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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云间】水云间女装正品

    来源:六七范文网 时间:2019-01-21 04:48:59 点击:

      在另一个朝代的黄昏,吕秋城已经没有多少天可以活了,他蜷缩在沉香软榻上,脚边是升着淡蓝烟气的香鼎、波斯红驼足垫和一盘搁在玉架上的大食水果,水果表面的水珠闪着黄昏的光芒,两个蛇一样光滑细软的裸身女仆,轻轻为他摇动羽扇。几声鹤鸣宛如羽毛般飘过湖面,这是皇上赏赐给他的湖,湖的广阔和对面一缕青烟般的山脉带给了他一尘不染的空旷,而此时,鹤鸣啄破了他心中的空旷,他咳嗽后吐出的鲜血色若晚霞。白发垂额的他几乎拥有了一切,但一切只是个词语,没有形状,一切甚至连一根草都不如,草可以被他踩在脚下,而一切只能在双唇间泄去。他不愿再看浮沉水面的惨淡夕阳,他慢慢躺下,像一床缓缓摊开的被子。
      他的妻儿早已离他而去,据说,他们分别死在三个不同的地方。他妻子的尸体整整一年悬吊在楚县的城墙上,荒年的乌鸦使尸体很快成为一具雪白的骷髅,大儿子的身体在一个叫夜郎域的地方被五马分尸,最疼爱的小儿子死于家乡,他被一伙暴民用瓮刑处死,十几条闻到人肉香味的野狗围着暗红的铁瓮狂吠不止,不久后,它们理所当然地开始袭击活人。据说,他的巨宅被付之一炬,火烧了整整十天,在一场秋雨中化为满天黑烟,连碎砖片瓦都没留下。而他的家仆们,亢奋地往火里添着油柴,瞪着红眼搬掉宅中所有值钱或不值钱的物品,他们还押走他的父母,满怀喜悦地献给了济国的司徒将军。据说,在狼肠谷两军对阵的时候,司徒将军将他的父母浸入滋滋作响的油锅,他却丝毫不为所动,心平气和地按照先前的计划大败敌军,擒杀司徒将军,封锁了济国的粮道。在这个朝代的史书中,此役被称为狼肠谷大捷。济国是他的祖国。
      
      现在,亲人们都已经化为一缕青烟,化为眼前的空旷,而那些加害于他们的人,同样也被锉骨扬灰,甚至连敌人的儿辈、孙辈也早成白骨。没有妇人之仁的流放,只有快意恩仇的死亡。据《济王吕传》所述,天下初定后,时万户侯吕秋城为报毁家灭亲之仇,共诛杀四百三十六人,名单上原有四百五十人,另外十四人已死于先前的战乱,活着的自然无一幸免,死去的也不免遭毁坟鞭尸。其中一人身患麻风病,当地官府就把他装进坛子,像乌龟一样只露出头颅,然后用石灰封紧坛口,大张旗鼓地押往千里外的京城侯府。他在他们身上用遍了《古刑录》中的所有刑罚,并顺带发明了十余种酷刑,其中流传后世的有大名鼎鼎的“梳洗”和“长明”。据说,他在审阅《济王吕传》时,只改了一个字,他提红笔涂掉“时万户侯吕秋城报毁家灭亲之仇”的“仇”字,另写了一个“痛”字。
      湖上的天空逐渐弥漫起黑色的水雾,夜色已从水底大幅升起,吕秋城感到了一丝凉意,女仆给他披上件锦袍,她弯腰时垂下的美乳挡住了他凝望远方的视线。这种夜色适合用来思念亲人或者等待荒淫,荒淫可以用来抵挡整个晚上的孤独,据说,他曾是个热衷丹药潜心采补的人。周围的灯笼悄无声息地亮了,黑暗的湖面映出水榭粉红的轻轻晃动的轮廓,他感到自已的心也在随水榭晃动。远方的夜色无边无际,长时间的凝望,让他产生一种肉体消失的快感。目光所及之处,他想起了李烟槐,一个比眼前还要无边无际的人,他的脸色有种失血过多的苍白。他想起多日前一个阳光刺眼的午后,李烟槐站在水秀书社门口对他有气无力挥手的样子,当时空气里有一股清淡的玉兰花香,挥手――记忆中的这种暧昧的姿势使现在的他产生了困惑,当时自己是走向书社呢,还是已经走出书社?李烟槐挥手究竟是示意自已过去呢,还是在客气地表示送别?
      
      济寓王四十七年,济国的八千里山河依然完整,不同的风刮过济国的时候,分别为人们带来远方海水和沙漠的气息,这种气息只让人们更加无助,让远方变得更远。在边关,太阳像落到地面一样巨大灼亮,沱国的军队已在慢慢聚集,密密麻麻的雪亮的刀枪像一大片银制波浪,起伏前行,发出洪水将至的巨大轰鸣。尖锐的白光映照在济国边关的城墙上,两方士兵的眼前因此产生恍若夜色的黑晕,白天与黑夜已被阳光混淆,空气里凝结着一股滚烫的金属腥味的杀气,就像兵器被阳光烤糊的味道。透明的火焰在他们身边熊熊飞舞,那是他们无处藏身的在气流中颤抖的影子。
      这股杀气在济国的每个城池中若隐若现,南方发生了瘟疫,北方发生了蝗灾,陈县的咽河一夜之间干涸,充县的惠山竟然渗出血水,经月不息,歌伎慢拨的琴弦会无故断裂,史官提起的笔纷纷掉毛,某位尚书手中的酒杯啪一声掉在地上,四分五裂,他看着满地锋利的碎瓷,被美酒好不容易激起的欢乐立刻烟消云散。百姓们用莺歌燕舞、幽石散和宗教化解这股使人脖子发凉的杀气,各个县城的酒楼突然增多,厨师们发明出各种新式的菜肴,音乐和舞蹈也得到空前的发展,流派众多,有名的诗人更是层出不穷,他们写下忧国忧民的句子,歌颂妓女的句子,国家的苦难和妓女的悲凉让人伤心,人们的日子因这种伤心而充实。幽石散从另外一个国家传来,服用后可以让人面如婴儿,性事美好,忘记一切烦恼,它迅速在济国流行起来。几十种宗教在人群间迅速树立起权威,人们心目中的神有毒蛇、月光、海洋、蚯蚓、凤凰……甚至专门有一个以孕妇为真神的宗教,多如牛毛的神灵接受着人们的膜拜,他们发明各种仪式接受它们的指引,期待救赎、彼岸、来世。
      每一种宗教都有属于自己的群体,在市井百姓中享有地位的是光阴教,顾名思义,它崇拜时间,以时间为唯一的真神,认为世界附属于时间,就像影子附属于身体。它承认解决不了信徒在将来的命运,但可以让信徒看清将来,将来如果不及现在,那么信仰光阴教的人们,就有可能通过彻悟永远生活在现在,或者如他们所愿,永远生活在命运中最无忧无虑的时刻。当然,这种彻悟和其它宗教的彻悟一样只在经文和信使的许诺中出现。作为真神信使向百姓传授光阴教义的是一个叫李烟槐的年轻书生,传说来自海外仙岛,他身形瘦削,始终穿着一袭白衣,人们这几天很少看到他在街市上出现了,原因众所周知――济寓王想要他死,他的命像朝露一样朝不保夕了。
      
