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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轿马车和爵士乐手:轿式马车

    来源:六七范文网 时间:2019-01-29 04:35:58 点击:

      当他赶着轿马车,漓漓拉拉拖出一线墨迹,从我的笔尖下走出来时,我的眼睛湿润了:他坐在驭座上,头戴盆帽,嘴衔烟斗,脸被阴影涂得模糊,吐出的青丝却异常清晰。他是我的父亲,一个不安分的马车夫。
      我们家住在火车站跟前,离县中学十二里路。天刚亮,我被火车笛声惊醒,坐起来,光着膀子,把棉被拥在腰间,听机车空哧空哧喘,脑子胡思乱想:从火车里吐出的是些什么人,拉走的又是些什么人呢?窗外响起他喂马,套车,吵吵巴火的吆喝声,马儿咴咴,破大院热闹起来。
      “儿子!”他呜嗷喊叫。
      我背书包跑出屋。他把我举上轿马车,身上土炕味熏我的脸。他睡觉时不铺褥子,不穿内衣内裤,光赤溜肉皮贴炕席,图舒坦。傍晚放学回家,我抱住他粗壮的胳膊,爬上车,嗅到他一天的汗腥味、烟草臭和酒气。他不像别的车把式,旁若无人地端坐在驭座中间。他坐在左侧,右边留给我,天天这样。礼拜日,过年过节,连长长的寒暑假,我不上学,他都让右边的位置空着。
      我搭第一趟车上学。我搂着书包,傍住他。浓雾从路边洼地涌上来,涨潮般翻滚,什么都被淹没了,只能听见声音:车轮沙沙,马蹄沓沓,铃铛丁咚丁咚。阳光将雾洇成桔红色。一束阳光劈开条雾的胡同。胡同里,马头高大,鬃毛秀美,皮毛绸缎般光滑。两根车辕笔直,兜带拢住马儿溜圆的肚子,马臀颠耸,尾巴一甩一甩,真神气!他揉揉鼻子,像马一样打个响鼻。
      晨雾渐渐散去,城郊大田里,成熟的谷香飘漾。我朝路边人家张望。他也乱瞅,贼眉鼠眼的,却说我:“甭乱撒目。”我把脖子一缩,下巴抵住波棱盖,笑了。乡郊人家不搭厕所,跳猪圈,一个女人肥白的屁股在阳光下晃。他嗷嗷叫起来!慌得女人扯起裤子,骂骂咧咧。等看清是他,女人咬住嘴唇,笑了。轿马车快活地向前奔去。
      就是这个女人,让我和父亲闹翻了。那是以后的事,我清楚记得,那天很热,她站在院心,手搭凉棚,朝他张望。他一怔,吆喝住车,说:“我下去会儿。”猴急急跳下车。
      女人抿嘴一笑,扭�扭�进屋了。
      我留在驭座上。一辆辆马车驶过,车伙子们嚷道:“你爹呢?”
      朝那边一指。
      车伙子们怪模怪样地笑道:“有景呀,快去瞧瞧吧。”
      太阳似火,我渴得受不住,跳下车,顺便找口水喝。我走进院子,走进灶间,里屋门虚掩,手工刺绣的门帘上,一对鸳鸯傍着轻舟浮游,渔夫站在船尾扳橹,船头坐个胖小子,怀窝儿抱条红鲤鱼。我被迷住了,准是女主人绣的。就在这时,我听见她哧哧的笑声,他粗野的喘息……我的脸刷地通红。屋里折腾得更邪虎了。我拔腿往外走,猛然发现手里端着水瓢,扭身一撇,“噗”,葫芦瓢窜进缸里,水花惊溅。我逃也似溜了出去。想到屋里院外成天忙活,连个盹儿都不打的娘,想到大天白日,他把儿子扔在路上,我觉得受了莫大的侮辱!我徒步回家。马也要跟我走,车闸拖住轱辘,嘎吱嘎吱响,急得马儿咴咴叫。
      身后响起脚步声,他喊道:“咋不上车?”
      我咬住嘴唇,太阳迎着我晃,泪水爬满脸。我快步向前走去。
      那个女人撩着蓬乱的头发,撵到院门外,吆唤:“那不是咱小子吗?进来喝口水呀。”
      我恶心透了!
      他赶车撵上来:“上车。”
      我不勒他,阴沉着脸,往前走。
      他停下马车,拍打右边座垫:“上来。”
      我瞅都不瞅他。
      “操!”他摸摸粗硬的脖梗,讪巴搭笑了。
      从那以后,我放学后磨磨蹭蹭,不去城关停车场找他了。反正拉脚的车伙子,都能捎我回家。他看出我要炸屁,便笼络我,说:“儿子,咱俩逛庙会去!”
