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谭欣仪是在那个夏季快结束时遇见戴岱的。 谭欣仪没有想到会爱上一个和自己同样性别的女人；她更没有想到，爱情会在自己身上以如此别样的方式演绎。
当时她们正在长江的一条游轮上。那条游轮沿着三峡不紧不慢地前行，通常在夜晚航行，清晨时分靠岸。人们迫不及待地上岸，扑入一个个风景区，到傍晚时分才疲惫而满足地回船。
才只第二天，谭欣仪游玩的兴趣已经降到最低谷。到第三天，她甚至没有随着人流下船游玩。她独自呆在船上，偌大的游轮此时静止不动，原本嘈杂的空间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服务员偶尔走过，趿着拖鞋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谭欣仪开始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她想，如果自己不是坚决拒绝了吴雨林的陪同，现在可能不会如此无聊孤独。这么一想，她就拨了手机给男友吴雨林。
吴雨林急得什么似的，说你中途下船原地呆着别动，我接你回上海！他着急的口气让谭欣仪一听就腻了。这种感觉很像自己常常念着想着要吃红烧肉，待老妈热气腾腾地端上来时，却突然又倒了胃口。
这是谭欣仪大学生涯中的最后一个暑期。她想在上班之前作一次旅行。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独自长途旅行，虽然对于风景名胜她从来就没有太多的期待，但她还是隐隐地希望这是一次别样的有意义的旅行。
戴岱看见谭欣仪的时候，后者正把柔软娇美的身子斜在后甲板的栏杆上，像一条丰满多汁的海带那样恣意舒展，晾晒着自己光滑的肢体。阳光透过云层透过群山变得柔情起来，在这女子微闭的眼帘上跳跃。这个景象刺痛了戴岱的双眼，她忍不住眯起眼睛。
咦是你？我还以为就我一个人没下船呢。谭欣仪睁开眼睛，露出洁白的小虎牙，冲戴岱一笑。
她认识戴岱。她们同住一个船舱，戴岱睡她上铺。船舱内除了她俩还有一对度蜜月的东北情侣。虽说是豪华游轮，但设施却很简陋，男女四个人挤着一个小小的空间。那男人的体味很重，谭欣仪厌恶得不行，睡觉时总把嘴闭得紧紧的，受刑一样。
此时，沐浴在阳光中的谭欣仪与船舱里局促不安的她形成了截然的反差，总之，戴岱是在猛然间发现了她的柔美妩媚。这种美是那么有力，糅着青山绿水一起笔直地就往戴岱的心里去了，从此再也抹不掉；谭欣仪也一样，她惊羡于戴岱优雅的风度，线条干净的五官，还有眉宇间满满的自在和潇洒。
戴岱和谭欣仪相视一笑。这一刻，她们意外地发现了彼此。她们觉得旅行似乎开始有趣了……
当太阳越来越耀眼的时候，她们不得不中止越来越融洽的交谈，离开甲板返回船舱。谭欣仪推开船舱门，只见那对情侣正在狭小的床铺上干得热火朝天，灰色的毛毯把他们躯干的主要部位裹成一团形状奇怪的物体，激烈地运动着。听见开门声，男人和女人骤然停了下来，看着同样惊骇的她俩。
继续，请继续。戴岱挥挥手，拉着谭欣仪的手退了出去。
谭欣仪的手被戴岱握着，握了很久。戴岱的手指和男人一般有力但不粗糙。谭欣仪的小手如蓬蓬的花草终于被拢进了花瓶，立即驯服温柔起来。
看来，不止我们俩没下船啊。戴岱说。她的眼睛在暗处闪闪发亮。简单的一句话被她说得像是意味深长。谭欣仪笑了，脸也不由自主地红了。
面对戴岱的目光，谭欣仪总会有些不由自主。相反，处了四年的男友吴雨林却始终无法点燃她的火焰。他的眼里，谭欣仪就像一个不开窍的傻夏娃，愣是捧着甜蜜的禁果不知道张嘴往下咬，害得他始终只能在她的“外围”迂回。
现在，吴雨林的耐心到头了。他觉得自己更有责任唤醒谭欣仪身上的某些东西，比如性。如果没有当年伊甸园里的蛇的诱惑，夏娃也不会完成伟大的转变。