      陈县刑察吕秋城二十七岁,他走在春色无边的大街上,脸上的欢乐一览无余。出门前他牙牙学语的儿子终于奶声奶气地叫了声爹,当时他正帮儿子挂上请陈县名匠鲁巧手打的金锁圈。锁圈的式样是他和妻子从近百个图案中选出的,是古兽狮罴的图形,据《饰谱》记载佩戴此图形可以多福避邪,他们看中它的威严和它不流时俗的式样,他们是陈县大户,他们不想儿子脖中的金锁圈和其它人家孩子脖中的相同。他兴奋得以至于怀疑自已是否听错了,同样的兴奋还流淌在他妻子的脸上,他们凑到儿子面前,用力甩动手鼓,紧张地催促说,再叫一声。儿子睁大水灵灵的眼睛,摇摆着小手,又叫了声爹。这次他肯定自已听清楚了,他的心里平衡了,儿子之前只会牙牙地叫妈妈,他的偏心甚至让他产生了一点小小的醋意,这醋意使他对这一天的期待与日俱增。欢乐从天而降,他高兴地亲吻儿子的粉脸,再搂住妻子,亲她的脸,她身上散发着一股奇特的奶香味,投入她的体味中,他时常有一种回到婴儿的感觉。哺乳期刚过的她比初婚时更美丽了,体态丰盈,眼光流波,举手投足中流露出极富诱惑的软弱慵懒,他们虽然房事频繁,可此刻,他又心猿意马起来,他搂住她,并腾出一只手去抚摸她的乳房,他的手掌滑过阴凉的绸布,轻握住了她温热的乳房,慢慢揉捏,她发出了一声叹息,性情温和的她在这种时候性情更加温和了,她就像一杯只属于他的刚温好的花雕酒,可以任他品味,只要他不松手,这杯酒就永远不会消失。她也戴着鲁巧手打的头饰,身上穿的是南方著名的永安绸庄的云锦褂子,上面的花朵全用金银丝纹出,脚上的绣花鞋也是由专替后宫制鞋的莲花庄缝制的,即使这样,他还觉得它们不配她,等到财力允许,他要她完全拥有后宫的装饰。
      她眼睑半张,叹息渐渐急促,鼻下的汗毛微微抖动着,他端详着她的脸,觉得她很像翠云楼的枫琴姑娘。枫琴姑娘眉目清秀,能书善画,弹得一曲令众人销魂的《行散吟》,她房事的修为也是一绝,她曾在香汗淋漓时亲口告诉他,她研习过《大乐经》,精通里面的每一种姿势。那是恍若隔世的事了,他忽然感到这是对妻子的亵渎,他暗暗责怪起自已的荒唐。他们拥至床前,他轻轻解开她的衣裳,然后沉陷于她肥软的肉体中,他想把她抱进自已的身体,她看来也有这种想法,两手紧紧勒住他的腰部。成婚近两年了,他们每天都要进行这种融为一体的有力的拥抱。虽然拜堂之前并没见过面,但他没有失望,她的容貌和脾性让他非常满意,他贪恋她的身体,纵欲一度使他们脸色憔悴,精神萎靡,后来服用了父亲推荐的九转丹才有所好转,父母无奈的举动丝毫没有让他觉得难堪,他继续沉醉于她的肉体,她的呻吟营造了另一个世界,他一次次在她身上出生死去,得道成仙,他不能想象有一天会失去她,因为不会失去的前提,失去才变得更加可怕。她的湿润裹住了他的轻硬,两人的身躯同时颤抖起来,做完几个姿势后,她抽出一只手,掏出枕后的香巾,替他轻点着额头的汗珠。他盯着她的眼睛说,如果有一天,我死的话,要带你一起去死,不管是什么死法,都要你一起去死,好吗?她顺从地点点头,把他勒得更紧了。
      阳光在锦窗外积蓄明亮,蕉影横斜,像是画上的一样,室内浮沉着天竺香的香气,蓝色的氤氲穿过淡黄的云帐,营造出一种让人不思进取的飘渺。她替他披上袍子,动作轻得仿佛她小解罗裳。
      床前的六扇海龙木屏风花了他很多心力。半年前他在同僚家中被它的精美古韵折服,多次托人购买,可那同僚并不稀罕钱财,直到前些日子,他才忍痛用珍藏的散仙林逸的墨菊图将它换回。六扇海龙木屏风外裹金丝象牙,内嵌珊瑚和玉贝打磨而成的薄片,整座屏风呈月光色,隐约有龙飞凤舞的纹缕,屏风底座有六只犀角把手的小抽屉,他把多年来收集的前朝纸墨放置其中,可以一千年不坏,最为奇妙的是,每扇屏风的中间都镶着一面满月形的水晶镜子,每到晚上,水晶镜里映出烛火和妻儿温暖的模样,镜子里的她发着淡黄的微光,他觉得比面前的她还要真实。这座屏风曾让他的日子有所期待,前面还有更多的期待,儿子的学步,她的愈来愈丰满的肉体,官场的一帆风顺,当然,免不了又要想起咄咄逼人的沱国的刀枪,可那还远着呢,远在几千里外呢,就像几十年后的死亡一样可以置之不理,他推开房门,阳光一拥而入。
      
      陈县刑衙一共有十四位监察,他们目前只有一个任务――找到并捕获突然失踪的李烟槐。他散布了许多耸人听闻大逆不道的言论,而这些言论的矛头都指向了济寓王,他一言九鼎地预言了济国亡国的时间,济寓王驾崩的时间,这在市井小民及满朝文武中均造成了不少猜疑。济寓王必须将他正法,用他的可怕下场让更多的心神不定的人看清妖言惑众的代价。陈县是李烟槐最后露面的地方,因为济寓王许诺的封赏,各个地方的官方或江湖人马均已进驻陈县,他们混迹在陈县街头,没有找到李烟槐,可彼此间却进行了多次血腥厮杀。他们的出现也让刑衙掌事茶饭不思,如果让他们抢先一步抓住李烟槐,他必然会受到刑部的重罚,他把他的压力分解到了十四个部下肩上,他夸张地描述了失职的后果,希望他们可以像他一样茶饭不思。他咄咄逼人的担忧在其它部下的眼中凝聚,在吕秋城的肩上却化作了一股无足轻重的薄雾,他从来没想过会发现或抓住李烟槐,这在他看来,是一件比回到过去还要遥不可及的事情。就像眼前这条春色无边的大街,充满了那么多涂满阳光的面孔,它们沿着他的脚步纷至沓来,酒楼、绸庄、银号……让人心动的妓院――那么多的花团锦簇,车水马龙,还有一户户门前宛如处女般垂下脑袋的绿柳,绿柳下红杏一样鲜艳的笑声,可要在其中留住一张明天自己依然有印象的面孔,是一件多么不可捉摸的事情啊,更别说毫无目标的寻找了,它们都将消失在他的身后,又等候在他的前面,于是他感叹起世事的不可捉摸,世事看上去像这条大街那样一成不变,实际上却像这条大街的每一个角落那样充满了玄机,比如路口的这口井,它在阳光下朴素老实――井栏上的狰狞石狮,井沿上的薄薄一层青苔,咚的一声木桶撞击井壁的闷响,打水老太的咳嗽声,――可它又是多么深不可测,他几乎能看到无数细小的蛇虫般的黑色水纹正在阳光下颤动呼救。幸亏世事在家庭面前只是一个可以随意置换的背景,至少在目前,他还能把它挡在家庭之外,就像天下有万种食物,他最不花心思地选择了祖传的《吕家食谱》,一餐九荤八素,十天一轮回,简单、节制而又尊贵,他想起白白胖胖的儿子,他叫他爹,他笑了,他想起他的可以用黄白之物铺路的前途,他又笑了,他现在很想去清风楼喝壶云柳香片茶。
      有一个人在身后唤他,请问是吕大人吗?
      
