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回家时，路过瘸四爷的小茅屋，远远的我就看见，原先的两扇木门已不见踪影，茅屋上尽是稻草。纳闷之余，我不禁心惊：瘸四爷去哪里了?一到家，我行李未搁，就迫不及待问母亲。原来，瘸四爷被敬老院接去了。我这才放下心。
想进厨房，帮母亲和祖母做晚饭，我才跨进门，就被她们推了出来，让我在外面看看电视等着吃饭。电视里，没完没了地放着广告。索性关掉。坐到书桌前，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一些关于瘸四爷的事。
人们说瘸四爷不是当地人，是小时候逃荒逃到此地的，后来落了脚。
瘸四爷很热情，喜欢和人打招呼。
瘸四爷喜欢把“吃饭”说成“侧饭”，把“孩子”说成“鞋子”，把“人”说成“严”。瘸四爷孤独终生，无儿无女，特别喜欢小孩子。傍晚，他见到小孩子还在外面乱跑，就拄着拐杖直跺地，仿佛在跺脚。他焦急地喊：“小鞋子跑慢点跑慢点，别摔着了，该回家侧饭啦!大严要找啦!”
见了熟人，瘸四爷就问，你阿曾侧饭呀?
瘸四爷喝完粥还舔碗，把白瓷碗舔得锃亮锃亮的，像洗过一样。
瘸四爷跟人拉家常。这家严个子不高，偏偏生了个鞋子长这么高。
瘸四爷年轻时，参过军，打过日寇。那是他的骄傲。瘸四爷热爱共产党。听说当年瘸四爷把《毛主席语录》横着竖着倒着背得滚瓜烂熟双据说毛主席逝世那一天，晒场上大喇叭话音未落，瘸四爷就像指挥一样，率先在人群里嚎啕大哭起来。为了表示哀悼，瘸四爷―天没吃饭，还戴了一年孝。
瘸四爷喜欢说想当年。因为想当年瘸四爷不瘸，走路箭步如飞，打得小日寇哭爹喊娘。
瘸四爷以前住一个小屋，屋内摆设极其简单。一张比他还老的木头床，一张小四方桌，几张小凳子，西北角有个土灶台。仅此而已。小四方桌上，终年反扣着一只白瓷碗，上面整整齐齐，放着一双漆黑的木筷。
瘸四爷每天吃完饭，把碗舔干净，反捆在桌上，用不着洗，下一顿接着用。别人劝瘸四爷要讲卫生，碗筷得顿顿洗，现在不比旧社会。瘸四爷一听，急了，满脖子青筋暴起，吼人家：打目寇打小毛子那会儿，侧草侧树皮虫豸都活了下来，讲卫生就死不了啦?这碗顿顿用它侧，洗了下顿不侧吗?
听说瘸四爷打日寇那时候，双腿还好好的，后来不知怎么就瘸了。大家好奇，就用激将法激他：“瘸四爷你不说，那肯定是为了女人啦?”瘸四爷叹了口气，就是不搭茬，守口如瓶。秘密就这样被搁浅了。
还听说瘸四爷以前叫段四爷，全名段四贤。他腿瘸了以后，人们开玩笑说，这下可好，把段四爷的腿真给叫断了。大家见他腿断了，不好意思再叫他段四爷，便改口叫他四爷。可纪元镇上的四爷太多了，随口叫一声，就有十几个回头。为了区别起见，瘸四爷自己倒大方起来，瘸都瘸了，叫什么也好不了了，断也好瘸也好，随口叫叫不碍事，于是人们像得到特赦令似的，都大胆的地叫他瘸四爷了。
瘸四爷。瘸四爷。瘸四爷。
人们对瘸四爷的青少年时期，颇有争议。
有人说瘸四爷从小就是孤儿，靠给地主放牛为生，还学了一身好手艺――皮影戏。当地人称驴皮影。人们常说，当年纪元镇有三绝，段四爷的驴皮影就是其中一绝。又有人说，瘸四爷早年就在姓凤的一户大地主家当长工，直到凤家后来被抄。
