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从《文赋》所体现出的文艺美学思想来看,有明显的儒家思想的影响,同时也有以老庄为代表的道家思想的影响,以及当时玄学的影响。这与他的生活经历有密切关系。从他《文赋》等作品可以看出他的风格,因为成功的作品总是显示作家的个性特征。
关键词:《文赋》 陆机 文艺创作 影响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南朝齐梁时期杰出的思想家刘勰在谈到文艺欣赏时说道:“世远莫见其面,觇文辄见其心。”(《文心雕龙・知音篇》)这是说尽管时代久远,古代作家早已无法见面,但是读了他们的文章,却可以被引起共鸣而有所会心,这种情况在文学史上不乏事例。司马迁读了屈原的《离骚》,不但看到屈原的“文约”而“辞微”,还能进一步体会到诗人为人的“志洁”而“行廉”。他对这一位衣被万世的诗人的崇高品质,洞察得多么深切!“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
过去对于陆机《文赋》的研究往往只是从古代文艺理论角度着眼,这不免有些片面。我们知道,《文赋》不仅是古代文艺理论文章,还是一篇带有形象思维因素的文艺创作,它显示了陆机风格和为人,而陆机的为人与他在《文赋》中的文艺主张,又有其相通之处。
从陆机的诗文来看,他在政治上是以儒家思想为指导的。陆机出身名将之门,欲继承父祖之业,能有所作为,其《遂志赋》中就说:
“仰前踪之绵邈,岂孤人之能胄。匪世禄之敢怀,伤兹堂之不构。”
然而,由于他的处境和遭遇,只能“要信心而委命,援前休以自程”,“任穷达以逝止,亦进仕而退耕。”由于对前途的不乐观,在他的一些诗文中也体现出道家思想的影响,如《列仙赋》中赞美仙人“因自然以为基,仰造化而闻道。”他在《文赋》中涉及文学社会作用时仍持儒家观点,而论创作则主要是以老庄道家思想为指导,这不仅表现在他对儒家文艺美学思想传统的大胆突破,而更为主要的是,他在创作思想方面直接反映了道家的观点。他强调玄览虚静的重要作用,把灵感的获得归之于“天机”,同时也在言意关系上受到“言不尽意”论的影响,认为文章的妙处,“是盖轮扁所不得言,故亦非华说之所能精”,创作过程中的“随手之变”,“良难以逮。”从总体上说,开始体现了他论创作以道家为主、论功用以儒家为主的儒道结合的文艺思想特征。
陆机诗歌最明显的特点是辞藻华丽,前人就已经指出华美、广博是他辞藻的主要特点,《晋书・陆机传》中说:“机天才秀逸,辞藻宏丽。”刘勰在《文心雕龙・情采篇》中说:
“昔诗人什篇,为情而造文;辞人赋颂,为文而造情。何以明其然?盖风雅之兴,志思蓄愤,而吟咏情性,以讽其上,此为情而造文也;诸子之徒,心非郁陶,苟驰夸饰,鬻声钓世,此为文而造情也。故为情者要约而写真,为文者淫丽而烦滥。而后之作者,采滥忽真,远弃风雅,近师辞赋,故体情之制日疏,逐文之篇愈盛。故有志深轩冕,而泛咏皋壤。心缠几务,而虚述人外。真宰弗存,翩其反矣。”
陆机和潘岳的为文风格和建安时代有很大的不同,刘勰所说的“为文而造情”和陈祚明的《采菽堂古诗选》卷十二所说的:“士衡诗束身奉古,亦步亦趋,在法必安,选言亦雅,思无越畔,语无溢幅”,这些都说明陆机仅仅是在文学修辞上有所成就。他们生活在外戚宗室的卵翼下,事实上是苟驰夸饰,于是大家只在词藻排偶上用功夫,建安时代的乐府朴素一天天地冲淡了,大家就醉心于华丽词藻。
同时,由于汉魏以来,人物品鉴之风渐渐盛行,题品人物也多用藻饰之语。对西晋诗人来讲,除了接受这一风气的影响外,还继承了汉代四言铭赞体的某些因素,这些品藻之语,多是并无深情而虚伪周旋的赠人之作,多是在里面表现自己的才华和学识。作为陆机,当然避免不了不受影响,我们可以从他的一些的作品,也能够看出他大致思想情况。他的诗歌词藻华丽,钟嵘《诗品》认为“其源出于陈思”,并这样评价陆机和曹植,前者“才高辞赡,举体华美”,后者“骨气极高,词彩华茂。”但是陆机的“华美”和曹植的“华茂”实际上是同中有异。曹植词语色彩绚烂、华丽,是以“骨气极高”为基础的,并最终表现为形象的丰满和光彩。