马蜂的往事，以此试一试二胖的记忆能力是否丧失。听到小琴要带他去黄花丛，他高兴极了，笑嘻嘻地说，我去给你采黄花。
小琴说，不光给我采黄花，还要陪我放风筝。
好好。二胖紧紧跟在小琴的后面，脸上布满了喜悦。
在一片密集的黄花上空，小琴发现了马蜂群，她即刻把风筝递给二胖，让他朝着马蜂群的左前方跑，二胖很听话，放着风筝跑起来，小琴在后面紧追，接近马蜂群时，小琴提前呼喊着二胖，随后扑向马蜂群，二胖听到呼喊，下意识地丢下风筝，疯狂地跑过来，一下扑在小琴的身上，小琴紧紧抱住他，惊恐的马蜂像一片遮天的黑云，冲着二胖和小琴俯冲下来，这回不止蜇了二胖，小琴的两手也被蜇了许多包块儿。
马蜂散去后，小琴在二胖的身下，像过去那样问他，二胖，马蜂蜇在身上是不是很疼？
二胖说，趴在你身上，只觉身子软软的，没觉着疼，回到家才会觉着火燎燎的。
小琴高兴地翻过身来问二胖，你是不是想起了我们过去放风筝的事了？
二胖说，哪是过去呀，不就是昨天吗？
哦，对对。小琴顺着二胖说，是昨天，二胖，想不想天天来这里放风筝？
二胖担心地说，你天天来，那个叫大胖的疯子会欺负你的。
听二胖叫出了大胖的名字，小琴兴奋得不得了，重重地亲了二胖一口，刚要接着问，就听二胖说，昨天是我亲你，不是你亲我，你搞错了。
小琴忙说，好好，那还按昨天的规矩办，你来亲我。
二胖站起来，又把小琴拉起来，然后抱进怀里，冲着小琴的嘴亲了一口，亲完了说，昨天就是这样，你忘了？
小琴难过的说，是，我忘了，都是我不好，你不恨我吧？
二胖说，我不恨你，都是那些疯子干的坏事，等我大学毕业了，把你接到城里，离开那些疯子就好了。
小琴不敢再往下试了，她已觉察到，再现放风筝，虽然唤起了二胖对往事的一些记忆，但他依然处在半分裂状态，不过通过这次尝试，她看到了希望，她确信，重复过去的那段恋情，一定能找回过去的二胖……
黄花丛已由苍老变得衰老了，留给人们的全是枯瘪的黄花杆，二胖也随着枯萎的黄花杆越发委靡了。他的“我去给你采黄花”的话，苍白了许多，他看着一次次采回来的黄花杆发呆。
小琴快急疯了，赶忙找大胖合计。大胖毕竟在城里长大，点子来得快，他对小琴说，别急，这事好办，我去趟城里，买回一麻袋塑料做的黄花，然后每天在二胖采花之前，你悄悄把塑料花插到黄花丛里，这样就能延续到春天黄花开的时候。
从此，二胖“我去给你采黄花”的话，又可以天天对着小琴说了，又可以不懈地重复着他的采花插花了，虽是冬天的黄花，但他的脸上却绽放着春天的黄花，因为他一直重复着他和小琴的春天的故事。
大胖走了，不知他是什么时候走的，走了以后就再没回来。
责任编辑 乔 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