后来，瘸四爷自己给了个说法，14岁前放牛，14岁后当长工。
一提到那段放牛史，瘸四爷就激动得老泪纵横。
瘸四爷说，他那会儿要放两头牛，一公一母。
瘸四爷还说，他给地主家放牛，他娘的地主心贼黑，肚子从不让填饱。这俗话说吃饭不饱睡觉补，那会儿他就只能一天到晚蹲在荒田里打瞌睡，唤牛都轻声细气的，一说话，一动，肚子就饿得咕咕直叫。实在饿得睡不着，就干巴巴地瞪着眼想好吃的，红烧肉，红烧鱼，鱼翅，燕窝，熊掌，山珍海味，只怕你想不到，要多少有多少，没人管你怎么想，既解馋又解瘾，还不花钱。不过，有的时候一觉醒来，两只牛变成了四只，那就是眼饿花了，那就只好和牛们争着吃青草。瘸四爷说，他其实比牛好不了多少。睡的地方和牛棚差不多。又补充了一句，还没有牛棚大。
瘸四爷又说，牛一到发情期，就特别不老实，怎么拉也拉不住。他又换了种说法，爱情的力量就是拉不住。瘸四爷经常说，畜生还成双成对呢，我连畜生都不如。后来，瘸四爷一见到小两口谈恋爱，就念叨：“人要成双，畜生要成对，我连畜生都不如。”每次说着说着，眼里都噙满泪水，浑浊的泪，像一张网，织在瘸四爷沟沟壑壑的满脸皱纹里，让人见了鼻子发酸。
我奶奶今年76岁了。听她说，她18岁那年还十指未沾阳春水。她是凤家惟一的千金。凤家的千金叫凤蝶。她仗着家里有点老底，就什么也不学，什么也不做，整天挖空心思找乐儿。她最迷的要数驴皮影。凤蝶叫一声：段四贤!
四贤就匆匆拎着皮影工具，屁颠屁颠地出现在她面前，哈哈腰恭敬地答一声，在呐，大小姐!
凤蝶10岁那年，四贤15岁。他们还是小屁孩，是玩伴，是主仆。
凤蝶15岁那年，四贤20岁。他们是主仆，是观众与戏子。
凤蝶18岁那年，四贤23岁。他们是主仆，是观众与戏子，是情人。
皮影戏是虚幻，是掩护，是借口；日久生情是客观，是必然，是事实。
一切进行得天衣无缝。他们在自责，在忏悔，在庆幸。
自责他们悔不当初的冲动。忏悔他们罄竹难书的罪恶。庆幸他们瞒天过海的幸运。
终于，一场天灾人祸，使凤家衰败。四贤走的那天，凤蝶强忍着悲恸，抽噎着问：“你要去哪呀，贤哥?”四贤仰头，倒吸了一口凉气，抽了抽鼻翼，说：“去应征。外面小日本又犯事了，北方正缺人，在征兵。”凤蝶死死抓住四贤的衣袖，流着泪说：“我不让你去，死也不让你去。你不要命了吗?”段四贤看着为自己哭得梨花带雨的大家闺秀，心都碎了。他怜惜地为她拭泪，理了理她脸上被泪水沾住的碎发，说：“蝶妹你放心!不为自己，为你我也舍不得死呐。”段四贤强作笑颜，企图在这离别之际，营造些轻松气氛来淡化哀愁。凤蝶破涕为笑。
段四贤走后，凤蝶发现自己已有身孕。
惹出了这种伤风败俗的大乱子，仅剩的活路就是，找个人嫁出去。凤大老爷一眼就相中了纪元镇上宰猪的愣小子叶志。叶志当即吓懵了，天下还有这等好事?凤家那块天鹅肉竟会落到他这只癞蛤蟆的嘴边?懵归懵，既然是凤大爷开了口的事，假也假不到哪里去呀。一夜之间，穷瘪三叶志变成有钱人家的少爷，虽说是倒贴门，也乐得叶志合不拢嘴。
叶志是穷人。穷人只愁娶不上媳妇。愁得难过就喝酒。喝酒只喝二锅头。二锅头兑白开水，那还是二锅头。一瓶兑了白开水的二锅头，照样把叶志灌得烂醉如泥，不省人事。婚后，叶志一闻二锅头就骂，这狗尿也是人喝的呀!
