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寂静一滴滴滋润着黎明，偶有不知名的大鸟划过天空深深的蓝。我们俯下身子，倒出内心的空虚，然后伸出手，把一枚枚闪亮的蒜瓣插进柔软的土里。远处，平原的辽阔正被地平线的刀刃轻轻切开，数粒蚂蚁一样的人和我们一样蠕动在秋天的清凉里。当北风的嘴唇渐渐吹出我们内心的累和疲倦，我们会停下歇一会儿，但我们知道。只要继续与光阴抗持，与土地拥抱，就会有星星样的歌谣被汗水浸泡得洁白饱满，就会有幸福从土里长出来，结出银子一样的家园。
2
天空的蓝透明、晶莹，一尘不染，那是一朵朵白云的绒棉擦拭的，它仿佛又被秋天用海水洗过。但我们从没有见过大海，只有体内的河流在不断奔涌，只有眼前的泥土在加深着柔软，像女人身上某种甜蜜而又疼痛的伤口。现在，日头在天空慢慢爬，我们在土地上慢慢爬，阳光在平原上堆积得越来越高，它的奢侈我们视而不见。我们只顾着把手中的蒜瓣埋进农谚的土垄里，像美梦的灯光埋进夜厚厚的黑暗里，像把一粒粒汗珠子的胚芽埋进大地的子宫里……
3
当一粒粒虫鸣打开小小的琴盒子，秋天的动静开始慢慢弹出来。此时，我们都不说话，默默倾听大地的心跳，它温暖、结实，有着犁铧头一样的尖锐和拖拉机一样的震颤和轰鸣，它总是敞开博大的胸怀，收留着春雨、雷鸣、霜露及一茬茬被时光吹老的叹息和苍凉。它既是一张无比宽大的产床，又是最美的坟墓。而我们这群微不足道的人，在它的面前有时被比喻成虫蚁，有时被比喻成尘土。我们在岁月中一次次地重复着永恒不变的姿态，弯腰，低头，伸出握紧蒜种的手，把它插下去，其实，我们播种的是自己。
4
光线偏移，我们的影子开始慢慢撑开，有淡淡的蓝色烟雾在田野间弥漫忧郁和清凉。土地的柔软发自光阴的内心，千百年来它把多少代人变成灰烬，而我们只是暂时活着，用一滴浑浊的汗珠不断清洗粗糙的肉体和灵魂，早晚也要和泥巴融为一体。但现在，我们无暇细想。抬头，上面是天空的蓝在积聚；低首，眼前是母性四溢的土地在沉思。放眼远处，有模糊的小树林仿佛在一点一点飘移，那是秋天的羽毛正欲展飞。我们忽然觉得，此刻，我们拥有的空间如此广大，自由和理想恍若触手可及，就连一滴露水也如蒜种一样洁白，闪耀着秋天银子的甜蜜。
5
土地的沉默无限广大，它像一个巨大的吸尘器，不断吸走一些东西，比如，草根、虫鸣、干瘪的果子、少女丢失在田埂上的春天、一个老人抱着夕阳渐渐沉下去的背影……这种沉默又无限宽厚、温软，能够溶解生命中一切坚硬的核。我们作为一粒现在和未来的尘土，当然无法抗拒它的沉默，但有时，累和疲倦在我们体内越堆越高，呼吸越来越重，我们会用粗糙的笑声把它挖出来。这种粗糙的笑声迟钝、直硬，有着斑斑的锈迹。但它快意、爽朗。如一碗白开水一样解渴。其实，面对日复一日的劳动，我已相信这样的传说：那些《诗经》中永恒茂盛的民谣就是这样从低微的心灵中长出来的。
6
泥土，黄褐色的玉米面粉，被千年的大风磨砺着，而我们一次次吞下农谚的颗粒，又排出另一些生命中的废物。活着，我们充满盛大的期待，但有时却被一粒小小的粮食击倒。现在，准时到来的饥饿又把一场大梦刨走，理想回归现实，浪漫落脚肉体，我们坐在田埂上，以大地为餐桌，慢慢咀嚼着咸辣的食物。此时，我们的吃相和牛羊啃草根时没什么两样。我们也没有细细品尝饭菜的味道。也许，千百年来，我们吃的不是农谚颗粒的粉末，我们吃的是泥土，是被汗水和劳动混和发酵以后松软无比的泥土。
7
又一次弯下腰去，面前，除了泥土，还是泥土。泥土夯实着我们的生活，也捏成了我们的肉体。（因此，生命这只瓦罐多么脆弱，被时光一击即碎。）而我们一边敬畏泥土，认大地作母亲，浴体焚香。向她五体投地叩拜；一边却又无限止地在她身上任意掠夺。滥挖乱砍。使她遍体鳞伤，以至于被一粒粒小小的沙子肆意妄为，渐渐侵吞着我们美好的家园。哦，泥土，柔弱而又强大的泥土，无论我们走多远都走不出它宽厚的胸膛，无论我们飞多高最终都要落下来，回到它温暖的怀抱。从秦砖汉瓦到唐都宋市，从贫穷年代黄泥屋上一根月光的茅草到现代化高楼大厦上太阳的夯声，谁在背弃它，谁又在赞颂它？哦，当一片落叶飘临到它的根部，那是流浪多年的游子在认祖归宗；当一座圆坟在黄昏中悄然凸起，那是又一位亲人卸下了一生的苦和累，在它宽大的席梦思床上静静安眠；当又一茬金黄的麦子被收割机的轰鸣卷起，那是它的仁慈恩赐予我们的艰苦劳动的最美的奖赏和馈赠。哦，人子啊，当我们一无所有时，请捧起一把泥土吧，要知道，这就是万物之源世界之根啊……
8