      吕秋城的身边昏黑一片,夜色使他布满白翳的双眼失去了视力,他眼前的灯笼仿佛一支支快要熄灭的蜡烛,被夜晚虚无的嘴唇温柔地吹暗,被同时吹暗的还有湖面纤小的月亮。一个女仆小心翼翼地提醒他,王爷,夜凉了,回房休息吧。他不吭声。她不敢再说什么了,她们的胴体在湖风中微微发颤,结实的乳房上布满了细小的疙瘩,又一阵阴凉的湖风吹来,她们一阵颤抖,小腹竟然起了异样的快感。这阵湖风吹得吕秋城无比空虚,身体好像要随风而起一样,他像落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抓住袍子,就这样,在一阵阵把夜色吹得更深的风中,他又看到了济寓王四十七年那一天街头的桃红柳绿、车水马龙,看到了那一刻,他命中注定地回过头去。
      那人戴着竹笠,低着头,脸上横着一道笠沿的阴影,他毕恭毕敬地再次问他,请问是吕大人吗?
      我是吕秋城,兄台有什么事吗?
      
      那人说他受吕秋城一位多年好友所托,邀吕秋城前往他近郊的府中一叙。吕秋城问那位好友的名字及长相,他又说不上来,只说是刚从外乡迁来,同吕已有多年未见。吕秋城狐疑之余,还是好奇地跟他走了,他实在记不起自已是否有这样的朋友,如果有的话,彼此把酒,回想起一些往事,在这样的天气里,倒也不失为一件消磨时间的美事。
      他们穿过大街,走出北城门。他们走过一片嫩绿的草地,这片草地让吕秋城想起自已多年前的下巴。那里有几只羊在安静地吃草,风吹在草上,发出一阵又一阵宽大的沙沙声。他们到达一个小溪水流过的村庄,水声跃动着明亮的光点,就像是无数只眼睛在闪烁,两边矮小的屋子像庞大的山石一样沉默,这里到处飘浮着淡淡的玉兰花香。刚拐进村口的小路,吕秋城就看到前面的老柳下,有一个穿着白衣的男子在对他们挥手,似乎是示意他们过去。走近时,他觉得那男子的脸很模糊,像是蒙上了一层飘荡的薄纱,五官轮廓处在有无之中,仿佛是一片印在平原上的遥远的山影,他的脸色憔悴苍白,仿佛失血过多。
      那男子对他作个揖,说,你来了,我等你很久了。
      吕秋城很吃惊,他根本就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他回头,戴竹笠的引路人已经不见了。这地方应该在陈县的北郊,但他从没来过,他深深责怪自已的莽撞,种种迹像都表明了一个阴谋的开始。
      他说,我们好像从没见过吧。
      那男子看清了他眼中的忧虑,他笑了,吕大人,你别担心,我没有恶意,我的书社就在旁边,我们到那里慢慢聊吧,好吗?过会你就知道原因了。
      书社就在男子身后的树林里,周边没有人间烟火,像一座被人遗忘的小庙,破落的牌头上刻着“水秀”两字。推开门是坛红得晃眼的牡丹,一张石茶几,散着几张石凳,地上铺着青砖,通往一间破败的讲学的正厅和用于居住的小屋。吕秋城注意到这里的空气清新透澈,一砖一木有一种极端的窗明几净,连墙角的小草和正厅屋顶的碎瓦都仿佛精心洗过一样,闪着令人惭愧的光芒。
      他们在石凳上坐定,那男子用长辈般的目光望着他,微笑着说,我叫李烟槐,你应该听说过我,我是光阴教的信使,我之所以请你来,是因为我将在这几天被你抓获,我很好奇抓获我的你,我想知道你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物,所以就托了人请你过来一叙。吕秋城已经站起来了,他双手扶在茶几上,声音里充满了疑惑的激动,我根本就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
      李烟槐示意他坐下,你别急,我会解释给你听的。一个书僮给他们奉上茶水,碧绿的茶水散着幽香,袅袅烟气像眼前人的眼神一样飘渺不定,吕秋城警惕地看着他,他的背后是一堵爬满青苔的围墙,两株沧桑老柳探出身子,垂下的柳条纹丝不动,它们身后的蓝天庞大而遥远。
      李烟槐淡淡地说,现在外面很多人在挖地三尺地找我,过几天,你就可以拿到济寓王的五百两赏金了。
      吕秋城重新坐下,他深吸一口气,他已从最初的疑惧中镇定下来。他浅尝口茶,努力气定神闲地说,你的样子很正常,可我真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你是李烟槐?你说是,你就是了吗?就算是,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一定要抓你吗?如果你不找人把我骗来,我发誓这辈子我们都不可能见上一面。
      你听说过光阴教吗?
      听说过,但没兴趣,顺便说一下,我从不信那些用来哄骗村夫野老的云里雾里的事情。
      那么我必须先向你简单地介绍一下光阴教,你耐心点听我说完,你会明白的。随后李烟槐对他简单讲述了光阴教的教义,并介绍了光阴教典籍《恒经》的大致内容,他主要说了“命印”一章,吕秋城兴味索然地听着,李烟槐轻柔的嗓音和飘散的眼神让他发困,他甚至觉得眼前这个人是自已臆想出来的,他暗暗捏了一下腿,他轻柔的嗓音依然不绝于耳,飘散的眼神还是像破开的蛛网一样藕断丝连。他打断说,如你所说,是不是因为你领悟了你们所谓的教义,所以拥有了一种预测未来的法力,你预测到你将被我抓获,是这样吗?
      基本是这样的,可时间真神掌握着十万万个世界,我只能了解我们身处的这个世界,所以我还谈不上领悟教义,只能说有所心得。吕秋城很想大笑,他忍住了,他提醒道,就算你是李烟槐,好像也是你主动把我叫来的吧,不然我正在清风楼喝茶呢。
      我不找你来,我们也会碰到的,我命中注定要落到你的手中。
      吕秋城不置可否地皱皱眉头,他想起什么,带点揶揄地问,即然你能预测未来,那么,你是否可以告诉我,我们和沱国开战的结果呢。
      济国亡在灵王元年,济寓王驾崩的后一年,他死得很惨,是被宰相王义密谋毒死的,而他最宠幸的玉妃在其中起到了关键作用,她自告奋勇往他每晚必喝的燕窝粥中下了毒,他们选择的是一种叫“欲酥”的毒药,它可以造成精尽人亡的假相,以这种方式死去,很符合济寓王的习性,他曾经写过很多首自己愿死于这种方式的诗词。他死后,他们的哭声经久不息,他们杀了一百个太监和宫女给他陪葬,并命令济国境内九十九天内不准有任何喜庆之事,违者男发配,女充妓。其实那一年的济国人口已不到现在的三分之一,长年战乱让百姓早已忘记世上还有喜庆两字,他们忘了生日、节日,忘了爱情、功名、幽石散,当然,也忘了失去亲人的痛苦,只记得饥饿和死亡,唯一比饥饿和死亡更清晰的是身体的疼痛。王义掌握了济国的大权,他的励精图治以失败告终,他迅速陷入了醉生梦死的生活中,要么励精图治,要么醉生梦死,几乎所有君王体内都潜伏着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他每晚要与十个处女同房,在第二天,就把她们杀死,他可怜兮兮地向大臣们解释,他只是想彻底拥有她们,他收藏了整整一柜子沾有她们红贞的丝帕。当沱国的军队一步步逼近都城,他按计划毁掉宫内所有的珍藏:金银器、珠宝、书画、瓷器、书籍。并同步开始屠杀大臣和宫人,最后他一把火烧光了皇宫,钻进了自己那盛大的陵墓,他在服下了大量幽石散后甜蜜地死去,那一年是沱隐王二十九年。沱隐王是一个崇武轻文的君王,各地诸侯国慑于他的威名,在他攻下济国后,纷纷前来进贡祝贺,他们带来各种奇异的物品,东方烟尘之地呈上了蜘蛛树、龙牙和太阳石,南方玄火之地送来了避火珠、热果和黑肤绿眼美女,西方大水之地献上了玉龟、海龙和香鲸,北方幽冰之地奉上了自熟米、月光狼和铁油,使节们的打扮千奇百怪,他们游走在沱国的都城街头,给沱国的百姓们带来了久违的好奇,沱隐王打开了被济国封闭多年的各个海陆关口,以极大的自信和其它几百个闻所未闻的大小国家建立了君臣关系,他还重开了丝绸之路,驼铃声声中,沱国昂首阔步走向了它的六百年天下。沱国历任二十一代君王,他们的年号分别是康、学、禄、幽、喜、才、怒、厉、冰、阮、绝、正……李烟槐念念有词地说着,像说着过去一样说着将来,他的表情沉静,面前仿佛摊着本史书,他只不过在照本宣科而已。
      