叶志初尝婚后甜蜜，直感叹愿做鸳鸯不羡仙。没过几个月，凤蝶生了个大胖小子。叶志当时也疑惑，日子不对呀!再想想，他叶志都能一眨眼老母鸡变雄鸭，这世上还有什么事不可能!凤蝶悬了几个月的心，终 [ 2 ]
本文为全文原貌 未安装 PDF浏览器 用户请先下载安装 原版全文 于放了下来。她乐，粗人就是这点好!儿子出世快一周岁的那―天，叶志瞧着虎头虎脑的儿子，越看心越慌，自己这副贼眉鼠眼尖嘴猴腮的模样咋会造出这么个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胖小子呢?而且胖小子头发稀黄得还带几个卷，就算是凤蝶头发也又黑又直呀!不想还没事，一想吓一跳。叶志是粗人，粗人虽不懂爱情，但粗人也不能做活王八容得下自己的媳妇帮别人生儿子呀!
凤蝶心里有鬼，说话做事都谨慎，对叶志服服帖帖。叶志看到媳妇的变化，就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凤蝶越是心虚，越是谨慎，就越是觉得自己理亏!叶志越是愤恨，越是痛苦，就越是觉得必须报复!
一场不动声色的阴谋，在叶志的内心翻江倒海地筹划起来。报复的快感很快让他忘记了内心的不安，满足了他可悲可怜的自尊。表面上，他尊敬她，爱她，心平气和地叫她：媳妇。
背地里，他鄙视她，恨她，怒气冲冲地骂她：婊子。
白天。看着3岁的儿子不会喊爹，他吼她，借着醉酒，他抽她。看着3岁的儿子不会走路，他吼她，借着醉酒，他狠狠的抽她。看着3岁的儿子不会识字，他吼她，借着醉酒，他拼命的抽她。
晚上。叶志演腻了，就装出忏悔的样子，抱着脑袋跪在床下，求凤蝶原谅他。夜深了，他们还是一对夫妻。
天亮了。他看到她和儿子一起玩耍。心里堵，再找茬，再醉酒，再抽她；抽腻了，再道歉，再哄她，再求她。在这种变态的循环中，叶志逐渐麻木了，凤蝶也认命了。叶志是个穷杀猪的小瘪三，就算他做了皇帝，穿了龙袍，在纪元镇人眼里，他还是那个只会挥屠刀的穷瘪三。
都说叶志爱看戏，看到最后，把命都看丢了。
叶志能入戏，绝对的入。女戏子今天是白素珍，他就把自己想象成许仙；女戏子今天是七仙女，他就把自己想象成董永。叶志偷着乐，哈哈，你再怎么变都是我叶志的媳妇。后来，戏班拆了，叶志也失踪了。有人说叶志跟着女戏子跑了，也有人说叶志落水淹死了，因为有人打鱼打上来叶志穿过的一只布鞋。
叶志消失了。这是事实。但没人知道穷瘪三叶志究竟去了哪里。看着幼小的儿子，凤蝶傻了眼，这辈子就这样完了吗?想当年，说媒的就能把门槛踏破，可现在，自己三十不到就守了寡。女人都是这样，被生活逼迫着才坚强起来的!一把鼻涕一把泪之后，日子还得咬着牙过。奶奶曾这样动情地告诉过我。
一晃，许多年又过去了，纪元镇人不断更新换代。人们渐渐淡忘了凤蝶一生的故事，只知道纪元镇25号有个年轻时就守寡的凤婆，带着―个儿子，守着一栋旧楼。仅此而已。几十年后的一天，纪元镇上来了一位老人。那一天，我的奶奶凤蝶一直在流泪，几乎把她这辈子的泪都流完了。
纪元镇是个小镇，里面住着一群健忘而善良的百姓。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早已忘记段四爷和风靡一时的皮影戏。但淳朴的乡亲像接纳新生儿那样接纳了瘸四爷。瘸四爷六十大寿那天，凤蝶把自己亲手织的羊毛衣偷偷送给他。瘸四爷捧在手里，翻来覆去的摸，乐得满脸像朵大菊花。凤蝶心里也高兴，兴奋地来了句：“哑了，不说话?”半晌，瘸四爷才冒出一个字：“哑。”写到这里，我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抬头看到墙上镜框里的全家福。正中间的老人是奶奶，她饱经沧桑的脸上再也找不到当年凤蝶的任何痕迹。但我也知道，这张脸上铭刻着一个女人苦难的一生。
