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王俏梅，回族，1968年生，黑龙江省作协会员，齐齐哈尔市博物馆工会主席、馆员。1993年开始写作，钟情中国古典文化，钟爱昆曲，擅长茶艺。著有散文集《好好藏着》。
女人都爱在闲着没事的时候从事一项脑力活动，那就是进行幻想。女人幻想的事肯定与科学无关，绝对不是科学幻想；与哲学无关，因而杂乱无章；科学幻想可以想到多少光年以外的宇宙，哲学幻想可以想到矛盾和物质的本质。我发现女人所谓的幻想，大多数的情况下还是会落到物质生活上，最浪漫的最无边际也就是想已经失去的或尚在期待中的爱情而已。我不是一个很浪漫的人，所以，即使进行幻想也很难想到浪漫的爱情，想来想去总是离不开日常生活，也就是幻想一下自己尚未达到或永远达不到的日常生活。
不浪漫的人不等于不多愁善感。我――一个很多愁善感的人，不幻想时还好，每当幻想的时候，幻想中就常常充满着忧伤。前些年，我的幻想中常常会出现一个场景：夜深人静，月明风清，我穿着拖地的白色睡袍，长发飘飘；一脸丢不掉的忧郁，满心挥不去的忧伤，也不知道忧郁从何来，忧伤冲谁去；光着脚丫，在映着月光的地板上踱来踱去，最后坐在有着一寸厚木踏板的楼梯上进行哭泣。我的这个幻想里面有两个不可或缺的元素：眼泪和木踏板楼梯。
我先生曾经貌似诚恳地对我说：让你流泪容易，给你买一幢自己家屋里有楼梯的房子困难点儿。我和先生在日常生活中可以说是夫唱妇随或妇唱夫随的，大事小事的总能做到意见的高度统一，但是四年前在买房的事情上出现了分歧。我主张买有宽敞的大客厅的房子，客厅至少要有四十平方米，他主张的却是单元房间的面积可以不大，但是房间的功能要齐全，就是：客厅是客厅，餐厅是餐厅，卧室是卧室，书房是书房。我们各执己见，相持不下。最后我向他妥协了，他能够说服我的一个最强有力的因素是：他看的房子客厅虽然不大，但是会有一个可供我坐在上面流泪的楼梯，他答应我楼梯的踏板一定装一寸半厚的木板，决不做水泥或钢板的。
原来以为在眼泪和木踏板楼梯中，难以实现的是木踏板楼梯。可是，自从有了木踏板楼梯后，我却又没了幻想中的忧伤，房子住了三年了，我坐在地板上和朋友神侃，坐在藤椅上看书，到如今一次也没有坐在有一寸厚木踏板的楼梯上流泪。其实，不流泪的道理也很简单，就是感觉幸福。虽然我在有了木踏板楼梯的房子之后，每个月要还银行的贷款，因为买了房子要装修，装修要花钱，我将近两年的时间没有买新衣服，化妆包里的口红由通常的四只减为两只，可我依然感觉幸福。我发现获得幸福感是很简单很容易的，这幸福感来自于知足，只要知足，幸福便唾手可得。
晋武陵人捕鱼时误入了桃花源，发现在“良田美池桑竹，阡陌交通，鸡犬相闻”中生活着一群人，服饰还是秦时的样式，他们在桃花源中怡然自得，幸福无比。在我看来，桃花源中那些幸福无比的人们，他们自给自足的生活只是达到温饱水平，那他们的幸福感来自哪里呢？就是知足。知足于远离了战乱。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重复着的日常生活，会使人对周围的环境和景物失去美感，失去美的感觉来自审美疲劳。因此，旅游便是消除这种审美疲劳的一件美妙的事。北方的人去南方看园林秀水，南方的人来北方观冰景积雪，条件更好的去欧洲非洲北美洲。可是，如果是看了苏州的拙政园、同里的退思园，就觉得自己的房子真小；看了“拔步千工床”（一种几个工匠用一千个工作日才能雕完的床），觉得自己每天睡觉的那张床不是简约简直就简陋；去了美国日本和瑞士，觉得日子已经没办法过下去了，那么，就不是坐在有一寸厚木板的楼梯上流泪了，而是像那个著名的不知足人的典范――渔夫的老婆，坐在自己家原来那所破房子的门槛上号啕大哭也无济于事了。
