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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睡莲症]柴柴 睡莲症

    来源:六七范文网 时间:2019-01-27 04:36:08 点击:

      先数出一些地点:新科技楼负一层用于陈放病历的资料馆,将备用品卷起来泡在标本瓶中的移植所,人口被白兰树遮盖得严严实实的传染隔离所,但现在我还呆在住院部。我琢磨着要用扇贝壳取代汤匙,常喝珍珠奶茶,把雪球在石磨中碾碎敷在脸上治疗老人斑,只用痰盂不用厕所,抽亲手种植的烟草,他们若是明白我,小心带上我的喇叭水仙,腌一罐冰糖菊花,一盒酸,来探望我,最好还有雷龙足与玛瑙脑,要色彩鲜艳的智齿,要一件绣有球根海棠的羽绒服,一本叫作无字天书的笔记簿,一支有腊肉香味的原子笔或者能书写空气的钢笔,于是那些无所事事的午后我便可以用枕头垫着下巴像头营养过剩的熊猫一样趴在床上,写点小情绪或者在里面抱怨,既然是抱怨就决定它没法恶毒到哪儿去,最多是由于消极抵抗的闲置所衍生的小小悲愤,别被我吓住,念叨一下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反正最后你们还是会给我不锈钢汤匙和凉开水,叫我排着队到厕所去蹲着,让我自己在床单上为飞行棋里总是丢不出六而苦恼万分。极偶尔我把胶水涂在梳子上,将时间从纠结的头发问黏下来,扔进洗脸水中,蓬头垢面地穿着白底蓝条服慢腾腾走下楼梯,到不该自己去的地方再一遍遍地被别人给请出去。
      在这儿时间呆久了,与大家的关系不见得深化多少,但天天都打照面,态度就由最初的生硬转变为随意起来,起先经过护士站,她们要么不会理会你,要么则会冒出一句问你要去做什么。现在她们会与我逗逗趣:嗨,您的人生支点是什么?您是怎么看待美帝的虐囚事件?您是否认为控制体重是每一位女性必须终身履行的职责?您觉得张医生很好看对吗?您想不想知道他的星座?我还知道他的血型,从哪一所中学毕业,最喜欢上哪家餐馆……什么叫不感兴趣?如果不是,为什么对所有人您都闹过要出院,而他您就能乖乖的闭上嘴呢?啊哟!您真该找把卡子把眼睛前面的那撮头发好好别起来,我觉得。
      ――好一吧!随她们怎么说呢,我的情况很好,甚至于常常嫌弃太过稳定。“你有什么好不安的呢?”医生们这样告诉我,“我猜,这儿也不会比那儿差多少吧?有营养专家根据您的身体状况调配食物,您只消动动嘴咽下它们就成啦。何况,这儿是这么的,干净,”他们恨不得马上蹲下来拿舌头舔舔地板来证明这一点,“您也不必费神去打扫,对于您的所有要求只是躺在那儿翻翻报纸,定时服药。我要是您,我简直……”他们不说了,用手掌狠狠拍一下大腿,迅速地扭过头消失在门口,于是下一回,我小心翼翼地绕开希望离开的想法,向他们询问我的现状,他们眼睛也不眨根本不等我说完便接过话头:“您很好!比这儿的大部分人都好得多!但是,我们之前也不是没有告诉您,这是一种慢性病,最初的治疗必须在我们的监控下进行,待情况稳定下来,你就可以回去按医嘱自行调控。”再问,则不多说,板下脸来交待了不许爬窗,不许乱丢果皮,不许在病房里使用大功率电炉等等,踱着步大摇大摆地走出去。私下里,他们与我的儿子女儿――哈密与桃杨通过电话监控我的日程。“这里什么都有。”他们说,是的,我点点头,这段时间我利用每天傍晚的散步时间,大致摸清了医院的地形地貌。正门的位置相当于一只蜜蜂(或者别的什么,姑且先是蜜蜂)的口器位置,咽喉处则建着急诊室,接着往下走还能分别在心脏,肾脏,肝脏等部位看到住院部,医技楼,理疗室等。在蜂肠里绕着弯走,则有医院宿舍区,篮球场,食堂,大礼堂,供销社,理发店……我不敢绕得太远生怕就这样迷了路。有一段日子我很想到外面的街道去转转,但每每来到那扇电子拉伸门口我又感到犹豫,掌控的人坐在门旁一间小房子的窗户前,我该怎么告诉他我出去的目的?好几回我鼓足勇气想好一堆借口走到那儿,又一个句子也吐不出来,转而挑选守门人摆在窗口贩售的报刊杂志。甚至于同一个月内连买下了十本一模一样的《饮食与保健》二零零五金秋十一月号。
      由于是医院,盥洗不很方便,我在最初坚持了一个星期除了脸和手哪儿也不洗后,终于熬不住去了公共澡堂。将脸盆夹在腋下,里面放着香波,角梳和毛巾,左手手臂上挂着布提兜,我的内衣裤和玫红色墨镜,一个零钱包就放在这里头,请勿见笑,过去我曾因为使用纯黑能遮住半张脸的墨镜而不止一次地被人扶过马路,啊,还有装在一只袜子中哈密给我的手机。平时下楼我一般会穿上一双安着松紧带的白布鞋,但因为是去洗澡,只是趿拉着一双人字泡沫拖鞋。澡堂门口一个穿着白褂子但没带帽子的中年女人问我要了两块钱,接着掀开门口挂着的塑料帘子叫我进去。一股湿热的气流扑面而来,女澡堂的窗户开得很高,面积小,光线又被毛玻璃滤过使得室内更加昏暗,一开始眼睛还没有适应,只能看到些白花花的人体在眼前晃。