国庆这几天，我才发现，奶奶的耳朵也不如以前了。和她说话，她总是答非所问，就像她根本听不懂普通话但每天仍坚持跟我们坐在一起看电视一样。我知道奶奶这是不认老，不服输。奶奶旁边坐着的老人是瘸四爷，一个让奶奶等了一辈子爱了一辈子的男人。我亲爱的祖父。
爱情本身没有错，但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却让一对相爱的人一生不能相守。
窗外，下起了细密的小雨。屋子里有些冷，我起身，关窗。炊烟缭绕的厨房里，我隐约看到奶奶那臃肿蹒跚的身影。隔着窗户，隔着密密的雨帘，我听见奶奶正用沙哑的嗓音唱：说苦也不苦，十年媳妇熬成婆……
责任编辑 席永君
作者简介
角角，原名韩素平。1984年生于江苏泰州。天蝎座女子。善良而倔强。对文字有着与生俱来的敏感。就读于常州工学院。短篇小说曾获全国新概念征文三等奖。目前在一家杂志做实习主编。
点评结构与细节的力量
树 才
这篇小说的题目叫《瘸四爷》，表明它的主题就是这个人物，也表明作者是要给我们讲一个故事的，而这个故事就围绕“瘸四爷”这个人物来展开。说实话，读完小说，作为读者之一的我，还是暗暗感到一种惊讶，一种惊心，仿佛在故事的结局，也就是在小说的尽头，我最终得知了意料之外的一点什么，不禁陷入到某种回味和思索之中。也许这正是这篇小说的魅力所在。这篇小说是叙事的，讲瘸四爷的爱情悲剧，因此需要一条线索。叙事的进展就是这条线索的延伸。叙事始于“国庆回家时”这么一个时间交待，然后就关心“瘸四爷去哪里了?”。然后再引出母亲、祖母，然后时空“倒流”。再引出瘸四爷的身世，引出凤蝶，引出叶志，最后又回到“国庆这几天”……小说在结尾处。一下子点明叙述者“我”和被叙述者瘸四爷之间的深刻关系。
由此可见，作者在结构这篇小说时，有一种深思熟虑在里边。那就是先不动声色，从容道来，看似与己无关，客观叙述，其实正慢慢用劲，一步一步把读者引入一种氛围，悲剧爱情的氛围，让读者从时空跨度挺大的倒叙故事中，去渐渐把握瘸四爷的个性，以及被他的个性所决定的命运走向。这有点像抖包袱，效果不错。这也说明，年轻的作者对小说的结构相当敏感。
这篇小说的另一个优点，就是叙事富于细节的力量。细节，可以说是一切叙事作品是否生动、能否打动人的关键中之关键。作者在描写细节时，语言基本上是白描的，很朴素，口吻是饱含感情的，不时夹杂几个隐喻，使叙述语言更形象生动，也更有张力。比如，写“瘸四爷”不是“本地人”时，作者只讲了几个发音上的有趣细节，读来颇有味道。
稍嫌不足的是，这篇小说因为时空跨度大，难以真正打开故事的空间。叙述中有几个过渡，应该更加自然、不露痕迹才好。也许等笔力更成熟时，作者可以扩展它，丰富它，把它写成一部中篇。
点评人简介
树才，诗人、翻译家、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世界文学》编委。 [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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