      这些大逆不道的话语并没有让吕秋城觉得愤怒,他甚至一度迷醉于对方的想象力,他告诉自己,这是一个沉溺于故事的人,他一定很喜欢读前朝的笔记小说。但他的内心隐隐萌发了一种奇特的不安,这种不安来自于眼前人说话时的诡异态度。他的一本正经的表情和专注于虚无的眼神,都证明了他对自己所表达真理的坚信,而相对于他的坚定,自己对身处的真实却是底气不足的,他内心不安的种子抽出了怀疑的枝条,继而结出了沮丧的果子。
      他不动声色地说,你把将来记得真牢啊。
      李烟槐莞尔一笑,因为这几天我一直沉浸在济沱春秋中,关于这两个朝代的事,知道的自然多一点,也许将来就会忘记的,如果我还有将来的话,不过,就算我忘记了,这些事情还是会发生的。吕秋城饶有兴趣地问他,那么,我是否可以问一下我的将来呢?他在心中认定,不管他说什么,也只当一场戏言。李烟槐在吕秋城期待的视线中沉吟了一下,摇摇头说,现在不行,如果你一定想知道,我可以在明天回答你。
      吕秋城松了一口气,轻松地笑笑,你是不是要在今天晚上想好了才告诉我啊?看来我将来的命运就要看你今晚的心情了。
      将来不是我可以信手拈来的,我得靠经常研习《恒经》才能悟出,也许只能悟出一部分,但我会如实告诉你的,只希望你不以之喜乐,不以之悲忧。
      等你了解我后,就会知道,我恰恰是一个最不在乎将来的人,吕秋城故作大度地说。
      两个人又聊了一会儿,吕秋城的话不多,主要是李烟槐在继续介绍《恒经》。午后的虫吟越拉越长,一部分特别明亮的阳光移过围墙挂下的悠悠青藤,移近了伸向天空的树冠。他们的周围出现了一些透明的波动的光影,那是风在吹动身边的阳光,一缕缕游丝随之愉快地游动,仿佛小鱼游在清水中一样。茶过三巡,吕秋城就起身告辞了,他起身时才觉得腹胀如鼓,腰酸背疼。他回头对李烟槐说,今天天气真好啊,阳光就像我收藏的六合明珠一样明亮,你的茶很香,是碧螺春吧,在这样的天气里,喝着碧螺春,再听你说说这些好玩的事情,真不错,我很久没这么轻松了,我会记着这一天的。然后他不忘告诉他,你所认定的将来好像也不准吗,至少到现在,我还没有一点要告发你的念头。
      李烟槐仰起脸,像望着将来一样自信地望着他,笑而不语。
      
      回家后,吕秋城长时间处在忧心忡忡的情绪中,他不明白自已有什么好担忧的,但确实又在担忧着每一件事情,他的担忧更增添了身边事物的疏离感,它们仿佛随时会离他远去一样。他深深明白了什么叫杞人忧天。
      毫无疑问,这个名字叫李烟槐的面目不清的人就像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头,砸在了他宛若镜面般安静、纤毫毕现的生活中,他的生活不可避免地出现了波动的裂缝,长短不一的裂缝正蜿蜒着往纵深而去,到底沉入多深、通向多远,自已是否会陷入其中,却又不是他目前所能了解的。
      父亲在晚饭时和他商量儿子改名之事,父亲说吕鹏的鹏字原是因当朝宰相周鹏而起,可最近周鹏已失宠于朝庭,刚被贬去南蛮之地,如不及早更名,孙儿恐怕会沾了晦气。他随遇而安地点了点头。父亲又提议,不如改鹏为义,礼部侍郎王义很得济寓王宠幸,照目前趋势来看,极有可能得到目前空缺的礼部尚书这个职位,他的前途不可限量。他同样表示了同意。父亲看他心不在焉的样子,心中十分不满,他觉得这些事情本应由吕秋城自己来操心的,他不禁怀念起以前可以随意对儿子施以棒喝的岁月。这种不满的情绪还传染给了吕秋城的妻子,她的不满以房事时的被动沉默来表达,尽管她在晚饭前后做了几次暗示,他仍没留意到她花了一个下午梳理的发髻。
      
