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查看神的作为， 因 神使为曲的 谁能变为直呢？” ――《旧约・传道书》第七章・第十二节 （《戛塔卡》题引）而我将在此引述另一段话：
“人生来就是不平等的，这是一切社会问题的根源。”
――弗兰克・赫伯特，《沙丘》透过幽蓝的滤镜，我们看到宇航员文森――这位万物之灵中的楷模，正像是一只毛猿似的，赤身裸体地缩做一团，吃力地刷洗着自己的身体。他的指甲毛发如同秋叶般悄然飘落，却又伴随着轰然巨响，仿佛那每一粒皮屑都足以撼动大地。
兼编剧、导演、制片三项重任于一身的新西兰人安德鲁・尼克在其近几年的作品当中，更多地流露出他对于资讯时代媒体权利过盛的忧虑（《楚门的世界》一九九八年，《西蒙尼》二零零二年）。然而，那种忧虑，较之影片《戛塔卡》（一九九七年）带给人类的警示，便显得微不足道了。总的说来，《戛塔卡》依旧继续着“自由选择”这一母题。同时，该片也与其他声名显赫的“反乌托邦”经典一样，以嘲讽宣泄愤怒，藉由荒诞不经使人过目难忘。不久的将来，人类的自由与平等将再次受到“上帝”的威胁。虽说，早在五百年前，主宰世界的“上帝”便已不复存在。然而，对“自由”既向往又畏惧的人类，还在处心积虑地摆脱自由支配命运的重负。此刻，注意，正是此刻，一场新的造神运动正以天翻地覆之势改写着我们的生活。欧亚文明关于历史循环的预言即将应验。
本片的背景是建立在人们通常所称的“后封建时代”之上的。在主人公文森的世界里，庞大的人类帝国正将殖民主义的触须伸向太阳神最遥远的边疆――冥王星。随着自给自足的超级都市的诞生与国际恐怖主义的泛滥，城里人对外国人乃至外乡人的恐惧与日俱增。间谍卫星、拦截火箭与洲际导弹将城市筑为城堡。跨领域的巨型垄断公司如同皇室一般成为帝国荣誉的象征，帝国的实权却掌握在“僧侣”（科学家）们的手中。在圣洁的实验室里，狂热的信徒们夜以继日地决定着人类的命运及宇宙的未来。而高居于帝国、贵族、僧侣及亿万蚁民之上的，是我们惟一的真主：科学！一贯正确、战无不胜的科学之神！钦定坤乾、不容置疑的科学之神！“火箭动力学”与“遗传工程学”织就了崭新宗教的圣经。“神以体细胞中的基因组造人；将培养基注到胚胎中，他就成了有灵的活人。”我想《创世记》中定有如此一笔。
同传统文艺作品当中所描写的上进青年一样，文森的理想是作为帝国骑士，代表人类远征太空。可是，“卑贱的出身”不可抗拒地阻断了通往太空站的道路。“后封建时代”的封建特征正体现于此：电脑决定基因，基因决定社会地位，王公生而为王公，奴隶生而为奴隶。母亲的子宫怎敌培养皿之精确！身体里流淌着爱，而不是科学的文森，似乎永远地丧失了选择生活的权力。难道不是吗？我们的“GATTACA”宇航局便是以七个核酸所组成的DNA片断自命的（此即片名的引申意所在：G为鸟嘌呤、A为腺嘌呤、C为胞嘧啶、T为胸腺嘧啶），这不正是我们虔诚于科学之神的明证吗？
于是，文森不禁感叹道：“我被划至这个社会最低下的阶级之中去了。一种新式的，不分贫富、肤色、种族的歧视诞生了：基因歧视！”
毫无疑问，基因筛选制度带给人类的身心以纯物质性的飞跃，可是，我们却为此付出了何等代价！基因筛选――毋宁说是法西斯的“人种优化”――淘去了人的价值！
归根结底，基因筛选也好，科学迷信也好，这都是人类为了逃避自由所使用的自欺手段。未来世界的一切细节都已被纳入公式，都是那么地客观和切实。电脑消灭了存在的偶然性，它可以从新生儿的一滴血中测算出这个人体质和心智上的优势、一生的衰病甚至寿命的极限。从今以后，安东尼・洛根丁（萨特《恶心》）再也不必为这充满了不可预知性的荒谬世界做呕了。“上帝”将一切规划得井然有序，无以超越。“因神使为曲的，谁能变为直呢？”
但可悲的是，从今以后，人将不得不像石头和树一样、像狗一样，被基因决定个人的存在。基因成为决定存在的本质。人类因此丧失了选择存在模式的自由。而丧失了这种根本的自由的人，将因之坠入虚无。
不义的社会秩序使渴望履行责任的文森屡受压制。压制渐渐沉淀为反抗――通过一种极端的方式、一种游离于公民守则以外的方式得以实现：欺诈。为了应对无处不在的基因侦测设备，文森伪造了自己的身份，或者说，文森委身于他人“合法”身份的遮蔽之下。
那个幸运儿的名字叫祖隆。他是严格依照奥林匹斯山上的神明为标准而创造的。身为一位游泳冠军的他，大概会令徒步横穿红海的摩西也自愧不如吧……
然后就是，某个司机把祖隆的双腿当成了铁轨，并且还从它上面碾了过去……
祖隆再也没法参加比赛了。可“冠军”的存在本质又不允许他对自己的生活作出任何更改。惟有通过文森，冠军的命运方可得以延续。
就这样，文森得到了身为基因精英的一切物质标识――祖隆的血样、尿液、毛发甚至体屑。与此同时，他还必须将自己作为基因渣滓的肉体证据消灭干净。赤身裸体，反复冲刷着皮肤的文森，仿佛是在系希望于将他那与生俱来的耻辱，连同着体污一起清除干净。清晨的海摊，文森以俯首拾得的沙块，羞愧地拭去了一夜温存遗下的痕迹。我们对身体的羞愧与唾弃，自亚当偷尝禁果而始。这羞愧感究竟因何而生？倘若智慧兼具着否定上天造物的特权，是否意味着你我的肉体源自造物主对其自身的审视与厌恶？
在通俗文艺作品当中，反封建斗士终将取得辉煌的胜利。也就是说，在“招安”的大旗下，斗士将被揽入统治阶级的怀抱，得到统治者的重用与宠信。文森借祖隆的皮囊包裹着自己的头脑，很快得到了宇航局的器重。“毕竟没有命运基因！”气喘吁吁的文森告诉他那基因工程创造的弟弟――后者仅任警司之职。文森总能在游泳比赛中战胜弟弟，他是一个真正的“冠军”。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便是他自信力的源泉吧。“想知道原因？因为我每一次都赌上性命！”选择就即力量。
文森终于如愿以偿地踏上了通往冥王星的英雄之路。与此同时，祖隆却在焚化室的烈焰之中了结了自己的性命。一个为了必然结局而生的人，喘息与否，又有什么分别？
文森，就是这个人。这个命里注定除去冲洗马桶再无其他出路可寻的人。这个“近视几率60%、烦躁症几率42%、精神涣散几率89%、心衰几率99%”的病夫；这个早在三十岁便应死掉的鬼魂，成功地将那原本是令人恶心的偶然性运出了地球。在这可贵的偶然性当中，孕育着人类对“过剩的世界”加以选择的权力，还包容着神秘莫测的未来。正是这种神秘，使得我们对明天永远充满了幻想与期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