今天是星期天，因为家里需要打扫的项目只是简单地擦擦灰尘，一向勤俭持家的我先生决定不请钟点工了，活自己来干，当他擦到我电脑旁边的楼梯栏杆时，歪头向电脑屏幕上溜了一眼，然后愤愤地说：“你老公在这儿干活，你居然在那儿写什么把家当成桃花源，真好意思。”我说：“你在干活我不干，这就是幸福，这就是我的桃花源。”
桃花源里幸福的人们，桃花源是他们的住所，也是他们的乐园，只要知足，无处不园林，谁的家都会是谁自己的桃花源。
“牡丹亭”外的秋阳茶香
仲秋已过，天气渐凉，秋风也不失时机地吹落了一些已经疲惫了的树叶，艳阳没有了往日斑斓的热情，光焰却愈加苍白刺眼。
被沙黄色的窗帘过滤后的阳光温暖柔和，房间里光线朦胧了，家具朦胧了，思维也朦胧了，房间里的人就越发慵懒了。
沏一杯龙井，茶的叶片在醇醇的芳香中伸展舞动，心情便在这融融的秋阳和幽幽的茶香里软软的下沉，肢体丧失了活动的欲望，嗳，好在今天是星期天，可以哪儿都不去……于是就斜斜的倚靠在蓬松的枕上，半睁着眼睛，像一只心满意足的猫，除了打开电视，什么事都不想做。
一位佳人在电视屏幕上映现出来：步移莲花，身拂绵柳，面若粉桃，手似兰花，启口轻圆，收音纯细……这不是昆曲《牡丹亭》吗？这不是“游园惊梦”吗？这不是杜丽娘吗？说到戏曲，当以昆曲为最古老；说到昆曲，当以《牡丹亭》为巅峰。汤显祖自言，“一生四梦，得意处惟在牡丹”，说的就是这出《牡丹亭》。荧屏里的舞台上布景精致，舞台上的人物服装华美，我认出了今天上演的这一出是被称作青春版的昆曲《牡丹亭》，新加上去的过场戏充满神秘意味和现代戏剧审美元素。这是台湾作家白先勇先生的杰作。他是国民党著名将领白崇禧的公子，自小酷爱昆曲，近年来，他募集资金，组织编演，成就了眼前这一出艳情史诗《牡丹亭》。此剧一经上演，便倾倒了大批昆曲迷，特别是赢得了大量青年观众。
在欧阳修眼中，秋天是一派声凄切、意萧条的景象，秋天是“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的时节。汉字是象形文字，我也总以为把秋天万物凋零的景色放在心上，就是个――“愁”吗！可是此时此刻，被房间里这柔柔的光线和暖暖的空气溶化了意志的我，早已经忘记了窗外是寂寥的秋，在这属于我的空间，属于我的时间，存在于这时空的秋阳、茶香和心情，都融化为昆曲轻柔颤抖、甜美温润的旋律，走进了杜丽娘的春情幽梦里……
丽娘生活在宋代，是杜府的小姐，父亲杜宝为南安太守。作为独生女，从小也是娇生惯养，出落得人中美玉，怎会不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但是太守秉承是孔孟礼教，女儿虽也是锦衣玉食，可是“手儿不许把秋千索拿，脚不许把花园路踏”。
是日，杜太守闲暇，坐在自家后堂，看着满园春色，问夫人：这大好的春光里，我们女儿在做些什么啊？夫人道：当然是在做女工啊。但在杜太守看来古今贤内淑女，无不晓诗知书，女儿总是要出嫁的，如果他日嫁到人家，知书知理，父母脸上也才有光辉。《四书》，女儿早已经读过了，杜太守认为《易经》义理太深奥；《书》又与妇女不相干；《诗经》开篇讲的是后妃之德，于是和夫人商量：请个私塾先生教她《诗经》吧？
先生请来了。请的是年已六旬的腐儒陈最良。