谭欣仪结束旅行回上海时，男友吴雨林已经租了一间两居室的房子，坚决要求与她同住。深夜，谭欣仪打电话给戴岱，说着说着就哭了。
戴岱的声音在夜晚听上去清醒而沉着。她对谭欣仪说，你，搬来和我一起住吧。
放下电话，谭欣仪就逃难似的去了戴岱家。
2
戴岱在一所高校任美术老师，收入不菲，房子也很宽敞。有很长一段日子，女学生梅子住在这儿。梅子来自贫苦的山区，是个孤儿。通常人们不会看出谁谁是同性恋，但她们之间只需一个目光就能辨别。课堂上，梅子一眼就看出了戴岱老师正是她要寻找的人，戴岱也被她最初的清新单纯所吸引。
梅子陪伴戴岱过了一年，直到她结识了一个年近五十的女董事长才搬走。
谭欣仪的到来让戴岱想起了梅子。谭欣仪与梅子不同，这一点在船上握住谭欣仪的小手时戴岱便立刻知道了。戴岱有一个个人博客，叫做“魔镜之恋”。当晚她在上面写道：我的爱人，我好不容易在人海里找到你了。我不会放你走的。
戴岱的客厅里到处挂着她自己的画，挥毫泼墨间的那种洒脱从容令谭欣仪看得发呆。她指着落款处的某年某月于魔镜轩，问为什么叫魔镜轩啊。戴岱抿嘴一笑，这是有典故的，以后你自然会知道。
傍晚，戴岱在练习SPANNING，运动房里传来奔放的摇滚乐。戴岱的身体并不丰满，但四肢修长，皮肤紧绷，像运动员一样蕴藏着无穷的能量。她的身体随着重低音的节奏快速而有力地一起一伏，浑身的皮肤都张开了，生气勃勃地呼吸着。那些汗珠从那轮廓挺拔的脸上蜿蜒地滑过，深深地流进她的脖子。
一时间，谭欣仪的目光粘在了戴岱的身上，并且产生了一种不由自主的饥渴。
戴岱及时读懂了她的目光。
她有力地扳住谭欣仪的肩膀。她们靠得那么近，谭欣仪从戴岱的眼睛里看见了羞涩不安的自己。戴岱伸出手说，你看，我们两个中间有一张透明的镜子。这就是魔镜，能够让你寻找到真正快乐的魔镜。现在我抚摸你的脸，你的唇，就好像正在抚摸镜子里的自己。我们就是魔镜里的夏娃。你。我。多么美妙。
戴岱微闭着双眼，神情陶醉。谭欣仪不由自主也伸出手去，试着抚摸她的脸，头发，脖子。说也奇怪，随着指尖的触摸滑动，一股细细涓流从心底油然而生，她的肌肤也随之喜悦地颤抖起来……
深夜，谭欣仪在戴岱的怀中软软地醒来，她想到吴雨林。和吴雨林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说服不了自己的肉体。她的肉体每每在关键时刻便坚硬地张牙舞爪起来。后来，吴雨林终于看明白了，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真实的抗拒。
吴雨林曾悲哀地看着她，说，谭欣仪啊，要么你不爱我，要么你就是个同性恋。
同性恋。这个答案一下子解答了之前所有的困惑和矛盾。一夜之间谭欣仪发现了全新的自己，她不但不慌张，反而有一种释然和兴奋。
戴岱说，同性恋很正常，就和有人天生是左撇子一样。
戴岱一年四季从来不穿裙子，她穿长裤。裁剪合身的麻质长裤衬得她的身材更加挺拔，英气勃勃。娇小的谭欣仪则裙摆飘飘地走在旁边，像是小鸟依人。通常好好地走着路，她们就相视一笑，谁也不会留意到她们目光中的甜蜜和温情。她们的彼此恩爱互相依赖，相比那些年轻夫妻有过之而无不及。谭欣仪甚至打算饲养一只小狗，她说那样的话，魔镜轩就更像一个完整的三口之家了。
要不是史志鹏的出现，这种平静的生活还会延续下去。
3
第二年的春天，戴岱被检查出患了子宫肌瘤。医生建议保守疗法，戴岱却说那就切除吧，反正我不需要那个。后面那句话她是对着谭欣仪说的，一边说一边还温柔地笑。
谭欣仪回家煲了汤，小心地盛在保温筒里。出门时暴雨如注，马路上积水一片，根本叫不到出租。谭欣仪看着铺天盖地的雨想着躺在病床上的戴岱，几乎要哭出来。
史志鹏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他的车慢慢停下，车窗打开。他像电影里的旁白那样，对狼狈的小女人说，我可以送你一程。
说了半天，谭欣仪才想起史志鹏就是和自己所在公司有协作关系的那家民营企业的总经理，谭欣仪曾负责那次签约仪式的会务，还记得他的签名龙飞凤舞。
