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伴儿子 的士驶入小区便减缓了速度。车窗外，绿荫匝地。我让车子一直开到楼前，省它几步脚力。儿子刚从重症监护室出院，一切小心为好。 一下车儿子便呆呆地站住了，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挺拔的玉兰树冠上满是花骨朵。开放的花儿不是张扬地伸展，而是含蓄地将芬芳包容在钟状的花苞里。有趣的是耸立的树干上，枝疏、节长、没有叶子，硕大的纯白色花朵于枝端临风盛开。
刚与死神剧烈搏斗、逃离了它凶恶魔爪的我们，不禁被生命如此动人地绽放深深感动了。重症监护室的两天两夜，儿子整整昏迷了15小时。万物复苏的春天，经过一冬封存的病菌病毒张狂肆虐。骨髓移植后免疫功能低下的他便成了它们进攻的对象，脑部感染与排斥交缠，让人后怕。
洁白、纯净的花儿在我忧郁的心窝引动柔情。洁白无暇、冰清玉洁，让我想起大雪纷飞的日子。严冬，一场多年未见的大雪降临。其时，儿子正处于化疗间隙。中西结合抗白血病始终是我们治病的主导思想，于是，我们动身前往西苑中医院，尽管大雪封路。
望着车窗外纷纷扬扬的白雪，望着裹上银装的枯干树木，望着被注入了生机不再萧条沉寂的大地，被郁闷苦痛缠绕的心不由地舒展开来。望、闻、切、诊，老中医耐心精湛的诊疗坚定了我们战胜疾病的信心。回程，我特意交代司机绕道，从颐和园门口溜一圈，在洁白纯净的大自然中放松筋骨，洗却焦躁，回归平和。
风景绮丽的西苑，本是皇家休憩之地，北大校园就在那附近。在医院等候领取中药往往需要一个多小时，我经常趁着这空档到未名湖畔。“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精神殿堂始终是我的向往。结了冰的湖面上�冰的年轻人畅快地掠着，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不绝于耳。让我大开眼界的是连老人也坐在木制的溜冰车上，好一幅众生滑冰图。严冬酷寒抵挡不住生命的活力四射，在这凝固了的一泓湖水里，我感受到了生命的勃勃涌动。
每一周，我都要到西苑拿一次药。辨证施治、扶正培本，为受化疗损伤的身体建起一道保护屏障。间隔一周，儿子得让大夫扣诊按脉。看完病已近晌午，我俩漫步在小道上，路旁垂柳发出新芽，空气不似市区混浊。只要十来分钟，便来到北大西门附近的一家“朱记肉饼店”。馅中饱含的牛肉汁是这种台湾风味牛肉饼最大的特色。服务员往往提醒客人稍候再吃，以免烫着。不大的店面，高雅幽静，置身其中，真有别样的享受。我们忘却了缠绕于身的一切，背包里那散发着苦涩药味的汤剂似乎也渐离渐远。
肉饼店隔壁是书屋，一进门的第一个大书柜竟是四折书，而且多是市面上看不到的。《心灵的激情―――弗洛伊德传记小说》两大册七十几万字只７元多，让人爱不释手。儿子一头扎进的是他的经济专业书籍。吃饱歇足，整个身心由里到外都被洗涤了一番。是的，人生原本不只有苦痛，只是我们迷失了。
当生活的内容只剩下输液、吃药、量体温、查血象，当每天进出的场所就是白森森的急诊室、住院病房，四周除了白大褂还有的就是与我们一样凄楚的人群，焦躁的心理膨胀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假如生活没有了乐趣，还有什么坚持下去的理由？有一段时间，我们天天得到东单北京协和医院求诊。走在繁华的王府井大街上，跻身于欢畅的人群之中，反差的不协调让我的心作疼。生老病死，大自然的规律。原本，这也是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为什么就不能淡然超脱？―――以平和的心态对待求医治病，不怨天尤人。对困难作充分的心理准备，平静应对降临到身上的一切，权当我也是到东单逛街？