丽娘昨日读的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读着读着，一阵莫名的哀婉在心头氤氲弥散，随手把书放在案上，手托着香腮，浅蹙着娥眉，心事便袅袅的在这融融春光里飘散，一股幽怨像卡在喉间的一颗青梅果实，“嗳！”她轻轻叹了口气。丽娘日复一日，年得一年在“炷尽沉烟，抛残绣线，今春关情似去年”的光景中度过的。丫鬟春香见小姐烦闷，便说：“小姐，既然书读得无趣，后花园的花都开了，不如我们去消遣一下吧。”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丽娘在丫鬟春香的鼓动下去了往日不被允许去的后花园。真的是“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这一去，一扇孤寂的心扉便被盛开的春花、成双的莺燕打开了。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赋予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然而，丽娘深埋于心的情感却无处倾诉，于是，在熏熏的春光中昏然入睡，在弥漫着花香的春梦中找到了梦寐以求的爱情。在梦境中遇书生柳梦梅。二人一见倾心，难舍难分，然而，梦是要醒的。
戏演到小姐积郁成疾，仍情思绵绵，“看玉杵秋天空，凭谁窃药把嫦娥奉，甚西风，吹梦无踪，人去孤月照，残生今夜雨中休。”丽娘因沉湎于这个梦，并且伤情于这个梦，直至郁郁而死。
窗外的秋阳已在杜丽娘的这一场梦中向西斜去了，把一直捧在手中的茶杯送到嘴边，茶还没凉，龙井茶那独特的似熟板栗的醇香立刻在我的唇齿间弥散，我抬起手，擦拭了一下不觉中流下的泪水。
罗密欧与朱丽叶因情赴死，虽然感人，但是算不上浪漫；梁山伯与祝英台因情未了，死后化做蝴蝶，够有想象力了；但汤显祖笔下的情，是情的极致，这情是可以使人死而复生的。
我看到过一种说法，但不记得出处了，说世界原来就是从情生出来的，说早在人类之前的最初生命，就是靠情生产出来的，最根本的自然元素之中生出了爱恋，便从无机物中产生了有机的生命。这说法应该是不符合辩证唯物主义的，可是因为我是女人，女人是水做的，天生就怀有一腔似水的柔情，所以我宁愿相信这种说法是真的。
梦醒的丽娘失去了只在梦中谋面的柳梦梅，也失去了只在梦中遭遇的爱情……她死了，她因情而死，她因梦境中的情而死。可是汤显祖不忍心，汤显祖怕看《牡丹亭》的人们不忍心，于是，让丽娘托梦给柳梦梅，到她香冢旁的梅树下找到她的画像，于是她复活了，有情人终成眷属。
“原来春心无处不在飞悬，花似人心向好处牵。漫道柔情着意关，牡丹亭畔春梦残。”昆曲的唱腔真正是千回百转，牵着听者的心飞上飞下，忽左忽右，听着听着你就会醉的，醉于她的柔美，醉于她的甘醇。
与唱腔一体的便是唱词，如果说唱腔是翅膀，那么唱词即为灵魂。汤显祖戏剧的语言（包括唱词和念白）特点与莎士比亚比较来说，莎翁的语言常被称道为诗的语言，华丽而富于哲理，尤其注重诗歌的形式；而汤显祖的戏剧语言则更倾向于诗意和人情，体现了中国诗歌一向讲求意境的传统，是那种雅致的诗意和含蓄的人情：“世间何物似情浓，整一片断魂心痛”，“恨西风，一霎无端碎绿摧红……但愿那月落重生灯再红”，一句句，不都是这样吗？
端起茶杯，余温尚存，浅浅的喝一口，香气依然悠悠，就像这昆曲的余音，袅袅的在心头回响……回响在我们心头的不只是昆曲婉转的唱腔和诗意的唱词，也不只是《牡丹亭》因情还魂的童话，今天的人们看《牡丹亭》，更应该感动于剧中人物爱情的纯粹。
生活在当今社会的我们，怀揣着被灯红酒绿物化了的爱情，追求的浪漫，无非是结婚纪念日是否收到一枚在聚光灯下闪着空洞光芒钻戒，体会情感的薄厚，就是钻戒“克拉”前数字的大小。标价的浪漫其实是一种自欺欺人，倒不如借着杜丽娘的魂灵体会一次理想中的至情至爱，这种极致到令生与死都变得微不足道，使人能够在生与死之间任意穿行的情爱，虽然永远不会成为现实，但是却可以使落满灰尘的心灵得到清洗。
这才是令“……听者泪，读者颦，无情者心动，有情者肠裂”的《牡丹亭》的永恒的魅力。
责任编辑 杨玉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