快到医院时，车陷进了坑里，史志鹏下车去推。谭欣仪赶紧对着镜子检查自己的妆容，整理潮湿的头发。后视镜里正映出史志鹏高大的影子，雨水把他的五官模糊成一片，但谭欣仪分明看见他在对自己微笑。
史志鹏重新上车后，脱下淋湿的西装。谭欣仪瞥了一眼他雪白的衬衣以及宽阔的胸膛，心儿止不住乱撞起来。这是男人给予她的第一次撞击。浓厚的天幕突然被闪电撕开一道裂口，她看见了蔚蓝的天，就此再也无法平静。
当他们来到戴岱的床前时，梅子也在。戴岱敏感地看着湿漉漉的谭欣仪和同样湿漉漉的陌生男人，脸色立即阴沉下来。
谭欣仪向史志鹏介绍说，戴岱是她表姐。
哈，表姐！戴岱高声一笑，伤口撕疼起来。那疼倒更像在心里，尖锐得可怕。她没有喝谭欣仪的汤。她故意和梅子说话，把谭欣仪晾在一边。
戴岱患了术后感染，病情反反复复，在医院里呆了近两个月。这两个月里发生了两件大事情，其一谭欣仪爱上了史志鹏。其二，梅子的女董事长出国了，她决定重新回到戴岱身边。
戴岱出院那天，梅子和谭欣仪都去接她。戴岱一踏进家门就觉出异样。一问，谭欣仪承认自己有些日子不住这儿了。她等着戴岱再往下问，想就势说出自己和史志鹏的事儿。可是戴岱没往下问。
戴岱说，如果是因为梅子，我可以立即叫她走。戴岱这话是当着梅子的面说的。梅子低着头，谁也看不见她眼中的仇恨。
然而，谭欣仪还是在一个凌晨悄悄地离开了。她在“魔镜之恋”里给戴岱留言。她说，我往魔镜里看了，我不仅看见了夏娃，更看见了亚当。我重新认识了自己。对不起。
当谭欣仪沉湎在史志鹏的温柔乡时，她不知道戴岱发了疯似的找她。戴岱找到谭欣仪的前男友吴雨林。吴雨林正在忙结婚的事。戴岱的到来让他想起以前的耻辱，便故意当众奚落她，你就是那个女同志？女人和女人，咋搞啊？
戴岱找不到谭欣仪，回家就打梅子，还要赶她走。梅子没想到一向温文尔雅的戴岱老师会变得如此疯狂，她原以为当时间冲淡谭欣仪的痕迹后，戴岱还会像以前那样喜欢她。梅子忍受着戴岱的坏脾气，迟早有一天，她会再度离开这个神经质的女人，只是现在还没到时候。梅子早已不爱戴岱了，她需要的是目前衣食无忧的生活。
戴岱继续寻找谭欣仪。她在“魔镜之恋”里发了一篇《镜子里，我丢失了自己》。网友们纷纷跟帖。
谭欣仪每晚上网，都会去戴岱的博客看看。看着戴岱字里行间泣血一般的思念，想起曾经的相濡以沫，谭欣仪忍不住就落泪。她以游客的身份对戴岱说，请别难过，夏娃抑或亚当，爱过即成美丽。她想起梅子，又说，魔镜里会有另一个你在等待。祝福你们。
哎呀小丫头，网上的东西都是骗人的，不看了不看了。史志鹏关了电脑，一把搂住眼睛红肿的谭欣仪，爱怜不已。史志鹏的胸膛和吴雨林的不同，和戴岱的更不同，是那种一躺上去便让谭欣仪立刻找到天找到地的胸膛，宽宽的厚厚的暖暖的，正是她灵魂中深爱的。在他的怀中，谭欣仪的身体就像花儿在春天里开放，那样自然，那样淋漓……
4
随着一阵阵急促的敲门声，史志鹏的妻子在一个清晨从天而降，把他俩堵在屋里。史志鹏的妻子很泼辣，叫来了他的父母兄弟和朋友，叫他们来见证男人的罪行。原来，有一个女人找到史志鹏的妻子，送给她一叠照片，还留下了史志鹏金屋藏娇的地址。
那女人对史志鹏妻子说，他和她都必须回头，回到真正爱他们的人身边。
史志鹏没有回头。
他非但没有回头，反而彻底和妻子分居了，还诉至法院要求离婚。一旦离婚史志鹏的损失是重大的，他不仅将付出巨额的赔偿费等，他的企业还会因为妻子家族的股份流失而遭重创。他对谭欣仪说，小丫头，离婚后我们就结婚，别嫌我穷啊。谭欣仪感动得哭不出来。她俯在男人的胸前拼命地点头，除了点头还是点头。
谭欣仪去找戴岱。
看见谭欣仪，戴岱笑了，在这一场漫长而艰难的约会里她终于等来了迟到的客人。她伸出手去，青竹一样笔直的手指重新又握住了谭欣仪。