      
      第二天阴雨绵绵,阴雨使原本简单明了的道路变得错综复杂,吕秋城花了很长时间才摸清了通往昨天那座村庄的方向。雨水濡湿了他的鞋袜,他看见雪白的羊群伏在幽绿的草地上,通体透着吉祥的光芒。他经过时,有几只眼神忧郁的羊轻声呼唤起来,它们的呼唤就像身边的雨丝一样柔软,仿佛是要在他耳边叮嘱些什么,散落在草丛间的羊粪光洁、圆满,他的心都要融化在这缠绵的春雨中了。
      李烟槐正在水秀书院讲经。昨天空荡的正厅现在坐满了人,主要是老人和妇女,他们的脸上记载着岁月的残忍,每个人都能从其它人的脸上认出自己的模样,他们坐姿谦恭,目光混沌,身上的穿着大同小异,偏向蓝绿之色。李烟槐在厅堂的过道中来回走动,温和地叙述,像是一只优雅地漫步在水潭边的白鹤。
      吕秋城停在门口,他没有出声示意李烟槐自已的到来,他站在檐下,静静地听着他讲。雨水在他头上沙沙响着,同时也在他体内滴嗒不停,掉落的节奏就像脉搏一样稳定,他觉得身体的一部分已随着雨水渗入了脚下的泥土中,这时他发现,门口的那坛牡丹红得愈加鲜艳了,那红色就像血水一样充满了流动的生机,仿佛就要在周围的阴暗中喷薄而出。李烟槐又从厅堂的另一端走向了这一端,他的声音也因此变得响亮起来,瞬之委也,瞬化间,间化隙,隙化时,时生万物所以实也,瞬之用也,瞬化远,远化遥,遥化近,近生诸感所以知也,是以恒者明瞬息,忘时弃近比邻瞬也,是以坎离消长于一瞬,风云发泄于一瞬,草木轮回于一瞬。以一瞬间时,以余瞬照万时,瞬瞬相照,时时相传,不变口鼻之状,不夺朱玄之色,是瞬与时无殊,是时与瞬无异……对这些经文吕秋城记忆犹新,它们出自《恒经》中的“瞬时”一章。昨天,李烟槐除了“命印”外,主要讲的就是这一章,他翻来覆去地说着,似乎是希望吕秋城把它们牢牢记住。吕秋城唯一记住的就是这一章节里到处挤满了两个字,它们是“瞬”与“时”,它们像影子一样贴在其它每一个字的后面。这些经文让他想起了幼时玩的组词游戏,“瞬”与“时”和不同的字眼搭配,从而变化出不同意思,和其它的组词游戏不同的是,它们构成的词汇是如此源源不断,好像永远没有穷尽的可能,他认为,如果有必要的话,李烟槐会一直把这个游戏继续下去,继续到天下灰飞烟灭。
      有几个不专心听讲的信徒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吕秋城,他们中间传出一阵轻微的躁动,就像风吹低草丛一样。起伏很快在李烟槐淡淡的注视下停止了,接着他把目光投向了躁动的源头,他对吕秋城点头示意,但并没有走过来的意思。身着绿袍的吕秋城只好像躲雨一样接着站在檐下,同时听着李烟槐的讲经和飘散的雨声。
      