      他知道我宁肯逃学,也不愿意错过一次庙会,就像老辈人宁舍一顿饭,不舍二人转。我点点头。我们俩互相利用,就坡骑驴,彼此让步了。他很高兴,像拉上了一个好主道,抖搂缰绳,吆喝马:“走,走。”
      轿马车疾行。前方屋脊起伏,鳞瓦汹涌,蓝天青云若水墨画。太阳越升越高,祝福着大地!藏红色寺庙座落在县郊山坡上,殿顶四角,铜铃隐响;拱脊上金龙起飞。石阶瀑布般泻下,四面八方的人,来了不少,弯腰拱肩朝上爬。他把轿马车停在寺庙偏门,我跳下车,一个马童走出来。“嗨!”马童打了声招呼。
      马童一搭眼就知道,马跑的是近道远道,跑得急不急。如果是狂奔一夜的马,腿肿了,冷丁停下,疼得蹙起眉头。但蒙古马天性骄傲,主人身份高贵,它就更自尊。到地儿了,主人下来,马昂首挺胸,站得纹丝不动,俨然一尊雕塑。这节骨眼,马腿急剧淤血,紫青斑斑,弄不好落下残疾,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马童会心疼得嘶嘶呵呵,急慌慌扯过缰绳,溜起来。直到马落汗了,心火消退,才将客人的马牵进偏门,交给养马的小喇嘛饮水,喂料,梳洗。马童瞅我们一眼,问:“卸马不?”那口气,没把我们当回事。
      他说:“不卸,喂点水就行。”
      我们走进佛寺正殿,六十四根大圆柱,托梁而立。二百多位喇嘛,坐在一排排经案前,闭目诵经。信徒们跪在经案前,有的请喇嘛祈福攘灾,超度生灵;有的将远行异域,来占卜吉凶。嗡嗡声,烟火的熏香,把我弄晕了。他在我肩膀上一按,我腿一软,跪下了,额头碰触经案,经声入耳,我听不懂,头被摸了一下。我仰起脸,是个老喇嘛。他将一张票子放在经案上。老喇嘛瞟一眼,咪哩嘛啦念起来。
      他说:“我去转经轮。”走出正殿。
      我睁大眼睛,眼睛不够使了。我看见后排有一个小喇嘛,比我还小,脑瓜儿像葫芦瓢。我来了精神,挤过去,在小喇嘛经案前蹲下,小声问:“喂,你几岁?”
      小喇嘛道:“跪下。”
      我“扑通”跪下,说:“你才多大,叫我给你跪下!”
      “我十五岁。”小喇嘛低声道:“你呢?”
      我说:“我十四岁。你吹牛,你比我小。”
      小喇嘛“嘘”道:“出家人无诳语。”
      我说:“我得叫你哥了。”
      “甭跟我套近乎!”小喇嘛话音里藏着笑,提醒我,“小半晌了,我这经案前,就来了你这一份施主。”
      我说:“等会儿我爸过来,给你。”
      “你要祈啥愿?”小喇嘛来了精神。
      “什么?”
      “你有啥心思?”