通往冲洗处的一面墙壁上钉着钩子,冲洗处被分割成许多开放的小单间,每个单间的墙上也有钩子,一格配一个莲蓬头,我犹豫了一下,担心有人趁我洗头发时摸走我的手机,还是决定将布包挂到小单间的墙上,便趿着拖鞋朝一格走去,地板上有积水,脚趾头和长裤裤脚已经被打湿了,挂好东西后发现脸盆好像没什么用处,干脆扣在布包上以防呆会被水溅着。一只手扶着墙面――又湿又冷,一会开了热水应该不会这样,勾着腿三下五除二脱光了,抬起头却发现莲蓬上勾着两三条非常粗的长发,心里一阵不舒服之余又对于长发的主人感到有点敬畏,我过去就矮,而这个女人看起来――少说也有二米。走在路上应该十分惹眼,为何我从不曾在医院里碰到过她呢?马上我又发现莲蓬头原来是一条暗朴朴的软管连着,可以从高处摘下,态度就转而鄙夷起来,尽管如此,以我的身高仍够不着去将它取下来。只得勉强把头发揪下扔到墙角,眼前有两个转钮,分别漆作红,蓝二色。我稍微站远了些,伸长手臂去拧开红钮,一蓬冒着白烟的水流从上方洒下来,伸过食指去试了试温度,不算烫但手指的耐热程度比身体上别的部位要好,便将蓝钮也转开一点,才站到下面去。
      水流顺着额头分作数股往下流,刚要吸口气就呛住了鼻子,喉咙又酸又胀,心里直懊恼为什么没把游泳眼镜和鼻夹都带过来,马上想起了以前学的办法:头探出水帘外猛地吸一口气,在冲洗时慢慢将气揉成颗粒状吐出来。由于没有多少头发很快就被浸湿了,挤出香波往上头随便扒了两把,从前不敢拿洗发水洗身子,还担心会把皮肤越洗越黑亮越有光泽,但这么久来,对付头发除了染发剂任何高档的洗发水都不足取信。完全不比过去咯,小姑娘时用沾着肥皂水的布条抹一把就算洗好了,现在倒坦然起来,在头发间来回猛搓,洗得叭叭作响,唉,让她们看去吧。我偏过头让水流进耳朵,冲掉鬓角处积的泡沫,最后又往胳肢窝挠了挠,接着就赖在热水下不动弹,天气转凉了,要是热水能变成像衣服那样一层贴在身上的膜带走该多好。决定离开时我先把蓝开关旋上,水一下热了许多,感觉皮肤被烫得通红,像蛙皮一样饱胀起来,但这时看不清。一只手已经探到脸盆后取毛巾,另一只旋红开关,头顶哗哗的水声消失了,但仍有几颗硕 大的水珠砸到脑袋上,周围还有蒸汽在散开,身体里的热被很快抽走,但还不至于打哆嗦。一把揪起毛巾的尾巴并把它裹到身上,又侧过脸捋满头的水,我总不能把头发里的水都蹭掉,于是套上棉毛裤后仍能明显感觉到有蒸汽窝在体表。虽然还是拎着差不多重的东西走回去,晒着太阳时觉得步子轻快了许多,大概是冲掉了好几层灰壳子的缘故。
      问值班的护士要了包棉花棒掏耳朵,她竟然表扬了我一通(!),回到病房将外裤除去又钻进毯子里,望着刚刚掏出的一堆屎黄色奇形怪状物发呆,为从前居然还能听见别人喊我而感到惊奇,也不想读书看报。揪起毛线衣上起的小球,数量太多,揪完身上感到冷了不少,把它们揉成一只马头像,正要放到床位旁的木柜上,一不小心滑了下去。伪装在地表,与地砖同样质感的大嘴一口咬下了它的耳朵。我警觉地直起身子,背部像一条迅速旋起的弹簧,又是“吸溜”一声,一条石舌头咣咣舔舐着地心,我用手扒住床的边缘,将上身倒过来悬在半空中,还有点湿的头发向四周散成一棵包菜。好像什么也没发生,我伸出一只手指朝它落下去的位置使劲按下,手指被按弯了,伸回眼前发现指肚湿了些但没弄上灰。我叹了口气重新瘫回床上,把滑到腿上的毯子裹回全身,又缩进去脱掉了袜子,光着脚来回蹭着冰凉的毯子末端。两片窗帘间未合起来的缝隙中,带状的投影黏附在窗户表面,随着太阳的升降在北墙上缓慢地滑过。肩膀从枕头上又下滑一些,鼻腔已经习惯苏打味了,现在,即使用消毒水把这个房间淹没,我也――毫无感觉。起先我怀疑自己的嗅觉出了问题,凑近抽屉里放坏了的梨猛嗅,差点儿晕了过去,饭盒洗干净了,但仍然有中午腐竹,炒四季豆残余下的油味。
      刚住进这儿来的那天,二话不说就给人按倒了输液,一大伙人围着床站开一圈,交头接耳地探讨该切下哪一块,把温度柱装进口腔里,隔一会掰开牙床查看。“退都需要一个过程!”“你放心,完全在我们的控制之中,嗨,笑一个吧。”我不。天快要亮时,送进来一个水袋,看起来有三四公斤,尖脑袋护士吃力地想要将它挂在铁架子上,看起来活像我饱胀的膀胱。她一直在不断偷看着我脸上的表情,我终于忍不住发问:“你们都用它来输母牛的吗?”“急什么,不要急。”她说完侧过身在我的床边坐下,拉过我的手臂,在手背隆起的血管上试探性地按来按去,过去,我的血管很细,即使攥紧拳头也很难凸显出来,但你也可以认为这是因为我过去肥嘟嘟,手上全是肉的缘故。我耐着性子,忍受着她不断戏谑般的作弄:涂上酒精,吹干它,绑上橡皮管,拆掉。装作不理会也并不那么难,过了一会她感到乏味,把我的手塞回毯子里,自顾自打开抽屉来乱翻,摸出一柄带壳的水果刀,从护士服口袋中摸出一只球,刀刃贴着球表灵巧地绕圈转动,她小心地扭着手腕,刀片反射的光在我的眼皮上闪来闪去,球皮被绞成连续不断的一串,她把它们扔到地上,捧着削剩下的空气团送到我的嘴边,嘴里还格外客气地“吃啊吃啊”。我别过脸,憋屈而无趣不愿去看她要做什么,便听到她长长叹了一口气,站起来拍拍衣服,把水袋塞到我的脑袋下,带上门走了出去。