      半个时辰后,讲经终于结束了,信徒们像昨天一样在吕秋城的视野中四散离去,他们讨论经文的喧哗声也被他们的脚步带走。雨势依然如故,吕秋城耳边的雨声却忽然响了起来,李烟槐把他带到自己居住的小屋,小屋笼罩在一团水雾之中,吕秋城进入时眼前的景物细小地晃动了一下,使他产生了步入河水一样的感觉。屋内的布置朴素简单,没有任何不必要的陈设,就像吕秋城仆人居室的布置一般,他的目光在室内巡视一周,被李烟槐身后的那面墙壁吸引住了。这面墙壁像李烟槐的脸色一样苍白,也像李烟槐的脸庞一样面目不清,总体来说白得很柔和,这种柔和让他想起了刚刚经过的羊群,使他产生了希望置身于其中的想法。墙面隐隐泛着一波烟云之气,烟云轻飘缓聚,如同墙外的雨势一样变化多端,其它墙壁却不具备这面墙的优雅光泽,它们灰暗潮湿,仿佛墙外的天色。他的留意明显在李烟槐的意料之中,但他并没有把吕秋城的留意引领到心存疑问的程度。他卷起竹帘,帘外雨丝纷飞,烟波流转,吕秋城的眼前为之稍亮,那面墙也变得普通起来,清晰明了的外部世界的出现一下子冲淡了他对那面墙的奇思异想,书僮适时地递上了碧螺春茶,熟悉的香气让他记起了昨晚的缕缕忧心。
      他品茶的时候并没有发现李烟槐望向他的目光里充满了内疚。吕秋城语调仍是一贯的轻松,你昨天的心情怎么样?
      我的心情一直是这样,不会很好,也不会很差,几乎可以说没有心情。即然你的心情没有大的起伏,那我的将来应该是不错的了,说说看,你昨晚悟到了什么。吕秋城直奔主题了,他语调的轻松中流露着一种极力掩饰的迫不及待。李烟槐内疚甚至是难受地垂下了头,他思索了一阵,征求意见地问他,你一定要知道吗?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了,像有无数豆粒跳跃在屋顶上,可飘过窗前的雨丝却依旧细长连绵,仿佛同时在下着两场不同的雨,在如此漫无边际的雨声中,李烟槐低怯的话语清晰如故。吕秋城不明白地说,难道你不想告诉我吗,也许你不好意思弄一个千篇一律的故事蒙我,你说吧,就算和别人的一样,我也会耐心地听下去的,我很好奇。
      问题是,你的将来十分坎坷。
      吕秋城如释重负地笑了,我猜到你会这么说的,这是一句永不会错的开场白。他还刻薄地补充道,它可以用来应付天底下所有的人,特别是刚才听你讲经的信徒们。
      李烟槐把昨天的话重复了一遍,只希望你不以之喜乐,不以之悲忧。
      三十二岁时你作为沱国军队的先锋将官攻破了济国的丰盛关,这是你的第一场胜仗,你擒杀了济寓王的表侄丰盛将军刘秀。
      吕秋城忍不住打断他说,慢点,我没听错吧?你说手无缚鸡之力的我将来会有一天作为沱国的先锋官攻打自己的祖国,还擒杀我现任上司的上司,我甚至不知道沱国在什么地方,你知道我的职位是谁赏赐给我的吗?就是刘秀刘大人。你继续说,我倒想听听你还能编出些什么来。
      李烟槐无奈地轻声说,我也希望这一切都是我编出来的,包括我自已的命运。
      自此你戎马一生,为沱国南征北战,杀人无数,自己也饱尝兵灾之苦,三十岁伤左腿,其痕入骨,三十五腹部中箭,三十六断肋,三十七面部遭火铳击坏,四十岁时被人投毒,双目几近失明,四十五岁左手无名指被人咬断,你一生中除兵灾外,还要历四次重病,三十一岁染伤寒,四十染疟疾,四十五得血痨,六十岁染梅毒。
      梅毒?是的,那是因为你封王后过分迷恋西域美女染上的,你几乎每夜无女不欢,身体亏败,就借力于丹药,受你影响,当时道教的地位有所提高。我还能封王?你四十七岁时封万户侯,五十二岁时封济王,受赏原先济国部分封地,位高权重,你的一生将被载入沱国史书,在你活着的时候,就有史官专门为你做传,《济王吕传》令洛阳一时纸贵。吕秋城不以为然地说,那我岂不是大富大贵的一生,有什么坎坷的,问题是,我为什么要背叛我的祖国,这个问题总比手无缚鸡之力的我如何摇身一变成为勇盖三军的先锋将官要好回答吧。
      李烟槐没有吭声,他似乎在斟酌。
      后面那么多的细枝末节你了如指掌,这么关键的前因反而没悟出来吗。
      他下定决心地抬起了头,主要是因为你的家人。
      我的家人?明明知道是一派胡言,吕秋城的心还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揪紧了,而李烟槐的脸色也愈加苍白,他们被雨声围绕,吕秋城觉得所有的雨都只在自己的耳朵内下着,他的体内四处弥漫起心跳的回响,他觉得自己的身上长满了耳朵。
      你的家人下场很惨,你答应为沱国领兵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替他们报仇,他们的死和济寓王有很大关系,还想听吗?李烟槐小心翼翼地问他。
      吕秋城咬紧了牙关,你说下去。
      你的家在济寓王五十二年济寓王下令抄家的前一夜毁于大火,那时你已流亡沱国,你的父母被你家的仆人擒获,送给了济国的镇南使司徒将军,父母成了济国牵制你的人质,最终被杀死在两军对垒的阵前。你的妻儿逃过了那次大火,这恰恰是他们的不幸,你的妻子在她的娘家楚县被人发现,她在遇难前备受凌辱,他们用各种恶刑折磨她,好像是要她交出你藏匿的某件东西,而事实上她确实对此一无所知。你们的孩子在她被擒后各自亡命。你的大儿子在一个叫夜郎域的地方死于流匪之手,怀念祖父母的小儿子历经辛苦回到家乡陈县,他在昔日飞檐翘角的家门前大声痛哭,随后被一伙闻讯而来的暴民用瓮刑处死。
      这些听起来近乎恶毒的话像一只仇人的手,在他的脸上制造出奇特的晕红,他克制着情绪,他的愤怒只在眼中积聚,这使他的双目看起来前所未有的明亮。光凭那一句话――她在遇难前备受凌辱,他就确定他是一个不怀好意的人。他开始怀疑这个所谓的李烟槐根本不是真正的李烟槐,而是某个有过节的同僚特地找来消遣他的。
      你其实还没说清楚,济寓王为什么要抄我的家,我为什么要跑到沱国去!
      我不是什么事情都能靠《恒经》悟到的,某些将来我能够了解得毫厘毕现,但另外一些将来我也只能摸索个大概形状,我不清楚济寓王为什么要抄你的家,你为什么要跑到沱国去,我无法回答你每一个问题。
      毫无根据,信口雌黄,我觉得你是在诅咒我。听到他的愤怒,李烟槐无可奈何地笑了,他摇着头,笑容表现出一种自嘲的意味,我知道你会这么想的,所以我一直在犹豫是否要将这个结果告诉你。
      他的笑声像枚钢镖一样精确地刺痛了吕秋城,这个面目不清的人十分可恨,他在享受愚弄自己的快感,他的面目不清只是种天生的掩护,如果能看清楚他的话,那张脸无疑是狡诈险恶的,就像宫内太监的心思一样。他又想起李烟槐的说话声,他的暧昧的声音和他的脸是多么相配,这种声音只适合用来商量阴谋,而这张脸同样只适合用来体现阴谋的无处不在和千变万化。
      吕秋城铁青着脸,一声不吭,在李烟槐意味深长的目光中拂袖而去。他踩过门槛时趔趄了一下,他气急败坏地认为这也有可能是阴谋的一个步骤,那躲在暗处的人一定正在暗暗好笑,他放慢脚步,侧过脸,平静地对着屋内说,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
      他在雨中行走了很久后才撑起了伞,他的身上已被雨水淋湿,透明的雨水从他的发梢滴下,在他脸前形成了一幅珠帘,他的胸口还升腾着愤怒,他的愤怒像雨丝一样清楚,他的担忧却像路边随风起舞的乳白的雨雾一样若有若无,不可把握。越来越密的雨丝迷失了前面的道路和景物,每一条道路都变得一样,他几乎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他行走在雨中,就像路边的每一个人,他的身后,苍白的天色像李烟槐的脸色一样无尽空虚。
      
      
      事情的发展实在出乎吕秋城的预想。刑衙掌事神情亢奋地向他表示祝贺,老人家原先的愁眉苦脸上写满了迎接加官进爵的幸福,他们已经确定了吕秋城举报之人的身份,他就是真正的李烟槐。吕秋城的同僚们不失时机地提议他应该如何妥善分配那笔尚在千里之外的赏金,他们的妒嫉与贪婪溢于言表。以后的时间,吕秋城始终维持在不知所措的状态中,他的头脑停滞在一处恍若前世的空白,在这片浩渺的空白间,有一种叫千头万绪的灰絮纷纷扬扬降下,灰絮始终无法落定,他透过没有尽头的等待,看到他赖以证明这是一场闹剧的希望也像他的前世一样一去不返了,它甚至连个背影也没留下。如果李烟槐如他所说具有通过《恒经》悟到将来的能力,那他在不知不觉中用行动证明了李烟槐的能力,他的意气用事的告发绝妙地配合后者完成了早已悟出的宿命,李烟槐能力的证明对于吕秋城来说却是一个无心造成的噩耗,那意味着他的宿命也在劫难逃。他找了千万个理由认定这一切都是鬼话,的确有千万个理由四处生长,但他不可否认,他现在已经分成了两个人,一个沉湎于天花乱坠无关紧要,而另一个是相信李烟槐的吕秋城。
      他立功的喜讯像雨后的阳光一样洒进了父母和妻子的眼中,他们家前所未有地大宴宾客,家中的仆人也因此得到了不菲的赏赐。他的父亲在脸红耳热之余得意地捋着胡须,他为自己替孙子更名的决定而无比自豪,他深信这一切都是孙子更名的结果,母亲则把功劳归结她的潜心向佛,他们甚至发生了小小的争吵,这小小的争吵当然是在欢乐的气氛中进行的。夜晚,吕秋城妻子的呻吟更加大声,腰肢的扭动也像游在水中的蛇一样巧妙灵活,她在海龙木屏风的水晶镜子中看到了自己穿戴后宫装饰的模样,她像宫殿一样尊贵华丽,连她自己都要爱上自己了。相比于她的纵情奔驰,他的耸动却较以往缓慢,他心不在焉地做着,沉沉的愁思都压在他眉头上,而她却侧过脸,微闭双眼,完全陶醉在个人的欢快中。他怕忽然失去眼前的一切,所以他不能闭上眼睛,他心事重重地看着她,此刻她就是他所拥有的一切,烛红摇晃中,他感到,另外一个相信李烟槐的吕秋城从他的体内抽身而出,轻轻地缠绕在梁上,满怀怜悯地看着下面的他们。
      各个地方的官方或江湖人马得到这个消息,很快就以失败者的身份消失在了陈县,他们带走了失望和伤口,像水浪在沙滩留下贝壳和水草一样,他们留下了断肢和损坏的兵器。他们身上弥漫的悲剧气息长久笼罩在陈县的街头巷尾,增添了陈县百姓茶余饭后的乐趣。陈县百姓的乐趣在听到一个多年未有的消息后达到了最高潮,济寓王下旨将李烟槐就地处以剐刑,这是一种许久未见的刑罚,大多数的人只在长辈的言语中听到过,它的特别之处是它同其它刑罚相比,更多了仪式的繁文缛节,也就更延长了观望者的乐趣,这和欣赏一出莺歌燕舞有着大致相同的意味,行刑那天肯定会成为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人们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津津乐道那番血肉横飞的艳丽景象。
      