      “我没心没肺。”
      前排一位喇嘛咳嗽一声,小喇嘛咪哩嘛啦念起来,再不理我。
      我讪巴搭退出正殿,在各扎仓走动。“扎仓”是藏语,意思是“学部”。佛寺有四大学部:时轮学部、秘咒学部、哲学学部、医药学部。时轮学部有漏钟、日晷、地测仪,研究天象。时轮学部的喇嘛,用“时轮历法”推算出大小月,二十四节气交接时分,日食、月食的准确时刻。时轮学部每年编一本《历书》,发行到辽西边地,叫大家传抄使用,指导农事。我们县中学,每年都得到一本。我最崇敬医药学部。医药学部藏有《珍贵七品》《四部医典》《药方》《秘封疗法》。学徒喇嘛先学蒙、藏文字,背诵医典,听师父讲解,领悟通盘药理后,攀登高山峻岭采药,每年都有小喇嘛摔死。活下来的,从师就诊。
      在佛寺,管理账目,往来文牍,用蒙、藏、汉三种文字,缺一不可。佛寺是民间最高学府,四大学部的喇嘛,是最有学问的人。学部喇嘛还俗后,有的坐镇一方行医,有的被聘为私塾先生,教孩子们珠算和蒙、汉文。寺院并不包养所有的喇嘛,更不包养喇嘛终生。有的小喇嘛,在寺院自学手艺,修理钟表,画门神、灶神,做银匠、裁缝,后来成为手工业人。如果没有手艺,老了,连力气都没剩下,又没儿没女,咋办?我想起那个十五岁的小喇嘛,替他担心。这时,父亲转完经轮回来了,一把抓住我,说:“吃斋饭去。”
      我们走进伙房大院。院心支口七尺深,直径十三尺的海锅。锅底被砖墙围住,烈焰噼噼啪啪响。一拨烧火的小喇嘛,从柴房内夹出一捆捆秫秸,流星般奔向灶口,将秫秸塞进去,火舌吸力大,一卷,便将秫秸捆拖进灶膛深处。火光映红小喇嘛们的手,映红小喇嘛们的脸,小喇嘛们像小妖一样兴奋。海锅四周,架起四只梯子,四个喇嘛噌噌上去,用长锨翻搅肉粥。天没亮时,喇嘛们便开始忙活,挑灯刷锅,把长柄竹帚刷弯了;提水担水,奔走如飞;屠牲室内,泄漏出牛羊呻吟声,嘶嘶剥皮声,砰砰砍肉声,骨肉分离,先炖骨头后炖肉。接着,往肉汤里下小黄米,大黄米,咕嘟开后,用簸箕泼盐,用撮子撒佐料,用坛子倒黄油。再操起长锨翻搅肉粥,四位喇嘛累得呼哧呼哧喘,汗水糊住眼睛,胳膊酸疼得不能动了,便软软地退下梯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另一拨喇嘛,飞快地爬上去。一锅粥,肉八百斤,米一千五百斤,足够两千名僧人和信徒食用。
      肉粥熟了。我们爷俩儿,一前一后走进斋堂。二百多名喇嘛和僧人端坐在长条凳上,静得似空无一人。他的马靴,囊囊囊震响斋堂。没料到斋堂这么拢音!我真想一把摁住他,让他把马靴脱下来,拎在手里,光脚在水泥地上走。我正提心吊胆,那个十五岁的小喇嘛,扯我一下,光溜溜嘴巴一努,引我们进入最后一排位置。我和父亲、小喇嘛,挨着坐下。经案矮,蒲团高,这不是驭座,他坐着不得劲,伸不开腿,想蹲起来。小喇嘛在他腿上一按,他不敢乱动了。喇嘛们开始斋饭前诵经,嗡嗡声像无数虫子,在斋堂上空飞翔。念经毕,斋堂内倏地静得出奇,我有一种失重感,听见谁肠子骨碌碌响。我捅小喇嘛一下:“揣蛤蟆了?”小喇嘛不睬我。又听见骨碌碌声,我笑了,是他闹肚子。小喇嘛也歪嘴一笑。
      长条桌上,每个喇嘛面前,反扣着一对海碗和一双筷子。喇嘛们把自己的碗翻过来,我们爷俩儿,也把自己的碗翻过来。两个小喇嘛,拎着饭桶和菜桶,为喇嘛和信徒们盛饭菜,勺翻如飞,行走飘逸。
      我问小喇嘛:“你当过火头军吗?”
      小喇嘛傲慢地摇头。
      两位小喇嘛过来了,给他盛好饭菜。我说:“我自己盛。”话没落,我的两只碗也盛满了。菜是豆角、土豆、粉条,乱炖,岗尖一大海碗;主食肉粥,一勺,足有半斤。我说:“哇,够本。”
      住持大喇嘛厉声道:“不准喧哗!”
      我一吐舌头。
      喇嘛们躬身饭菜,无声地咀嚼。我瞅这饭,腻得邪乎,夹一筷子菜,有盐没油,滋味寡淡。我扒饭夹菜,一小口一小口往下咽。
      他捅捅我:“儿子,使劲造。”
      我吃得眼泪出来了,伸长脖子瞅,大住持坐在最前排。我小声问小喇嘛:“你们顿顿吃这个?”