      影子被门板与墙压住,我正在寻找一个可供描述老楚出现的词语,是这样的:她从不敲门,直接从外头拧开门走进来,不看你一眼,哪怕是点点头打个招呼,老楚是负责我的卫生员,我的三个大、中、小号塑料脸盆,热水瓶都是从她那儿购得,我的身子朝毯子口越滑越深,不用看我也知道她又穿着那套青色护工服,把裤脚在踝部的短丝袜口扎作一团,脚踏船形褐色胶鞋。她为人没有什么特点,就是爱吐痰,总能见到她提着一只浮满黄白相间痰花的桶,站在下水道口倒水。她的嗓音自然也很不好,传到我塞满异物的耳道中只有微弱的,像一片指甲刮过铁皮的咝拉声。但今天我的听力好得很,连对面楼的窗户里,一个病号用吸管吸尽纸盒中最后一滴牛奶的声音都异常清晰,后来她简直就好像在我耳膜上迈着步子。“起来。”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的话像爆竹一样节节炸开,为了避免发声我也不敢与她争辩什么,立马坐起身来,双脚在床底下分别摸到拖鞋,裹着毯子站到窗户附近,又将毯边往耳廓上扯了扯,盼望她收拾干净就像往常一样什么也不说快点离开。
      被换下的床单的正中间有个很明显的嫩鹅黄色人形油印子,边缘淡淡化开,我红着脸不好意思看过去,她也不再说什么,把它扯下来扔到堆脏床单的小车上,又取出一条新的铺上,动作娴熟地将被单边角掖人垫被下并拍平了褶子,对她竟有了带有愧疚的好感。而隔着一层绒布,敏感的耳朵也感到舒服许多,还没等这股好感延续下去,却又被她开口打破:“头发怎么四撕(是湿)的?总算丧(上)澡堂了吗?”我缩着脖子点了点头,忽然烦得要命,要是穿着外衣我就往外走了。“喔,嗉那样,嗉不能则样脏下去。”我巴不得她赶紧问完走,可不知道为什么她今天却偏偏来了情绪想对我说话,一时又找不到词,半天憋出一句,“那现在怕不怕?”这更是没影的事了,但这么问却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怕――”我捏着嗓子放出一点气,声音在脑子里打转,又快又轻吐完了后两个字“什么?”
      老楚并不惊讶,一屁股坐到刚刚拍好的床面上压出个大坑,带点得意地:“他们还没对你缩(说)?你要动艘嗉(手术)啦。”
      这时候,我要说自己仍沉浸在刚才的不耐烦及对她口音的嘲弄中,那肯定是假的,除了这个老混蛋的话什么对我来说都不重要了,你可能不知道,从到这以前我一直十分健康,几乎能说连感冒也不常患上,就算有也通常不服药,躺一天就痊愈。小时候倒曾经因为体质虚弱尝过吊瓶的滋味,但后来被送进武术班,游泳队训练后,除了例行的体检就不再到医院。而现在居然得给割开肚皮(或者别的哪儿,不重要),如果是小手术连全麻也不用,便得躺在那儿眼睁睁地见人从自己身体里面往外掏红色的太级球,红色的晾衣夹,红色的老鼠尸体出来,也不对,我有烟瘾,很可能已然是黑糊糊一片,但我总在吸完烟后大量的饮水以冲刷五脏六腑。言归正传,我宁愿天天服药,该什么时候死掉就什么时候死掉。咳,这个想法此刻突然被赋予了某种近乎可以称得上是崇高的意味,使我的鼻腔像刚才灌满水那样又酸酸胀胀起来。老楚凑过来看了看我,又好气又好笑:“哟,则么大的人了都。”说完又走回小车边上,把垂到地面那些床单往上面撩起,嘴里仍在没心没肺地念叨:“也就似小艘嗉啦。”哎!我的心!
      于是后来便动不动就缠着医生问起手术的事情,我暗地里叫他们:开膛手王行志,开膛手陈思清,开膛手???……他们……我能指望他们给我什么答复,什么答复也无法让我重拾平静。但仍不死心,逮住机会就旁敲侧击。拉住话题的两个头将其扯得绵长,在窗帘上打三转又飞到窗外的树梢上,擦过数片黏着灰的树叶,穿有薄薄红斑的旧纱布而过,在冷气的排气扇上被绞了几圈,不沿原路啾地拉回原点:“你说,我的手术会安排在什么时候呢?”开膛手的脸上原本一 直浮着带着敷衍式笑容的心不在焉,一听见我提起这个,立马像从梦中惊醒似的:站直身子,两手从口袋中抽出来,中指贴着裤线,皮鞋鞋尖朝门的方向指去,我看出了他的意图,一把扯住他的衣角不许他动弹,只差没有从背后双臂挎上他的脖子,像抱一棵树那样紧紧抱在他的腿上。“不要这样。”他回过脸来,把我的手指一根根掰开,但当他去掰下一支时我又迅速合上他刚掰开的那支。“好吧!我只能告诉你,主任正在安排时间,但是具体也没有定嘛。”
      “那么,为什么不定呢?因为很棘手的缘故吗?”问出这番话来心里才感到有点伤感,起先的大大咧咧大概是由于不知死活吧。
      “你看,我们不说就是不喜欢你们乱想。病人那么多,不算紧急的病――这么说你总该放心了吧?当然就得排靠后些。”
      “会不会很痛啊?”
      “你放心!有麻药的!”