      
      犹豫再三,吕秋城还是去监房找了李烟槐,他并不关心李烟槐目前的状况,也不关心他即将面临的千刀万剐,他牵挂的是自己在他口中的命运,即然是从他口中说出的,他希望也能从他口中改变。当然,像以往一样,有两个吕秋城在互相讨论着,大部分时间是一个在叮嘱另一个不要被荒唐不经的胡思乱想所蒙蔽,而后者反复解释我只是想心安而已。
      衙役带他走进通往监房的过道,犹如夜色的无尽阴暗扑面而来,在这阴暗里,他的耳边挤满了呻吟和呼喊。等他适应了眼前的光线,他看见就在身边的牢房内,一个披头散发的囚犯正在津津有味地吃着一只老鼠,他陶醉的神态完全是认为自己在吃着龙肝凤髓,他听到老鼠骨骼在他口中咔咔地碎裂,就像有人在剥开一粒粒花生。另一间牢房的囚犯面对着墙壁冷静地手淫,他听到他们的脚步声,淡然地看了他们一眼,然后回过头继续手上的动作,吕秋城看不清他们的面孔,也许以前他们有着不同的面孔,但现在,他们无疑共享着一张被阴暗吞没的面孔。
      一袭白衣的李烟槐坐在一堆干枯的稻草上,像是坐在蒲团上,他的肩膀垂着,看上去很瘦弱,就像一件被人脱下的衣服。吕秋城强烈地感受到了他的气定神闲,李烟槐对他仰起脸,他感到他似乎对着自已笑了一下。接过赏银的衙役知趣地背身离去,他像一个人消失在了呻吟和呼喊中,吕秋城知道,过会自己离去时的背影,将和他一模一样。吕秋城感到他们在阴暗中默默对视着,他首先用眼神表示了歉意,他说,没想到一切都被你说中了。
      李烟槐说,应该抱歉的是我,我的好奇心带给了你痛苦,不然,你现在所拥有的只是得到五百两赏金的喜悦。
      可我还是不相信你所悟到的我的将来,我认为这是你报复我注定告发你的一种手段,你要让我的余生一直在患得患失的心情中生活。
      那你觉得我是这样的人吗?
      吕秋城认真地告诉他,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并不了解,就像你不了解我一样,我不可能在失去他们后还能若无其事地活下去,我不可能再去率兵打仗,我所有的勇气将随着我父母妻儿的死亡全部消失,包括活下去的勇气。
      不,你不仅不会死,你还将封侯封王,你在妻子身上失去的性爱将在无数美女身上获得,同样,你在儿子身上失去的亲情也会在无数义子门生身上获得,她们的美丽和他们的恭顺会让你乐不思蜀,至于父母,他们当时已过八十,你因他们惨死滋生的痛苦不会超过一个月,一个月后全化为了你对济国的恨意,总有一天,你连这种恨意都会淡忘,你会淡忘他们的。
      你的口气如此轻飘,是因为你只是一个旁观者,我知道自己彼时彼地一定痛不欲生,我现在已经痛不欲生了。有可能避免这种痛苦吗?我宁愿不要封侯封王,我宁愿和他们平静普通终此一生,我可以把财产捐给南方受灾的县城,我甚至可以从此信奉光阴教。吕秋城觉得自已的口气如同乞丐一样可怜,他在乞讨着将来赐予的宽容,他觉得身体内其中的一个吕秋城已经跪下双膝。
      李烟槐说,被决剐刑也出乎我的料想,我也想避免受刑的痛苦,但除非我现在死去,否则无法避免,你愿意去死吗?命中注定你不会死于现在。
      除此之外真的没有任何办法吗?
      他们沉默的时候,邻近的刑室传来了鞭打囚犯的声音,皮鞭抽在人身体上发出的脆响异常明亮,囚犯的呼号反而沦为了它的背景,鞭子每响一下,吕秋城的眼前就闪过了一道白光,他看到囚犯灰色的呼号被这道白光准确无误地击中,粉碎成一片片泛着血腥的泡沫,这景象让他心如刀割。如果仅仅是避免你自已的痛苦,或许还有一个办法。李烟槐淡淡地说了些什么,他的口气就像他的白衣一样弱不禁风,然后问他,你想清楚吧,是否愿意如此?
      