我们的住处与北京动物园仅隔一个铁丝网。浓荫覆盖、花红柳绿、游人如织。夜晚，可就大相径庭。不时一阵阵野兽的叫嚣令人毛孔悚然，当你辗转反侧无法入眠时更加剧了恐惧的心理。渐渐地，也适应了，进而我发现这可是清晨休闲的好去处。假若儿子病情相对稳定，假若今天不需要跑医院，不用抽血化验也不必检测，那么早早地我和老伴就起床赶在动物园收门票之前进去。火烈鸟馆里介于粉红与橘红间的鸟儿多美呀，条纹相间的斑马、斯文的长颈鹿……当我们饱游一圈回来时，儿子还在熟睡中。换个思维考虑问题，化解不利因素，给自己的身心放松充电。尽管这样的机会不多，却足以吐出胸中淤积的浊气，洗尽疲乏。
化疗是凶险的，不测犹如礁石。多少病案，不是原病本身，而是感染衰竭。儿子第一次化疗，找不出感染源的四十度高烧，让化疗几乎进行不下去。主治大夫虽已警示在先，却没想到竟那么快地应验了。抗生素用量已上升到顶尖级，儿子的高烧却还顽固地顶在那儿。随即眼睛又出现蜂窝组织炎……没有丝毫经验的我们几乎被打垮。真如鬼门关走一遭。熬过了化疗后第8至12天（此时血象处于最低谷），随着血象的回升，渐渐地又回到了人间。
化疗间隙的日子弥足珍贵，可是高粱桥斜街尘土飞扬，没有可以让我们散步的地方。北方交大，就在家门口。铁红色的高耸在半空中的弧状拱形大门，镶嵌着交通大学特有的齿轮标志远远地引人前往。虽有门卫把关，戴着眼镜的我们本来就是读书人，就这么旁若无人地走了进去。
雕塑、石碑是袖珍式校园突出的景观。天佑会堂前的詹天佑雕像，科学会堂前的郑振铎雕像，图书馆前的茅以升雕像，科学楼前的毛泽东雕像，一座座雕塑渗透着崇尚科学、崇尚伟人的校园文化。我们仿佛从另一个星球来到这儿，暂时脱离自身环境。
随处可见的碑石是校园的另一个特色。不经意地一块石碑就立在草地上―――“积秀”、“芳华”、“学海”、“行知”，将校训寓予其中。“博学之，审问之，谨思之，明辨之，笃行之”，多么精美的一大块碑石，让人面对着它思绪飞扬，久久不愿离去。
花岗岩垒成的方正石柱围成了厚重的世纪钟楼，每个方向都悬挂着大时钟，警醒着学子们只争朝夕。我们经常就坐在这石雕钟楼里，心无旁念地看着来来往往的年轻人。
校园里最美的莫过于教学楼前草坪边耸立着的伟岸雪松。气势雄伟、苍劲张扬，即使天寒地冻亦从容不迫，给人以力的震撼。这座校园成了我们生命复苏的休憩之地。
从住地出发只要走五分钟就到校南门，有时我们故意走西门，为的是，一眼看到运动场上生龙活虎的年轻人。望着操场上矫健的身影，即刻就会为甜蜜的幻想轻轻托起，快速地飞往我们也曾拥有的健康年代。
曾经，大病房里病友们聊天时，外地人都感慨：到北京除了人民医院还是人民医院，什么地儿都不认识。儿子在生死未卜之时惦念的是只要去看看军事博物馆心就甘了―――大约男人都崇尚武力。
这一天下午，我们坐车去羊枋店亲戚处，提前一站下车，散步走过去。远远地，中央电视台收视塔吸引了我们。再走过去，军事博物馆，可惜，已是闭馆时间。我们无比沮丧。哦，这是什么地方？黄色的楼宇大气磅礴，全副武装的战士威武地把枪持守。一条黄色的警戒线隔离开了行人道。在警戒线上站定之后，我大声问战士，“请问，这是什么地方？”“保密单位。”“可以通到军博吗？”“军博在隔壁。”战士示意我们离开。后来，亲戚笑话我们：“全北京都知道那是中央军委，惟独你们。还好两个鬓白苍发的老人，一个瘦弱得脱了型的年轻人，全都手无缚鸡之力，不让人起疑。”
骨髓移植后，儿子免疫力渐渐恢复。为了参观“全国民兵武器装备陈列馆”，我们早晨9点多就乘轻轨出城，展馆位于通州区京杭大运河源头。坐在风驰电掣的列车上，望着窗外绿色的田野、水源已不丰富的运河，一股劫后余生的兴奋遍及全身。它产生了几倍的力量，但我必须把握，不能过于放纵。只能两个来小时，不能把人给累着。
长城垛口嵌顶的主馆建筑由大理石砌成。白色厚重的展馆墙壁，褚红色的嵌顶，正中警徽高悬。造型简朴，气势壮观，给人以铜墙铁壁之感。展馆由兵器博览中心、人民战争史馆、山地野战炮阵、仿真射击场等组成。
[ 2 ] 三年多来与世隔绝的治病生活几乎呆滞了我们的感官。置身于声光效果及多媒体展示的馆内，我们如同智力滞后的孩子，既兴致勃勃又呆头呆脑。馆内最让人感兴趣的是轻兵器展示区，从十几厘米长的钢笔手枪到刻花镀金的工艺手枪，琳琅满目，美不胜收。然而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闪烁着寒光的日本500多年前皇家武士战刀。从生死场返回的我们怎能不对视生命如草芥的武士道精神以蔑视谴责？