      “嗯,放心,放心……”我松开手来讪讪地说,他几乎是欢快地夺门而出,而这天之后我也再想不出什么可以缠着他们非要问个究竟的事情,日子一团一团静静悬挂在病房的天花板上,慢慢地黏在一块,失去原有的界线和形状,随着呼吸在表面做肉眼几乎无法辨认的细小起伏,闭上眼时感到它伸出眼珠来,几乎垂到我的脸上不出声的看着,我假装熟睡,再忽地睁开眼,但大概就在肌肉抽动的那一瞬它又缩了回去,它,包括这些――伸降床位的摇手,呼唤器,地板上的大嘴,日光灯拉绳,墙上一条干涸的鼻涕,橱柜锐利的边角,很可能统统拥有一个中心控制器。在体积上它也许并不起眼但拥有最完整的监控及运作体系,可以根据室温,光照,压强,空气流速,当然主要是人为的外力作出相应的反应。但它的偶尔失职――随着年龄的增大这种失职的频率仍在加增,这就造成了抠不去的墙斑,点不亮的灯,一口成年人搬不动的空柜子,永远无法瞄准的纸篓,被碰触的瞬间化作奶黄色粉末的杀虫丸子。
      我想到哈密家去,玩一个名为占星但与占星没有任何关系的游戏。在哈密的新家中有一台他买给我的乖孙哈籽的电脑,但我去的日子总是看见哈籽在欲罢不能的玩一款名为苏联方块的游戏,我把这事告诉了哈密后他便将电脑锁进了主卧室,于是下一次我去便看到哈籽趴在沙发上睡着了,左手压着本练习簿,右手握着一支钢笔,漏出的黑墨水将沙发套染出块巴掌大的斑,我将他摇醒后拆下沙发套换洗,事后我知道,虽然我的做法没有使哈籽消除告密之恨,但也使他打消了不与我交谈的念头。自从迷上占星游戏后我才理解了哈籽的心情,每当一局结束后我认为这是个相当无趣的游戏但马上我又来了重头再玩的兴致。
      哈密每周末把哈籽带过来看望我,但来的时间不定,有时是周五晚上,哈籽的手里提着一袋麦乳精,有时是周六早晨,哈籽背着一个白熊的书包,从熊肚子里掏出几颗话梅糖来,有时是周六下午,我还在午睡,他们就搬了两把椅子,哦不,是一把,哈籽坐着。哈密掖了掖我床上的被子坐在床尾,压低音量叽叽咕咕讲些什么,完全听不清,我一向睡得很浅,于是能马上醒过来,微笑着加入谈话。
      但这个周六他们没有来,周日早晨也没有,午后在休息室里看了部本地一个小频道播放的电影,女儿桃杨周四晚上来看过我,送来一包针和七种颜色的毛线让我无聊时打发时间,我猜她是想叫我给她的蛇也打一件毛衣。
      电影结束后我决定不等下去,独自到外头去走走。消毒房在挂满乳白色小灯泡的长廊尽头,时不时的总有一股蒸气从房子向外呼呼地刮出来,似乎里面有一个鼓风机正对着一大团被压缩的蒸气核猛吹,不时吹落一两片。几天没下楼,今天却发现长廊的半截被一道红砖墙砌死了。同样被隔开的还有大礼堂,篮球场等我还压根没有到过的去处,卫生员们推着满车病号服,绕过长廊,拐进低矮的松树丛中就消失了。连他们对此都毫不介意,我又有什么理由表示不满?当我循迹而去,又在那些纵横交错的林间道前望而却步,松林附近新开了一间饮食小铺,原来是堆放旧单架床的小杂物室,最近大概全清了出去,改成一个小店面租给开饮食铺的人。我并不停下步子,边走边扭过头去看,原先的木头门拆去了,换上一扇擦得挺干净的推拉式落地玻璃门,能看见贴着它的柜台和柜台后的液化气灶,一个长着倒三角脸的女人扭过脸来看了看我,又仰起脸去看装在斜上方半空中的电视机。
      几个消瘦的白化患者换上雨靴在住院部楼下的草地里捉蛞蝓,连日的降雨使土壤饱和,早晨虽然日头小小露了下面,但仍不足以把积水吸干净。最后还是不甘心就这样回病房去,决定去人工湖边坐坐,之所以不喜欢人工湖,除了湖边搂作一团的男女总是占去了大量的休息椅外,还有就是它位于一个可见的“边缘”。围着湖的铁栏杆外是一条小马路,总有机车,小型货车,巴士,马车发出巨大的声响疾驶而过。甚至你还能看见在路口处设的交通亭,只差没有建个安全岛或者公车站了。
      虽然是周日,人并不算多,大概是由于天有点阴沉,放眼过去也大部分是和我年纪差不多的人,果皮箱附近还有一个空位,我回过头看了看,几个白大褂往这儿走来,但在拐角处又弯到医技楼里去了,我把提包放到那张空的椅子旁先占个座,接着走向湖边,双手扶着石栏往下探了探脑袋,自己的脸被水面拉拉扯扯着,一团红金鱼,大约每只有食指那么长,没命地往湖心弹去,但由于数量太多,估计现在扔一只篮子下去还是能捞到不少。不远处,看鱼的胖肚子女人正将一把把不知道是什么的白屑屑往湖里网状撒开,不时往我这儿看一两眼。以我现在呆的位置为起点,再走四分之一个圆就可以到达一座架在湖面的石桥,没有拱度――这倒也是为我们这些人提供方便,桥长差不多是湖的半径,在湖的中心是一个椭圆型的人工小岛,据说原来除了保留原有的两棵瘦竹一座凉亭外,还租给别人种卷心菜,后来浇大粪的味道熏得不少人去投诉,这才一层水泥盖了上去,把周围的地都糊得严严实实。
