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山的路，全是石级砌成，一步步攀高，一步步喘息。上山时，苦于劳顿和观赏，没想到要从山上带回一点什么做个纪念，下山取近道，兴致也减退了，回过头来想寻一点什么，又想起了朝阳洞里“宁背黄金上山，不拿柴草下山”的告诫，每每伸手向一朵或洁白或淡黄或深绿或浅红的野花时，心里就隐隐地有些惴惴不安了。那两句轻淡易懂的话是谁写的呢?似叮咛，似奉劝，又夹进了一些善意的恳求，叫人不忍从山上采些什么。我想了几次，武断地认为，写那条幅的一定是个老道人，与世无争、与人为善、清心寡欲的心境，即是在劝诫人们的时候，也要表现出来，使你看到两句话时，仿佛见到一个老人在微笑，一切私欲都会消融在微笑里，消融在青城山深幽恬静的空谷里。
好在石级两旁开阔一些了，隔不几步便有三三两两的小生意人。他们大多是卖拐杖的。真想买一根，又感到有些多余――拐杖助上山之力，我上山时没买，下山时买一根还有什么意义呢?
终于，有东西可买了――石笋。路旁有几个孩子，把奇形怪状的小石笋块放在一个精致的水泥盆子里，浇得湿漉漉的。我往一个孩子跟前一站，他便给我介绍哪一块好似老道拄杖而立，哪一块宛如村姑傍溪而浣，哪一块像大象，哪一块像猴子。石笋，原本不是像这像那的，经他一指点，看起来真有些像了，而且越看越像了。就像我小时候看雨后天上的云彩，任意想出些什么，它都能跟你的想象吻合。
尽管随着他的介绍，我想象到了什么，总有一些什么地方不能想象到，也就不满足了。我问那孩子有没有未经雕饰的，他马上打开身后的竹筐子，里边有十多块，这才是美的所在，各具形态，任你想象它像什么，它就像什么。
我从中挑了一块，细细的，高高的，苗条之状不亚于村姑的秀美，头上有几根向上伸的触角，又可以想象它是美国的自由女神，还可以想象它是安徒生笔下的海的女儿，再可以想象它是杜甫草堂浣花溪边的浣花仙子……只有这一块，我越想越多，就爱不释手了。给孩子五角钱，还找回了三角五分，上哪儿还能买回这样便宜这样美的东西呢?好哇，总算没有白来青城山，心里觉得乐滋滋的。
既然买到了合心意的东西，就要很好地保存携带它；回到成都旅行社，到小店买了一个小竹篮子，把用纸裹得严严实实的石笋放了进去。在重庆，在江轮上，每当我拿出来欣赏时，都有不少人围上来啧啧称赞。
在称赞声中，我返回了故里。友人们来了，无论谁都要夸赞一番，都要以自己的气质、自己的修养去想象一番。看来，人们审美在某种程度上是一致的，大部分跟我想象的吻合，而有的友人想象之特别，不能不使我自惭形秽。不过，我仍高兴我从很远的地方带回了石笋，带回了遐想和友人们的欢。
我的友人D君，善雕刻，善制盆景，见我有这样一块石笋，高兴得舞之蹈之；末了，还要为我效劳一番，把这块石笋拿回家装进盆子里。我很不以为然，他倒动了情：“老实告诉你，经我手后一定比这更漂亮，更漂亮。”不管我多么不乐意，他还是执意地小心翼翼地抱回家去了。
三天以后，他抱着制作好的盆景来了，往我桌子上一放，不等我开口，他说：“你看，你看，像不像荷花仙子?”
我扫视了一眼，真像荷花仙子，乘一朵荷花在风中摇曳，纤细，文雅，飘飘欲仙；但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想象的余地了――左看是荷花仙子，右看是荷花仙子，坐着是荷花仙子，站着看也是荷花仙子。我又去寻它多侧面多幻想的形象时，它仍以荷花仙子的美态给了我回答。一切都凝固了，就只有领略它的仙子模样吧――我的青城山的小石笋!
我越看越不舒服，又碍于朋友的面子，只得点头称好。
他走了，又来了几个朋友，都说：“这石笋成了漂亮的荷花仙子了。”大家又去寻他们的遐想，没有了，不免有几声叹息。
同事来了也是这样叫：“荷花仙子，挺好看的!”
妻子的女伴来了也是这样喊：“哟，荷花仙子，多漂亮!”
每一个人都说它像荷花仙子，我也说它像荷花仙子，久而久之，便被友人、来者和我忘却了。假若不制作为盆景，还保留我从青城山取回的样子，友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淡酒一杯，相互判断它究竟像什么，恐怕至今还会兴趣不减吧。一位业余时间读了好多美学书籍的朋友若有所思地说：“美本身就是一个多侧面的统一体，不把人们的意念固定在一个点上，美就有了生命力。一切事物一旦人为地变得单调起来，美也就失落了。
我极同意，即把这话记了下来，作为拙文《青城山石笋小记》的点化主题的话。如今散文极反对点化主题，而我人笨笔笨，不得不这样做――又要惹人耻笑了。
――原载1985年04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