      小喇嘛低声道:“别掉饭粒。”
      我的桌子上,漓拉下饭粒。他风风火火地吃着,粗中有细,将饭粒捻起,抿进自己嘴里。
      两个小喇嘛在一排排桌子前流动,加饭添菜。我惊奇地发现,有的喇嘛竟吃了两大海碗饭菜。又上馒头了。馒头暄腾雪白。饭菜难下咽,我捏起一个馒头。小喇嘛凑近我的耳朵,说:“饭有的是,管够吃。”
      我呜噜呜噜应着,小口小口咽。
      他坐在桌前,比我高一头,一把抓住馒头,咬起来。我感觉身边的他,喉咙咕哧咕哧响,脑袋、脖子、肩膀、手臂,全身都在动。
      我撂下筷子,打饱嗝。
      他说:“吃呀。”
      我苦笑,摇头。
      他说:“我吃了三海碗饭菜,四个馒头。”
      我吓一跳,嘀咕道:“你可不亏。”
      喇嘛们吃完了,所有的碗都舔得光溜白净。我剩半碗饭,半碗菜。一个小喇嘛走过来,将饭碗菜碗往我面前推一下。
      我推回去。
      小喇嘛又把饭碗菜碗推过来。
      我坐直不动。
      小喇嘛脸色难看,扭身走了。
      他捧住肚子,说:“我把它塞得满满登登,一点缝没有。儿子,我帮不上你的忙了。”
      另一个小喇嘛走过来,将饭碗菜碗推到我面前。
      我摆手,实在吃不下去了。
      小喇嘛站在我面前,不动。吃完饭的喇嘛们,都没动。我明白了,不准剩饭菜。伙房的小喇嘛,会一直站在我面前,喇嘛们会一直坐下去,等我什么时候饿了,再吃,吃干净。我这时的感觉,八天不吃饭,也绝不会饿了,窘得汗水淌下来。
      他急了,涨红脸,低声训我:“熊蛋包,吃呀!”
      就在这时,大住持声若洪钟道:“他是小俗人,网开一面。”
      喇嘛们齐声道:“佛法宽容!”
      跟随大住持,喇嘛们纷纷起身,离开斋堂。十五岁的小喇嘛,理都没理我,擦肩而过。
      瞬时,斋堂空旷,死静。
      我们爷俩儿,逃也似地溜出斋堂。迎面粉墙上,有一首诗,扑进我的眼睛里:
      
      有人在这一天做新娘
      也就有人做新郎
      迎亲的车队从医院门前驶过
      太平间里传出哭声
      在迎亲与送葬的间隙里
      人们若无其事
      讨价与还价随行就市
      ……
      
      好奇怪的箴言咒语――后来我才明白。当时,我和他离开寺院,来到庙会戏场。这里人山人海。卖香瓜的提着筐,钻进人堆里吆喝:“五毛一个,捡大的挑噢!”他把筐扒拉得底朝天,要了个,撩衣襟擦泥,“啪嚓”一拳,把瓜砸两半,递给我一半。我摇头,朝前面挤去。
      露天戏台上,打架子鼓的姑娘,迷住了我。她顶多十六岁,刘海卷曲,额头饱满,眼睛水汪汪黑亮,穿无袖丝绸衫,胳膊浑圆白嫩,腕脖儿戴翠玉手镯,手指纤长,指甲盖丹红。她一个人打四面鼓:右边小军鼓,左边一对立鼓,中间羊皮蒙面大鼓,大鼓上方架铜镲。她双手击鼓槌,脚踩两只底槌,左右闪挪,上下翻飞,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鼓声如晚夏急雨,老秋惊雷,隆冬雪落沙沙。她胸脯挺起,乳房颠颤,眉眼飞闪,活泼极了。
      台上的正戏,我一眼瞅不进去,不错眼珠地盯住她。
      她倏地停住了,双臂空架,纹丝不动。周围的空气仍在流动,鼓乐余韵流动。她肤色粉红,如醉如痴……双手柔和地落下后,眉眼、嘴角含笑,朝台下望来。
      我的心怦怦跳。我正蹿个儿,什么都在长。谁没有过梦魂萦绕的初恋!再说,有我爸,这样一个长辈在身边,我能不早熟吗!
      打这以后,只要有庙会,我准来。拉完一天活,他经常把车赶到庙会,远远地停在后面,等我。看热闹的人挤上轿马车,站在上面观景,他不撵。他坐在驭座上,嘴角叼着烟斗,手掂缰绳的样子,让我难忘。
      一晃几年过去。打架子鼓的姑娘,瓜熟蒂落,出事了。那天,我在戏台下转悠,一辆红纱轿马车得得得驶来。我一怔!赶车的是他!我家马车改装的喜轿,轿衣上绣着鸳鸯戏水,渔人荡舟,金色穗带飘拂。
      就在这时,打架子鼓的姑娘,从戏台后面匆匆走过来,低着头,嘴角含笑,碰了我的膀子一下,直奔喜轿。我嗅到一股刻骨铭心的香气。
      我蓦地想到,是“抢亲”。在我们辽西边地,如果男女愿意,老人打横;或者家里没钱铺排喜事,怕丢脸;要不,有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处,时兴“抢亲”。但不管啥过节,“抢亲”都是男女双方自愿的,借庙会喜气,赢得一城人公认。发展到后来,甚至成了一种结婚出走的仪式。而雇来的马车夫,是车行里人缘好,驾驭本事高,最让人信得过的。他得意洋洋地坐在驭座上,朝我挤眼睛。
      我的心狂跳。他成全我?为他的荒唐还债?