子宫切除术后的戴岱身体一直不好，面色也格外苍白，是谭欣仪的到来才让她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和红晕。梅子在一旁清楚地看见了戴岱并不属于自己的笑容，她终于明白自己失败的根源，心里顿时填满了对谭欣仪的敌意。
谭欣仪似乎被戴岱有力的指节硌疼了。她停了停，抽回了自己的手。
变化只在一瞬间，戴岱脸上的笑容凝结了。
戴岱让梅子离开。她要单独和谭欣仪说话。
梅子走了几步，转身匿藏在大衣柜后。无论戴岱她们谈什么，结果肯定会影响到她。她已经贸然离开过一次，导致了谭欣仪的乘虚而入，教训是惨重的。现在，她没那么傻了，她会坚持。即便戴岱真心爱着谭欣仪而不是她，那又怎样呢？只要最后留下来的是她就可以了。
戴岱和谭欣仪的谈话出乎梅子的意料。她以为谭欣仪被男人抛弃后回心转意了，没想到谭欣仪态度激动地指责戴岱不择手段企图拆散他们。她对着戴岱大叫大嚷，说他们彼此相爱，谁也休想把他们分开。
梅子以为戴岱会勃然大怒，就像她经常对自己发作的那样。没想到戴岱平静地听着，还浅浅地笑，目光中流露出一种少见的母性的慈爱。她甚至说，我知道了。我不会再阻止你们了。什么时候结婚，我送一辆车给你当贺礼。
谭欣仪木然。她突然失去了控制，哭倒在戴岱的怀里，呜呜咽咽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爱你，可我更爱他……
5
夕阳西下的时候，谭欣仪终于走了。
戴岱叫来梅子。梅子发现戴岱突然之间老了好几岁，眼睛也凹了下去，整个人变得有气无力。她目光幽幽地对梅子说，你也走吧。梅子以为自己没听明白。戴岱又说了一遍。
为什么？梅子很气愤，口气便有些硬硬的。
都走吧，我一个都不要！戴岱的脸轻微地抽搐，她软软地仰面倒在沙发上。刚才面对谭欣仪她支撑了太久，耗尽了全部的体力，此时，她支撑不动了。
梅子想缓和一下，便低下身子去拥抱戴岱，说你别拿我撒气呀，她是她，我是我。
当然，你是你她是她，你怎么能和她相比！戴岱侧过头让开梅子的双手，坐了起来，冷冷地说，你还是走吧，我不需要你。
自从戴岱发现梅子仍瞒着她去参加一些女同性恋的交友聚会后，她就对这个外表清纯的女子失去了仅存的一丝好感。谭欣仪是因为爱情离开她的，而梅子却在等候时机，随时准备着为了爱情之外的东西而离开。这是有本质的区别的。
戴岱想了想，还是没把这些话告诉梅子。
她觉得累了。她不再说话。她打开自己的博客，把“魔镜之恋”改名为“欣仪小屋”，然后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起来。很久以来，博客已经成为她寄托感情自我疗伤的城堡。
梅子是怀着仇恨离开戴岱家的。戴岱对她和谭欣仪态度的不同令她觉得屈辱。她恨戴岱，她更恨谭欣仪。
几个月后，史志鹏在信箱里收到了一封没有落款的信，里面是一张光盘。他好奇地塞进电脑里播放，一边招呼正在卧室里试穿婚纱的谭欣仪过来看。
当披着白色头纱的谭欣仪一溜小跑过来时，史志鹏像不认识她似的瞪着两只失神的眼睛。谭欣仪刚想撒娇，却见史志鹏身边的电脑屏幕上，两个年轻女人正忘情地拥吻在一起……
史志鹏和谭欣仪分手了。
为了爱她，他可以做很多事也已经做了很多事，但是他决不能接受这样一个现实：他的未婚妻竟然是一个同性恋者，或者说是一个性取向模糊的双性恋者。
谭欣仪没有解释，事实上她也无从解释。目送史志鹏离去后，她打开戴岱的“欣仪小屋”，给戴岱留言：你曾经告诉我，当我面对你的时候，其实就是面对魔镜里的自己。那么当我毁灭你的时候，也就是毁灭我自己。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来了，我是你的夏娃……
当天晚上，谭欣仪是带着足量的致命毒药走向那熟悉温馨的屋子的。
那张光盘是梅子的杰作。是梅子躲在大衣柜后偷偷摄下了谭欣仪与戴岱那最后一次的温存。
谭欣仪不知道。戴岱也不知道。
发稿编辑/浦建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