      我坐到椅子上,右脚附近的一块草皮被踩秃了,裸露在地表的土上零零散散插着几支放完的烟火杆,顶头烧得黑乎乎的,手握的部分包着泛黄、绘满蝴蝶结的彩纸。把腿伸直了一点,听到关节间每动一下便发出清脆的嘣嘣声,靠喝牛奶补钙似乎没有什么效果,骨头似乎从尿液里一点点的排空了。坐在我旁边的是一对不知道哪儿跑出来的小孩,男的女的看起来是同龄,最多也就十六、七岁。女孩穿着条绒裙,戴着银灰的头箍,扎一个马尾辫,男孩穿一套看起来像是两年前发的校服,不记得是本地哪个学校的了。衣袖和裤脚都朝胳膊小腿上紧紧地缩上去一截,能看出这使他的动作减缓,幅度减窄。由于害怕对视上,五官我只是模糊地瞥过一眼,没有什么印象。过了小半会儿,女孩双手拍打着裙子站起来,直线朝正前方的石栏走去,男孩也站起身来,但并不跟着走上前。女孩在石栏上坐下:臀部只坐了一半,右腿向左前方横侧去,左腿微微弯起,略隐于右腿之后。男孩从校服下摆的口袋中掏出一台傻瓜相机来,从取景框中瞄准女孩,连一二三也不喊就按起快门来。   女孩注意不停地换姿势,但总的来说都是腰部以下几乎不动,仅仅做出托腮,合十,撑膝等局限在手部的变化。尽管如此,仍可以说她是不错的被拍摄者,表情自然,不像我只要感觉到摄影器材的存在,面部牵着鼻子和嘴角的那块肌肉就开始不住地颤抖起来。于是在为数不多的几张全家福中,我看上去都像手持干草叉的老牧师那呆板严厉的妻子。为什么要美容?不美容,也不爱上理发店。
      “好啦,站起来拍几张。”我听见男孩说,女孩又拍着裙子,东张西望了几下,没有走开,在原地摆起了姿势,把刚才手部的那些动作又重复了一遍,似乎可以将这些即将洗出来的照片按顺序捏在手上,用手指擦着边快速翻过,连成一个有持续性动作的小短片。使我不安的是,她越站越往我的方向偏过来,虽然知道自己没有被拍到的可能,可在闪光灯一明一灭的折腾下我仍是挺了挺肩背,两只手揉到一块,又松开,拨一拨滑到眼睛上的头发,嘿,我最好把眼镜戴上。
      这么想着就去摸包,头刚一侧时被一个从身后拐上来的人影吓了一跳,男孩的闪光灯也停了一下,但这会我没心情注意他们是不是正看过来,“妈,”人影叫,“是哈密呀。”
      “噢!你来啦!”我高兴起来,往外坐了坐,将包放到了腿上,亲热的看着他在旁边坐下来,拍出一根烟自顾自点上,我嗅着他吐出的烟气,犹豫着是不是问他要一支,嘴里问出的却是:“哈籽呢?”“哈籽昨天感冒了,这周就不来了。”“啊?那怎么办?”“没大事,您别担心。”
      “嗯好。”旁边的那对孩子又拍了十来张同一个背景的照片,我绕过女孩看向湖心,“那个凉亭的二层好像不能上去。”我说,从这个角度上看它的内部根本没有任何类似旋梯的设施。”
      “是,好像是这样。”
      “我记得有一种凉亭,通往二层的梯子修在楼体外,若在刮大风时走着,梯子会有摇晃的感觉,可怕极了。”
      “是有,”哈密慎重地说,有时严肃得让人不快,“但没有摇摇晃晃的感觉,因为是石筑的,您可能是梦到了。”
      “嗯,可能,”我说,“哈籽吃药了吗?有没有发烧?”
      “吃了,没有发烧。”呵,小哈籽:他拔开二位,蹬蹬蹬向阳台跑去,拉开纱门,吱――二位也追了出来,一位手擎凉水壶,一位托着放药片的白塑料盖子,他的背贴到石灰墙面上,仰起脑袋,二位脸的中间正好是一轮满月,“吃吃吃”,他灌下一口莲蓉膏,又喝了小勺枇杷露,嗓子眼都腻涩了,被无趣的风寒日锁在家中,闷得几乎要用牙齿去除脚趾甲。打开一扇扇门,穿进去又走出来,去抠哈密的膀子,哈密在看围棋比赛,妈妈在厨房切猪肚,凉水壶在桌角,爷爷盖着印有海星的蓝棉被仰卧在床上一动不动。他不常出门,天天爬屋顶,屋顶简直是他的命。他的残暴的小朋友们,只晓得欺负懦弱者,他从不告诉他们他每天在做什么,在他们眼里,他也绝对不是那种会蹲在蔷薇丛里解剖一只鸽子的漂亮孩子。
      “这个天极容易患感冒,我叫你们都不要往人群里挤的吧。”他没有再接过话来,咂过三次嘴后我拿起包的两只提手将它们挎到肩上,摸着椅子站起来,坐久了浑身发软。“你不多坐会吗?”哈密抬起头看了看我,“不啦,我刚才已经坐了很久了,现在有点饿。”
      “嗯。”他最后猛吸了一口烟屁股,扔到地板上用脚尖摁灭。
      “回家把海豹挂到墙上去。”女孩走到了男孩的身边,一只手挽住男孩的胳膊,朝我们这边走过来,看样子也打算离开。哈密走在我的左边,右手不时轻轻地、不在意一般地碰着我的胳膊。他们在走过一个公厕时超过了我们,朝医院大门的方向拐去。