陆机则是以“才高”为基础的“词赡”,赡是充足、丰富之意。正如陆机《文赋》中说“收百世之阙文,采千载之遗韵。”如同写美女的服饰,曹植《美女》曰:“罗衣何飘飘,轻裾随风还。”陆机《日出东南隅》曰:“暮春春服成,粲粲绮与纨。”前者用词灵动有神,写出了美人的神韵;后者连用《论语》、《诗经》的词语,典雅真实,可见陆机受到儒家经典的影响是很大的。另外,陆机的诗歌里面还大量的用典,用典是太康诗歌的共同特点,陆机以其才高,称绝于当时。他的诗文里处处用典,出处遍及经、史、子及其注疏和前人的诗、文、赋,这使人们以堆砌病之。如《君子行》:
天道夷且简,人道险而难。休咎相乘蹑,翻覆若波澜。去疾苦不远,疑似实生患。近火固易热,履冰岂恶寒。掇蜂灭天道,拾尘惑孔颜。逐臣尚何有,弃友焉足叹?福钟恒有兆,祸集非无端。天损未易辞,人益犹可欢。朗鉴岂远假,取之在倾冠。近情苦自信,君子防未然。
第一句用《庄子》“有天道,有人道”,并用“夷且简”和“险而难”阐发己意。然后分别用《左传》、《吕氏春秋》、《论衡》、《说苑》、《七激》、《毛诗序》和《傅子》中的语句或故事从顺逆、成败、嫌疑、忠诚、福祸等方面说明人道的险而难。但他又表现出乐观与自信:反用《庄子》中孔子“无受人益难”的说法,认为“人益犹可欢”;即使祸患也可以防范:“朗鉴”句用荀悦说《申鉴》“侧弁垢颜,不鉴于明镜矣”之意,而像他这样有远虑的君子可以“防未然”,此句取自《古君子行》“君子防未然,不处嫌疑间”。虽然此诗常被指责理性思辩过多,缺乏感染力,但是单看其语言,句句用典,又不露痕迹,充分表现了他对“人道”的深刻体会。可见,他的思想因素里面,是深受道家和儒家思想影响的。
从《文赋》中,人们同样可以看出陆机这种思想矛盾。他对艺术感受和艺术构思的自我体验异常深刻,而在这种体验中,恰恰就体现了一个士族作家具有继承祖辈功业的雄心,和因为慨叹世路险恶而极力寄情于翰墨之中的矛盾。生于魏晋之世的文人,他们那一个时代的处境,本来就十分险恶。单是封建统治阶级内部的矛盾,就已经层出不穷,遭遇到杀害的士人不计其数。陆机在其短短的四十三年生命旅程中,不是被奸人诬告,就是遭遇皇族猜疑。虽说他出身贵胄,少年得志,表面看来,官阶也不小,然而,他却始终身陷于险恶的政治风波之中,从来没有得到片刻安稳。复杂的生活培养了他细密的思考,成都王讨伐长沙王,要他做大都督,他考虑到许多人事关系的复杂因素,曾一度推辞。虽说他是一个纸上谈兵的十足书生气的贵胄公子,但对于“人道险而难”这一点,他还是知道的。因此,虽年仅40岁,他就写了一篇聊以自慰、满纸颓唐的《叹逝赋》。从赋中可以看出,由于饱经忧患,他懂得了一些世故。这对他总结“才士”的用心很有好处。虽说在思想方法上不免繁琐,然而的确是够得上称为“沉密”(《文心雕龙・事类篇》)的。当谈到构思的精细过程时,为了表述想象的无所不为,有所谓的“精骛八极,心游万仞”;为了说明只有作者具备真情,然后作品才能深切感人,有所谓的“信情貌之不差,故每变而在颜”。这些都说明陆机剖析“文心”之所以细密,和他原来就耽于“深思”是分不开的。
《世说新语・文学篇》说陆机的文章“深而芜”;刘勰在《文心雕龙・才略》中也说“陆机才欲窥深,辞务索广,故思能入巧而不制繁”,这些都是应该有道理的。妙就妙在这一个“深”字。大概这一个饱经政海风波的贵族诗人,是有一点内向性格的。不管是他主张“深辞怫郁”,还是“耽思旁讯”,不管是“澄心凝思”,还是“课虚无以责有”,他总是善于深切地、并且入乎其内的神游于物。这一方面固然同他吸收了司马相如和扬雄的多少类乎今天我们所说的形象思维和灵感的“赋心”说有关,但是表现在他的文论中,却又显示了他的“窥深”的个性标志。史书上有这么一个故事,当陆机年少时,人家问他,陆逊、陆抗二人对他来说,谁更近一点。他弟弟还以为人家当真不知道他的家世,可是陆机却很敏感地想到人家心存不敬,故意对自己挑衅,于是毫不客气地向对方进行巧妙反击。《晋书・本传》这样记载:
范阳卢志于众中问机曰:“陆逊、陆抗于君近远?”机曰:“如君于卢毓、卢廷。”志默然。既起,云谓机曰:“殊邦遐远,容不相悉,何至于此!”机曰:“我父祖名播四海,宁不知邪!”议者以此定二陆之优劣。