步出主馆来到室外炮场，只见在绿色的小山丘上，各式火炮直刺蓝天。每门火炮均向着主馆，这是一个由野战工事构筑的火炮阵地。瞧，在炮场的最高处摆着一门黑褐色的日本榴弹巨炮，摄人魂魄。我们在这抗战的战利品前摄下身影。
威武大炮，茵茵草坪，葳蕤生机。从小就迷上兵器知识的儿子，即使在化疗间隙也不忘买它一本兵器杂志，这回可是大饱了眼福，实际上也是给生命充上了电源。
在我们阴暗的半地下室里，乐曲缭绕，那是儿子下载的歌儿。当音乐表达出我们难于言喻的感受时，那些困扰我们的声音逐渐消失。在悠扬、缠绵、欢快的歌声中，驱走了灰色的情绪，淡化了肉体的痛苦，平复了焦躁的心理。
是的，只有热爱生活才能勇敢地面对它的艰辛。生活的道路总是坎坷多于平顺，顽强的精神和勇敢的坚定来源于对生活的热爱。我们已经有了面对灾难的从容，我们还要学会灾难间隙的放松与快乐。生命海岸第一道金色的光芒也许就从这里照射。“常常提醒自己注意幸福，就像在寒冷的日子里经常看看太阳，心就不知不觉暖洋洋、亮堂堂。”且让我借用女作家毕淑敏的这段话作为本文的结束语。
归辞
犹如一颗滚落到车轮下的小石子，三年前我一下子脱离了正常的生活轨道。命运的变数在瞬息之间把我们一家人抛入生活的低谷。灾难把恐怖、死亡、痛苦一下子推到我们面前，每一个日子几乎都浸在泪水里。生老病死，大自然不可抗拒的规律；然而，违反常规的白发黑发的痛楚，那就格外地沉重了。
悲剧中，我只充当一个角色―――母亲，几乎失却自我。三年的时间是短暂的，三年的时间又是漫长的。每当春节，从电话的另一端传来陌生而熟悉的问候：“杨老师，新年好。”我不禁为之一愣，随即一股暖流涌遍周身。久违了，这老师的称呼。哦，我的老师们，我的学生们，我的亲朋好友们，大家没有忘记我。
几乎所有知道这一段特殊经历的朋友们都竖起拇指称赞母爱的伟大。我心里却十分清楚，光有母爱是远远不够的。在凶险的疾病面前，在艰难的求医路上，母爱往往显得那样地苍白无力，那样地无奈无助。
是众人的爱―――医护人员的关爱，领导同事的关爱，亲朋好友的关爱，老师同学的关爱―――整个和谐社会的博爱，造物主创造了奇迹。在此，我向所有关爱我们的人们说一声，谢谢了。感谢你们的关心和帮助。关爱与支持是力量的源泉。
曾经，我对北大人民医院血液科主任道谢。她却回答，谢谢你自己。我，低头思索了许久。凶险的疾患与艰难的治疗充满了不可预测的茫茫变数，我倾注所有生活的积蓄也无法应对一切。个人的种种分析、考虑、决策，一次又一次被现实所击碎。
然而，天助自助者。凡事，只有自己尽心尽力才是。永不言弃，不仅是对生命的热爱，也是对生命的尊重，对生命的责任。一辈子粉笔生涯平庸淡泊，然而“千教万教教人求真，千学万学学做真人”求真教育首要的是师德，是高度的责任感，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推诿自己的责任。责任融入了你的身心，成了生活的准则。那么，不管发生了什么，甚至面对“病危”通知书你都不可能退缩。把恐惧、软弱推出心门之外，迎上前去，搏它一搏。
正是这种对生命的热爱与尊重使自己在眼前一片漆黑，脚下几乎没有出路，找不到相匹配骨髓之时，毅然承担起命运所赋予的责任。单倍体半相合（移植）是冒险，但是冒险不是盲动。那是逼到绝路上的一种选择，亦是责任感使然。风险与责任是相辅相承的，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要做百分之百的努力。
2003年春，非典肆虐。看着一具具不经电梯直接从楼道口抬下去的被切开气管的可疑躯体，天天经过后来被称为“发祥地”的北大人民医院“天井”，我的内心惶惶然。再后来，医院被封，一时前景茫茫。每天我们都从网上查询新增非典疑似病例人数。又是一百多，又是一百多，没有下降的趋势。我，甚至都想好了，也许明天，我也莫名其妙地高烧不退，染上病毒，回不去了。