      门口的一条街上有不少小吃店,但因为建得离医院近,穿着体面的人不会走进去,即使为了照料病人实在不能跑远,也最多是买了可以去皮的水果,坐在一张垫了报纸的椅子上小心地剥。哈密没有问我打算去哪儿,我也想不出什么好跟他讲的,当我们停下来时眼前是通往矮松林的路上那间新开的小饮食铺。倒三角脸的女人不见了,柜台里没人。哈密先我一步走进去,用指关节砰砰砰叩了几下桌面,柜台后的墙面上向内拉开一道门,另一个看起来比刚才要年轻的女人从里面慢腾腾的走出来,把头探到柜台的下层摸出张塑封起来的菜单,哈密接过来,一面抖着右腿一面看,我则盯着墙上的货架子,离我最近的是装饮料香精的圆形瓶钵。接着是一个烤货架,铁盘里叠着一些带着浓密褶皱的蔬菜和肉。几听可乐,三两罐啤酒放在最高层的架子上,旁边还贴着有炸鸡,汉堡图案的招贴画片。
      “你要吃什么?”哈密把菜单直递到我眼前,我向后缩了缩脖子接过来,随便扫了几眼,鸡脚不是凤爪,豆腐也不是云尖,大部分是见过的名字没什么花哨。点了鸡肉汉堡,我真是喜欢这些洋快餐、垃圾食品,女人重复了一遍记在一张小单据上,又转向哈密问了相同的话。
      “那就来个通心粉吧。”哈密说完朝里间走去,我这才忽然意识到,他真正是个中年男人的样子了。一面又琢磨起他方才说起的食物名称。里间用的是塑料桌椅(椅子有钢腿),看得出为了在小成本内把环境尽量往“优雅”方面弄费了些心思。墙上安着两盏壁灯(罩着两张折好的报纸)和一些装饰画:装饰画的背景模糊,主体是装在篮中过分艳丽的水果和洋酒,在墙顶又发现了些花店里常见的假丝瓜藤,将我对这种廉价布置模式的不悦推到了极致。
      大概由于还没有到吃饭的时间,上菜很慢,无事可做使我愈发的感到饥肠辘辘,只能盯着电视――这得仰起脖子:话筒前一个女孩子表情愉悦的唱着歌,嗓子不能说非常尖,比较像男人捏着鼻子故意用的假声,正当我动了提出换台的念头时一曲终了,服务员托着一个盆子把东西端了过来,汉堡装在纸盒里,打开还被一层油纸包着,看起来只有我的巴掌那么大,哈密点的则看起来可口许多,有点像被煮软的海螺,旁边盖着几片切得很整齐的牛肉和黄瓜。我盯着他的碗打开油纸,低下头看见两片面包间夹着一片比巴掌还薄还小的炸鸡块,忍着叹气往里狠狠吃进一口,“没有胡椒,”我小声嘟囔,不仅如此,还没有电热毯,我想要一条但听说不久前由于使用不当,有个老太太在睡觉时被烤焦了,一只铜扣从她的耳朵上落下来滚到床脚边。“生菜不太脆,”菜边儿软绵绵地蔫着,嚼起来像片奶糖外包着的糯米纸,扯着毛衣的袖口让它盖上手背,同一个姑娘的第二支曲子又开始了,电视机顶倒是有一台碟机,这可能是她专门的音乐录像带。哈密正端起碗喝着热汤,房间里唯一的窗户开在他背后,那儿正对着一条小道,道路对面则是另一扇看起来属于一栋很大建筑的门,哈密俯下身子朝碗里又扒了几口,窗外属于那幢大建筑的门打开,一个矮个子妇女从里面走出来,路过窗户时看了看我。哈密又直起身子,呼出一口热气,眼前便只有他略方的脑袋、外敞的大衣衣领及那里面的一件圆领衫。我低下头把油纸揉作一团,吃剩的小块汉堡拍回纸盒中。
      节日快到来时我的家人们计划着一次旅行,出发的前一天来到医院看我时才告之这个 消息,桃杨回到外地也来了电话。从护士们私下交谈中偷听来医院礼堂将要在节日的头天下午举办联欢晚会,但不消说,肯定没有我们的份。
      当天下午我从柜子里翻出一只购物袋,里面装的是我的运动鞋,穿上它走起路来几乎可以修饰去那些蹭过地表或者落地时姿势不雅所产生的大响动。老楚再进来换走被单,带上门出去时,我便蹑手蹑脚尽可能以最快的速度换上鞋跟了出去,因为联欢会的缘故,病房里只留下几个值班的医生护士,他们这会正好围在办公室里的一台电脑前面闹哄哄地说些什么,我经过时并没有人发现。老楚的步子比往常还快,车轮快速地滑过地表不平处,车身上发出沉闷的咣咣铛铛声。尽管我努力跟上她的速度,仍是被她拉下一大段,好在这一路并没有什么拐弯,经过几个小坡,她削成柠檬形的短发在坡的弧度里起伏着,眼见她就要拐进矮松林中,我更急了,而腿却像踩在棉花上那般使不上力,紧赶慢赶跟着到了入口,却只能在树与树密密匝匝的缝隙间看到她快速闪过的影子,松林里响着许多推车的移动声,许多卫生员正朝同一个方向赶去,林里的道路照样被铺上了水泥,宽度差不多够两个人并肩行走。这会儿我倒冷静下来,一边慢慢地往前走,张开耳朵捕捉周围离自己最近的每抹声音,总算在三条路交叉的口子上看见一个小护士低着头急匆匆地往这边走来。比起老楚,小护士的步子来得更快更急,要是再在后头偷偷跟着,肯定又要跟丢的。就在她将要超过我往前走时,我轻轻咳了一声,硬生生挤出一个笑容凑上去,头脑中飞快地组织着搭讪的话。
      “你好,”我尽量使语气显得轻松而平和,“你也赶着去看联欢会?”