      我快步走到喜轿前,一掀轿帘,她瞅都没瞅我,金簪摇晃,低头钻进轿子。我的脸刷地白了,里面有一双男人的大脚。
      轿马车启动,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唢呐匠们,鼓圆腮帮,吹起喜乐,鞭炮噼噼啪啪炸响。
      “抢亲了!”
      人群嚷成一片。
      我脑袋轰轰响!不知是怎么跃上驭座的,右边位置空着,我一屁股坐上去。喜轿向前疾驶,碎石路面咯粼粼颠颤。县郊城墙上,箭垛如锯齿,门洞张开大口,马车被吞进去,又被拉出来。轿马车飞快地出关,黄尘滚滚。
      我叫喊:“停下!”
      他惊讶道:“干吗?”
      我愤怒地嚷道:“给了你多少钱?”
      他声音颠簸:“积德呀!”
      打架子鼓的姑娘,跟她的心上人奔喜去了。可我丧失了理智。“混蛋!”我恶狠狠地叫,“回去!”
      马儿打个愣怔,竖起耳朵,耳轮转向我,蹄声犹豫,步子放慢了。
      “你疯了!掐钟点的。”他眼睛盯住前方,飞也似地赶车。
      我夺他的缰绳,马头被扯得左右摇晃,车朝两边乱颠,红纱轿衣飞散,里面的人惊叫起来!他胳膊一搡,狂怒地喊叫:“滚下去!”
      我腾起在半空中,性命攸关,忽地冷静了!我把上身向后仰,脚刚沾地,身体已经直了,不敢停脚,前冲力会把我摔个狗呛屎。我像踩着鼓点,身不由己蹬蹬蹬往前跑……
      汽笛长鸣,火车进站了。
      他双手猛扯缰绳,马儿前蹄腾空,站前广场被拽起来;扑沓,马蹄落地,广场刷刷刷倒伏下去,马车直奔检票口。她和一个背影宽阔的男人,手拉着手,匆匆穿过栅栏。我听见“喀嚓”一声,心被剪碎了!我泪水满脸。她头都没回,金簪闪耀,消失了。
      
      后来,我离开了梦一样的家乡。
      多年后,我在国外一间叫“标签”的工作室里,爱上了爵士乐。我才知道,家乡的架子鼓,原来是舶来品,用来演奏爵士乐的。爵士乐是美国黑人音乐。早在黑奴解放前,黑人乐师不识线谱,反倒不受约束,黑亮的肌肉跟随乐感滚动,刮起黑色旋风,获得身心大解放。用架子鼓演奏的爵士乐,风靡全世界。当我听到波士顿爵士交响乐队演奏的名曲《一个美国人在巴黎》时,异乡人对家乡的思念,使我泪水流个不住!
      我明白了,谁都逃不出标签的制约。流浪是诗人的标签,广告是商家的标签,一头短发是女权主义的标签,满头长发是摇滚乐手的标签。眼泪是初次失恋的标签,自嘲是失败的标签。电脑洋文驾驶证是白领标签。厚厚窗帘加一壶浓茶是闭门怀旧者的标签。有人在牛仔裤波棱盖上挖俩洞,是反叛者的标签,他们总喜欢看着路标朝相反的方向走。可是,我回来了。
      今天,我手提着旅行皮箱,左臂搭件风衣,走下火车,走出检票口。火车站前,盖了许多商场、旅社、饭店,新楼环立,给我的感觉还是太小了。广场上停着几辆小轿车,是县府接我的车,我应邀参加辽西九县文化节。
      我看见,他浑浊的眼睛紧张地盯住检票口,身子佝偻,双肘拄膝,筋巴巴的手抓住缰绳,孤独地坐在驭座的左边。马儿老得耷下头,眼窝淌出黏乎乎的泪水。他看见我,慌得跳下车,驭座颤抖。我看见,左边的座垫磨得惨白,右边布垫整洁结实;左边的弹簧被压下去,驭座倾斜得厉害。泪水一下涌满我的眼眶!我把皮箱撂在车后,一纵身,跳上驭座,挨着他,默默地回到了我的位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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