这一件事曾引起当时人们的议论,大家夸耀陆机比陆云高明。由此可见,陆机的思维是敏锐而周详的,这在他的散文《辩亡论》的逻辑推理中,也表现得很明显。
陆机有其亡吴贵族颓伤的一面,也有着魏晋文人所共有的闲逸情趣和从容风度的一面。由于前者,所以他不仅希望恢复周代分封制度,还在《文赋》中提出“咏世德之骏烈,诵先人之清芬”的观点。由于后者,所以他在《文赋》的一头一尾,强调行文的乐趣,有所谓“风飞”、“云起”、“溢目”、“盈耳”之论。陆机不但对行文乐趣有所领会,在创作以外的一些日常生活中,他也是一个富有情趣的人,有一个时期,他羁寓京城,家信很久不通。他就问一只心爱的叫“黄耳”的狗,能否为他传书递信,《晋书・陆机本传》记载:
初机有骏犬,名曰黄耳,甚爱之。既而羁寓京师,久无家问,笑语犬曰:“我家绝无书信,汝能赍书取消息不?”犬摇尾作声。机乃为书以竹筒盛之而系其颈,犬寻路南走,遂至其家,得报还洛。其后因以为常。
再说陆机临刑前,居然神色自若,从容地回想起旧日游踪的不可再得,尽管是寥寥几句沉思感叹的话,但的确很富有诗意:“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乎!”这和嵇康的顾日影而弹琴,基本上都是属于魏晋文人风度。
作为簪缨世族的贵胄公子,陆机有追求词采华美的一面,因而在《文赋》中往往强调“清丽芊眠”。作为不满于摹古和具有一定深思和远见卓识的文人,他反对文章的“寡情而鲜爱”与“和而不悲”;同时在诗歌创作实践中,也不无隐约地反映了他流离颠沛的身世。问题是他一边反对唯美主义和拟古主义,但是另一边却在创作实践中明知故犯,甚至还在《文赋》中不知不觉地犯了提倡片面追求形式的毛病。
贵胄公子的属性使陆机保守和向往古代;但多灾多难的贵胄公子身份,却又使他在一定程度上正视现实,从而看到物象的多变和文体的多变,强调独创的重要性。《晋书・本传》记载,“他少有异才,文章冠世,伏膺儒术,非礼不动”,这种“非礼不动”使他的诗歌创作染上了拟古风,并且形成了他诗歌风格的“呆板”,(李重华《贞一斋诗话》有云:“陆世衡拟古诗名重当时,余每病其呆板。”)但与此同时,他也不是没有受玄学影响,这就是前面说过的,他为人的“沉密”和临刑前之所以通脱的根源。的确,他的诗歌创作中有不少不属于拟古的佳作,但他的散文,却能沿着贾谊的路子前行。总的来说,《文赋》对“文心”的总结,不能不是多种文艺思想、审美情趣和创作经验的糅合。这里面的矛盾,反映了陆机生活道路的复杂性和世界观的内在矛盾。
参考文献:
[1] 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版。
[2] (汉)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63年版。
[3] (晋)陆机,金涛声点校:《陆机集》,中华书局,1982年版。
[4] (唐)房玄龄等撰:《晋书》,中华书局,1974年版。
[5] (梁)钟嵘,曹旭集注:《诗品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
[6] (魏)曹植,赵幼文校注:《曹植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
[7] (南朝・宋)刘义庆,徐震锷笺:《世说新语新笺》,中华书局,1984年版。
作者简介:
古春梅,女,1970―,四川自贡人,本科,讲师,研究方向:古代文学,工作单位:四川理工学院人文学院。
邱兴跃,男,1974―,四川绵阳人,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2008级在读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古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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