      “啊,嗯。”她点点头。
      “我已经退休啦!”我心虚地说,“以前,我在这儿当护士长。”
      “嗯,”她明显不大想知道,“那还在这儿等人吗?都快要开始啦。”
      “可不是吗,等一个老朋友。”我暗自庆幸她没有更详细地问下去,一面开始用极缓的速度往前走,她果然跟了上来,“她恐怕不来了,我还是自己先去吧。”
      “哦。”她不再多说,我走快了些,实际上也没法更快了,但偏过头还是能看到她在我前面一步左右,并且是已经有意减速才得以保持住这个距离。一是怕她不耐烦了自己快步先走开,一是怕她再问可能拆穿我谎言的问题,一路上我不断绞尽脑汁去想一些问题拖住她,比如“你的人生支点是什么?”“你觉得作为个体组成的集体和集体中发散的个体哪位更值得信任?”“面对附庸我们应当采取怎么样的态度?”……走到拐弯处便几乎难以察觉的减速并努力记下路线。穿过最后一个路口后我们站在一条足够两辆小汽车并驾齐驱的大道上,礼堂就在前方五十米左右道路的左面,小拨小拨的人正断断续续消失在入口,我犹豫了一下对小护士说:“你先进去吧,我想上个厕所。”她应了一声,轻轻舒过一口气,小跑着上了台阶。我想到小卖部去买瓶水,但不知道如何从礼堂走到那里去,瞎转也许能转到,转过头却正好看见老楚换了件红外套,从矮松林的出口向这儿走来,也急忙跟着拐进了礼堂入口。
      节目还没开始,里面正放着音量很大的革命歌曲,所有的窗户都拉上了不透光的帘子,一簇聚光灯打在空荡荡的舞台上,底下是黑漆漆的人头蹿动。我摸到最后一排靠外的位置坐下,除了我的正前方坐着两个人,左边四个座位外坐着个中年汉子,后边这两排就没有别人了。前面的两只后脑勺不时抵在一块,又分开,好像还转过来了一下,但逆着光,正面与背面毫无区别。没过多久歌曲不放了,两个穿着军装的人从舞台的两边站进光打在台中的两个圈里,满脸白森森的,脖子上是厚重的阴影,胸口别着一小簇跳舞兰,正拨开话筒调试。尖利的杂音从扩音器中逸出,填满整个大厅,又咽气一样抽抽噎噎地消去,这样折腾了一阵,他们便不管不顾拿着发不出声的话筒,直接致了开幕辞。底下也是一片嘈杂,只能看见他们的嘴形一张一合,也不知到底讲了些什么。一会儿,前面几排不知道为什么沸腾了,都高举着双手,膝盖被座位顶着,微蜷着腿站起来。被点中的人站到了台上,其中正好有刚才见到的小护士,将他们分作两人一组,共五组。后台上来几个人,扛了两只桶,忙着将左边的人左脚与右边的人右脚绑到一块,又从桶里取气球往空余的那只脚上绑个十来只。
      小护士和一个穿着泡泡袖的胖姑娘绑到了一块,分给他们的气球看起来比别人的小,但感觉上却沉得多,一个个都拖拉在地板上,黑油油的泛着光,女主持人的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出只哨子,“吡!”一声后,台上的人牵着手跌跌撞撞地去踩别人脚上的气球,同时又得保护自己脚上的,场面――十分壮观。小护士那对显得有些笨拙,胖姑娘先是避到了舞台的角落处,但马上就来了两对左右开攻,小护士扶住胖姑娘的背试图抬起脚,可气球还是沉甸甸地垂在地上。
      “哎――不好不好不好。”旁边的过道上跑来个人,我赶紧坐直并朝里缩了缩腿,他斜过身子朝旁边的中年男人挤过去,“这帮子人,怎么笨成这样啊?”
      “怎么啦?不是挺好的吗,挺热闹。”
      “好个屁,把我早上钓的一桶蝌蚪当成道具全绑上去啦!”
      “噗叽――”。
      小护士瘪着嘴,第一只蝌蚪被踩破了,黑汁溅在她米色的裤管上,她张开嘴怔怔地盯着脚,趁这个机会,另两对三下五除二,“啪唧啪唧”踩了个一干二净,又走到前面去寻找新的目标。
      主持人的话筒总算在首个节目结束时调出了声音,(女主持人中气十足的声音)“经过一番激烈的竞赛!”(男主持人精神饱满的声音)“我们的优胜者是――”(女主持人的声音)“方天华和林青这一组!”(男主持人放轻,略显挪愉的声音)“陈爱民和吴欢欢,”停顿,(男主持人放轻,略显挪愉的声音)“请问你们是怎么做到让脚上的气球全被踩破的呢?”(台下善意的齐笑声)小护士与胖姑娘难为情地咧了咧嘴,脚底在被黑汁弄得滑溜溜的地板上蹭来蹭去。(女主持人的声音)“请优胜者到后台领取纪念品”(男主持人的声音)“热身完毕,下面请大家放松一下,”(女主持人较为加强力度的声音)“欣赏由一对孪生姐妹带来的精彩杂技!”舞台暗了下来,仍能看到几个比布景深色的人影在台上蹿来蹿去。