      李烟槐被行刑之日,吕秋城第三次前往水秀书社。刑场设在南门,那里发出一层又一层惊涛拍岸的惊呼声,仿佛整个陈县的人都在吃力地抬着一口巨大无比的棺材,惊呼声有着喊号声一样的节奏。吕秋城走过密密麻麻的人群时,产生了另外一个吕秋城走出自已喧闹身体的想法。他离开他们的过程,也是他们抬着那口棺材离他而去的过程,前方的巷子和街道空无一人,正午的阳光渲染出月挂高空的寂静。同样的寂静还渗透在北郊的那座村子中,村子中少有人走动,每一户的柴门像死人的双目一样紧闭,几只趴在树阴下的黄狗用无精打采的眼神注视着他,它们的目光让他疲惫不堪。清澈的溪水哗哗前行,它托着他的身影在水面游动,像是一具苍白的浮尸。他看着他的尸体随他前行,因为水的烘托,它行进的姿态明显比他的脚步轻松。才几天,走进同样一座村子竟然让他生出了恍若隔世的感觉,他的心情一言难尽,不过与他即将面临的隐约的希望相比,这份失落不足挂齿,那个李烟槐指点的痛苦的避难所就安详在这条纤瘦小路的尽头。
      无数青翠的鸟叫围拢着水秀书院,他觉得自己正在进入一座树林,青砖地像蛇背一样闪着幽暗的鳞光,槐树正朝他低下阴云密布的高大躯体,圆坛中的牡丹已经四分五裂,片片碎红零落一地,吕秋城想,李烟槐现在的身体,大概也是此番模样。他轻推李烟槐起居室的木门,斜斜一道洁白的光柱射进门内,像是一个指示,他一下就看清了那面记忆犹新的墙壁,它曾经躲在李烟槐的身后,现在李烟槐不在了,它像个失去父母的孩子一样垂头丧气,脸上再也没有了昔日的神气。他穿过光柱,撞散了光柱中飞舞的灰尘,就像水流进沟中,它们在他走过后又汇进了光柱。眼前的墙面布满了水印和黄斑,像是张秋色斑驳的老人面孔,他迟疑了片刻,就伸手去轻触这张神秘的面孔,他体会到了石头、砖、灰泥横亘在他面前的坚不可摧的力量,他踢了一下,脚尖生疼,墙灰簌簌而下,他听到了脚尖撞到墙面发出的沉闷声响。他无可奈何地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默念着李烟槐告诉他的经文,面对着这堵墙伸脚跨前。他的脚小心翼翼放到地上的时候,身体也跟了进去,他的脸上一热,仿佛被铺上了条用热水捂过的毛巾。然后是他的身体,他好像挤进了一处温暖潮湿的肉体中,身上的每片肌肤同时感受到了温热,触手处光滑细腻。他的手脚像在水中泡松了般,变得不太灵活,举手投足有些酸软,他知道这是因为他在墙中的缘故。
      他在墙中移动着,脚下的地面踩上去软绵绵的,像是踩在了一块豆腐上,每前进一步,它就微微地蠕动一下,似乎它的表面因他的脚步产生了一层震颤的波浪。他紧闭的眼中升起一片令人陶醉的粉红色。他的呼吸舒畅,墙中的空气里徘徊着一股淡淡的奶腥味,就像是妻子身上的气息,他走了很久,一直没走出这片粉红色,妻子的气息一直伴随着他,他就产生了走在家中的感觉。他猜测现在外面已经是黄昏的时分了,他饥肠辘辘,如果是在家中的话,现在就可以和家人围着桌子其乐融融地吃晚饭了。他们应该在等他吧。经过了长途跋涉,他很想坐下来休息一下,他这样想着,就坐下来,坐在墙中。他身边渐渐飞满了看不见的瞌睡虫,它们的轻鸣让他昏昏欲睡,眼中的粉红渐渐落幕,继而升上了亲切的黑夜的颜色,他就在这一片夜色中背靠着颤动的肉体,沉沉睡去,他最后的知觉是听到脚下升起一个个水泡,部分水泡在他耳边扑扑地破裂,就像是一群小鱼的呼吸,而另一些,则像蝌蚪一样游过他的脸庞,他能感到它们的尾巴摆触着他的鼻子和嘴唇,如同妻子弱小的轻吻。
      
      吕秋城醒来的时候,他的面前有四张脸在晃动,突如其来的阳光使他们面目模糊,就像是四个李烟槐一样。在他的一脸茫然之上,他们露出惊喜的神色,他们的背后花团锦簇,空气像风吹过的水面一样充满着透明的褶纹。他抬起头的时候,就像从水面升起一样觉得头轻脚重,他努力想弄清他们是谁,他发现他们是四个陌生的老人。自己躺在一张华丽的雕花软榻上,身上盖着从没见过的气象万千的锦被,这时其中的一个老人凑上来,他脸上的老人斑如同那面墙上的水印,他不无讨好地说,恭喜王爷酒醒,王爷已经醉了三个时辰了。吕秋城一时还不太适应,他抬起手,却不知抬起手要做什么,他无奈地挠了挠头,于是他看到几根白发飘飘而下,他不相信自己所见似的拈起其中一根白发,仔细察看,结果他的目光又被手臂所吸引了,他的手臂就像烤过似的变得瘦小黑暗,而且长满了各种斑点,仿佛梅雨季节的墙角,同样的斑点还出现在他身上目所能及的任何地方,他颈下的皮肤垂成几片,像藤蔓一样挂在胸口,他左手的无名指赫然缺了一截,伤口却已结上厚疤,好像本来就是缺了一截似的,他现在很需要一面铜镜。他要起来,这才觉得双臂无力,面前的老人们觉察到了他要起身的想法,两个老人立刻围上来,手抄在他的肩下,架着他站起,就像架着一个不经刑罚的犯人,他站起的时候又有了一个新的发现,他已经直不起腰了。他身处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花园,太多的色彩纷呈使他眼前一阵眩晕,这时他才知道连眼睛也无法幸免了。数十条鹅卵石铺就的小径起伏在草地上,并延伸至前方的几座假山,凉亭水榭点缀其间,像是盆景上的摆饰,远处的湖面波光粼粼,像一碗晃动的白水,正如李烟槐告诉他的一样,他已经到达他想去的地方了,隔着牢房的栅栏,李烟槐对他说过,有一个办法可以躲避将来的痛苦,那就是去到更远的将来。
      他开始了对往事的追寻,这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家仆们很快送来了各种有关的史料,他看到了据说是他二十年前亲自编定的《济王吕传》,书中所载他们的死因和李烟槐所述大致相同。现在,亲人们都已经化为一缕青烟,化为眼前的空旷,而那些加害于他们的人,同样也被锉骨扬灰,而这些纸上的事,对于现在的他来说,似乎只是另一个人的事,并没产生前些日子听李烟槐提及时的震惊与愤怒,他叮嘱自已,他们已经死了,死了几十年了,不必要再为他们痛苦,他果然不再痛苦。他还看到了书中记载的有关他的丰功伟绩,大小战役,可这些同样与他无关,他也感受不到任何荣耀。他所迷恋的丹药还焐在炉内,几十房姬妾的美妙肉体等着他去抚慰,仆人温的御酒渐渐冒出了热汽,门房来报,又一位学生周游异域回来,向他呈上了玉芝,服之可延年益寿,学生的名字又引领他走进了一团迷雾,他的思绪迷失在这团雾气中,就像水流失在水中,按理说,在李烟槐言及的几十年后,他应该有这么一个学生,可他对他一无所知,如同对身边的他们一无所知,不过,他们是不会深究一个老人的记忆能力的。这些事似乎与此时老态龙钟的吕秋城有那么一点点关系,可又都无关痛痒,就像某一天,一双陌生人的鞋子匆匆踩过他的身影。
      此刻的夜色已像衰老一样完全把吕秋城笼罩,他的眼前一片漆黑。他同样不为自己痛苦,他抓紧锦袍只是害怕会随风而起,这是老人共同的虚弱。他只有一点遗憾,就是生命太短暂了,他以跳跃人生的代价逃循了痛苦,可也不顾一切地奔向了死亡,昨天是如此接近,可又遥远得像是另一个人的昨天。那个水秀书社廊下听经的吕秋城同率领千军万马的吕秋城并无区别,和他唯一的联系,就是共有一个名字,他从心底发出了一声叹息,如同一把剑沉进湖底。他示意女仆们抬榻,他要回房睡了。他知道他会夜夜无梦,因为他已没有欲望,就像一条被阉掉的器官。他只是偶尔会怀疑地想起,此时,他所抛弃的家人,他们的痛苦究竟是已经结束呢,还是应该算尚未开始,怀疑让他很累,所以那一晚他会睡得更香,就像死去一样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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