在萧条的大街上―――非典期间，行人距离起码三米―――我带着两个厚厚的口罩，匆匆赶往解放军三零四陆军总院。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地。忽然，一道闪电划空而过：我必须安然无恙地渡过这非常时期。假如我们能安然无恙地渡过非典，我们就能安然无恙地把健康的儿子带回家去。信心使我身上沉重的十字架陡然减轻。我到中国中医研究院西苑医院买来防非典汤药，全家人喝下，我们采取了严格的防护措施。
尽心尽力源于坚定的信心。考门夫人在《奔向日出》中写得多好：“能胜过世界的，只有你的信心”“信心是敦促人向前行的勇气”。信心、乐观、坚强成了与病魔斗争的三大精神支柱。信心终于把我们带出了灾难的漩涡。
三年了，我远离校园生活。那熟悉的钟声早已陌生，那曾经沉醉其中的“析理于辞，题解于图”也都远离而去。我跋涉在崎岖山路上，其所以崎岖艰难在于求医过程充满了矛盾，稍有犹豫或处理不当，情况就可能急转而下，一切又都是不可逆的。耳闻目睹尽是生命的倏尔而逝，险象丛生，痛楚不断，时时、处处在灸烤着你那已经细若游丝的神经。这就需要理智、冷静，不怨天尤人，以平和的心态来应对降临到身上的一切。
感谢几十年教师生涯的人生积淀。在应试教育与素质教育转轨的风口浪尖上，在升学压力、分数之上的社会大环境下，要营造起对得起自己教师良心的小平台，矛盾重重。复杂的环境练就了教师处理问题的特殊方式：既满腔热情又冷静思考；抓住主要矛盾，统筹安排一切。知识教育、感情教育、意志教育，三者统一。知情意合一的教育完善了教师自我的人格力量，磨砺出健全的心理承受能力。“1+1=2”的教学生活貌似机械枯燥，然而在提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能力的实践中，良好的思维品质孕育其中。初等数学因式分解分组分解法关键在于预见下一步分解的可能性，这就是分析事物的前瞻性。几何推理严密审慎，执果索因的综合法、正难则反的反证法、从一般到特殊的演绎法……数学思想方法改善了思维的狭隘性、呆板性，抵制了思维惰性。师者，不仅仅是燃烧了自我，照亮了他人，在燃烧自我的同时，人生也得到升华与积淀。而今，回想起在深不可测的泥潭中找寻生的契机的过程，真是怀着一颗感恩的心。
炼狱归来，倍觉阳光灿烂。那天傍晚我故意选择在夜幕降临近七点时分到学校走走，我想在校园静谧之中回味一切。出乎意料，喧嚣的校门口，满是背着硕大书包刚刚下课的孩子，教学楼几多教室灯火辉煌。一下子，一块石头重重地压上我心头。那曾经让人喘不过气的升学压力、分数竞争，那令人心悸的流大汗、苦战百日迎统考的倒计时……太辛苦了，我们的学生；太劳累了，我们的老师；太心力憔悴了，我们的领导。难道，人才非要如此砺炼而出？
认真探寻教学规律，挖掘陶行知教育理论的现代价值，努力开拓教研新天地，创造一条通往现代教育的新路。也许，做为一个远离第一线的退休者，我已没有资格空口大话。可不知怎的，我的脑子一下子又回到惨痛的三年间，几乎俯拾既是让人挥之不去的影像重叠、交错在眼前：……仅几次化疗与腰（椎）穿（刺）就双目失明的北京密云某中学初三学生某某；因为频繁输血感染上丙肝而入不了无菌仓的北京某技术职业大学学生某某；排异、肝胆道堵塞，可惜已经移植九个多月的成都通讯学院大三的某某；始终体温维持在40℃，不明原因感染而跨不过移植关的厦门大学海洋系03届毕业生某某……
这些远去的年轻生命的幻影，这些埋藏在痛苦之后无法抚平的伤痕，让我的心在滴血。我真是真真切切地希望：我们的老师、我们的学生，我们的每一个人，健健康康、快快乐乐。我们的校园充满着生命的活力，勃发着创造力。这就是一个归来者献给大家最诚挚的祝辞。
【责任编辑 朱鹭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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