      聚光灯再亮起来时,台子正中摆着一张圆桌子,上头站着一对穿着由黑丝绒制成的三点式表演服的女孩,在桌子旁还有一个比她们俩都大一些的男孩,手中抱着数只摞得很高的瓷碗,姐妹俩朝观众席鞠了个躬,背景音乐响起便从容不迫地表演起来,分不清谁是姐姐谁是妹妹,她们长得几乎完全相同,位置又不断地变化。一个女孩先在桌子上躺下并抬起双手,另一个女孩走过去将双手紧扣于她的手掌之上,慢慢撑着身子倒立起来,直到最后两人的身体呈一个直角。上面的女孩一面保持着这个姿势一面抬起头使自己面朝观众作一个短暂的定格,观众席中响起一片掌声。女孩的双腿慢慢朝背部的方向弯曲,直到小腿压到双耳旁垂下,腿与背部构成一个没有缺口的圆拱,又稍作停顿。 “但我闻到了尿骚味。”交杂在轻快的配乐与掌声中,前面忽然冒了这么一句,把我的目光又引回那个柔软的肢体上,她的皮肤白皙,长得很瘦,这会那点可怜的布已然紧紧地绷在身上,好在是特别的表演服,之前应该处理过不至于走光。但这个姿势倒正好突出展现了那块微微隆起的三角。紧凑的表演很快将我的注意力吸引开来:男孩站在离她一米开外的地方,往她的方向扔过来一只碗,她的脚轻轻朝前一伸,碗被稳稳当当勾在足尖,第二只碗时她用了另一只脚接起,接下来也是轮流着将新飞来的碗接下并保证不能滑落原来的那些。我将陷入座椅中的身子拉上来些,盯着男孩手中的最后一只碗飞上女孩的右脚,当当哐哐抖了几下定住。
      第三个节目开始前,方才丢了蝌蚪的人又绕回过道,拉开礼堂侧面的小门朝外走去,随着门的开合外面露进来一点澄黄的阳光和一棵发抖的树。厅里播放着一首常能听到的外国歌,音响使手指都能感到座椅把手的震动。舞台两侧不断走出来穿着各种时装的姑娘,头上戴着纸糊的动物、人物头套:鲨鱼向我们走来,身上缠着铁丝圈和小灯炮,天鹅披着十来张杂志彩页黏成的连衣裙,梦露穿着校服、象腿袜与松糕鞋,长大的爱丽丝用一张扑克牌遮住身子,××穿着一袭下摆高高膨起的白色婚纱――我试图透过头纱看清她的脸,我结婚时还没有这种服装,只把刘海烫成一排流云高耸在额头上,穿一套粉色黑条纹的呢绒西装裙和褚色皮鞋。
      没有合拢的门外总是飘进一道光丝,在我的腿上挠来挠去。厕所应该在门外,本来并不想去,但这样一想,倒越觉得非去一下不可了。我站起身拉开门挤出去,外头只有片绿草地,上头散落着些被人们踩得乱七八糟的菌盖。走过草地拐上小道,道路的另一面是几排紧挨在一起盖着的方块楼,边朝前走边扭过头去看几眼,在一扇长着脊背的窗前停了下来,又回过头望望自己的身后:一条小道,道路对面则是另一扇属于一栋大建筑的门。嘿嘿,不正是那饮食店的后窗吗?窗下挨着墙角摆放着几株冰蓝色的植物,疑似又是他们从某个花店的角落搬回来的廉价品,我躬下身子摸过去,捏住一片叶子撕下它的一角,水珠从撕裂口渗出。盆子上贴着一个小标签,“鸦片”。愈发觉得乐不可支,抄起一盆藏掖在怀中便急匆匆地沿原路走回去。
      鸦片起先被养在我柜子中腾出的一角,晒不到光又闷得厉害,长得病恹恹的,索性拿掉标签,大大方方地摆到窗台上,谎称是获赠的,也没有什么人问起。晴朗的日子,叶片吸走蓝天的颜色,仰着看它像是无端在空气里消失。新芽冒得很快,待底下的叶子长到嘴唇大小,我便把它们剪下,系成一串倒挂于通风良好的地方晾干。总是不关窗,窗外的蜜蜂飞进屋来,钻到暖气扇里,又无人前来拆洗,一打开机器蜂蜜便滴滴答答从扇叶里往下掉,房间也渐渐疲于观看我,任它们在这里胡作非为,飞蛾噼噼啪啪往没有杯盖的茶缸里落。同房的病友也嫌闷,在自己的柜子中偷着喂起山猫来,买块猪膘挂在墙角,每天割一小块扔进去。暖气扇挤满后,新来的蜜蜂无处可去,就往猪膘肉上扎,流下的油和蜜总是使前来探访的人滑跤,拖也拖不干净。桃杨抱着蛇来看我时,我已经把毛衣打好啦,给蛇套上后便和她闲话家常起来,直到病友的柜子蹦跳到我们眼前,打开来才发现山猫的尾巴给蛇咬去了。为此病友没几天也找了个借口换了一间房。
      顺着柜子望过去有一帧旅游照片:哈密一家人站在一架炮管似的天文望远镜前,穿着旅行团统一发放的黄马夹,冲镜头抿着嘴。“哈籽他可想你了,妈妈。”哈密说,哈密从提包中掏出一把花束抖开,用指腹蹭开花冠,找了个空矿泉水瓶插上,又摸出一架手风琴,边拉边唱起一首陈旧的曲子,“节日快乐,妈妈。”他打开一只装满沙的方盒子,从里头掏出数枚已经有裂纹的鸟卵捧在手心呵气,鸟卵受热开始孵化,八、九只长着浅红色喙子,绿色羽毛的鹦鹉破壳而出,在房间里排成一列,整齐地向门口走去,直到队伍的最末一只也消失在拐角,手中仅存的一枚卵才裂开来:里面是一柄可折叠的金剪刀,哈密从口袋中掏出一张纸,用剪刀剪出门的形状,画上把手并将它贴到墙壁上,拉开把手:儿子与妻子坐在餐桌前,暖融融的光从水晶吊灯间洒在他们的头发上,室内回荡着器皿间相互轻碰的叮当声,哈密往前走着,“我回去啦,祝您健康,妈妈。”
      门从墙面上缓缓飘下来。鸦片晒干后,我将它们剪成丝,用白纸卷好,在窗前点燃它。略潮的烟在胸腔内扩散,下沉。金色的黄昏中,三三两两个人不紧不慢地走着,楼下的喷水池里欢乐地激起一个水柱,剔透的水花在高处进裂落下,水面摇荡着,浮着几点红红白白的不规则形发光物体,我指出手指点过去,隔着窗玻璃看见它们的投影在指尖化开。
      作者简介:
      柴柴,原名张捷,女,1987年生于福建漳州。17岁开始写作。2006年考入北京师范大学珠海分院戏剧编导系就读。首次在公开刊物发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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