灵魂圣洁，而肉体肮脏，连同内心不洁的欲望和污点。我们蹲着，跪着，爬着，用手在土垄里插播下一枚枚蒜瓣。我们的姿势有些难看，形同一匹匹走兽，但我们是多么虔诚，与膜拜神灵的朝圣者相仿。而每当我们俯下身来，面前的大地总是格外慈祥起来，那些一粒粒尘土中的闪光点仿佛都是她细细的关爱和叮咛。在她面前，我们不敢偷懒，我们知道，土地是诚实的、守信的。播下虚无，就会收获荒凉，播下汗水，就会收获微笑。土地从不欺骗勤勤恳恳的人。但当我们匍匐久了，体内积蓄了过多的污物，我们会悄悄褪下衣裤，就地排泄出来。此时，没有厕所。田亩成为最大的厕所，柔软的泥土清埋了我们肉体里的秽物，而我们原形毕露，在大地面前，仍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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累了，倦了，坐在田埂上歇一会儿，这大自然中松软舒适的沙发、岁月列车的上等卧铺，惟有劳作的人才配这样享受。此时，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毛绒绒的，秋风用小梳子轻轻梳理着我们的肉体和心灵。闭上眼，仿佛回到从前的某个世纪，有木器喀喀敲打着《诗经》的一角，有火种的微光照亮时代幽暗的穴洞，有兵器杀伐的战车从头顶上隆隆驶过。现在，光阴流转，多少双握过谷穗的手已被风沙就地掩埋，而我们有幸作为大地中的一粒崭新的尘土，正巧被岁月吹落到这里。此时，我们不想说出体内的疼和心灵的苦，不想说出未来模糊的甜蜜和幸福，只想卸下一生背负的低微，让骨头躺一会儿，只想掏空脑子里的麻木和浑沌，让灵魂清澈一会儿，但恍惚中一只鸟飞起来，一眨眼我们已穿越了若干个世纪。 10
一只大鸟划过天空，一只飞得很高的大鸟，在秋天的湛蓝里移动，我们坐下歇息时，不经意的目光恰巧与它相碰，它飞得很急促，这样一只孤单的大鸟，仿佛有什么心事。但它准看见了我们。并把我们当作了比坷垃大一点的种子。一只大鸟划过天空，这在辽阔的平原上并不稀罕，但这种现象却让我有些惊讶，大家都在低着头，仿佛已经习惯了让腰弯下去，仿佛只有把腰弯下去，与土地相握，心中才能更加踏实轻松。哦，一只大鸟划过天空，在这凉风吹送的田野里，没有人尖叫，也没有人用手指点。一切平静下来之后，我却发现秋天已低矮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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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为霜，凉被秋风均匀地挂在每一棵草尖上，晃成一盏盏晶莹的小灯笼。虫鸣滋滋地钻进泥土的根部，不久，又化为尖利的叶笛，割开平原的隐秘和空旷。现在，土地温软的身子正在每个人的眼里慢慢伸展开，但我们根本没有注意比秋天更加遥远的事情，我们只是像一只小小的甲壳虫在平原的辽阔上爬着，劳动这枚钉子已狠狠换进我们的骨头里，我们除了把这些洁白的蒜瓣细心而又麻利地插播进土垄里，别无想法。当下午四点钟的太阳像一只红肿的眼睛又一次蓄满泪水和悲悯，光阴展开翅膀就要飞进黄昏。我们体内的酸痛开始像酵母菌一样膨胀起来，但此时，我们已说不出什么，与夕阳的一次次对视让我们有些轻松，但与大地的一次次会谈却让我们无比沉重。这种沉重将像磨盘一样碾压着我们的一生，而丰收则像一只野兔在前面的草丛中潜伏着，我们射出的汗水的子弹穿过风雨，也许能够击中它，也许被它逃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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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小小的麻雀落下去，使下午安寂的时光有了别样的动静。此时，秋天里熟透的气息在无孔不入地渗透，有焚烧庄稼骨殖的火苗和烟雾在远方若隐若现。而这一群麻雀正不断地从一块田亩飞到另一块田亩，它们像被秋风随手扬起的尘土，体积不够大，也遮掩不住什么，倒像一个人说话时溅出的唾沫星子。或天空干净的脸上几粒多余的黑斑。但我知道麻雀也和我们一样有着卑微的追求，几粒剩谷几枚草籽几片月光就足够让它们兴奋很长时间，它们的飞翔虽低，却与泥土的心跳息息相关。它们叽叽喳喳地呼唤着彼此的小名，有时欢喜有时忧，与平原上快言快语的女人们如出一辙。它们的死亡无声无息，模仿着那些弯腰低头被时光渐渐吹老吹小的亲人们。现在，寂寥的平原上，鸟越来越少了，倒是这群麻雀与土地不离不弃，与田野缠缠绵绵，让人看了产生一种温暖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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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还没有终结，像这个下午静谧的时光，只需要一小块坷垃扔过去，就能听到它隐秘的响动，但我知道这是大地深处的回应。因此，安静只是一块塑料薄膜，它需要一种力量把它撕破，以便使新的生命拱出来，发出万物的光辉。而事实上也是如此。我们一边被平原无限的辽阔包容着，一边却服从于一寸寸土地的召唤，把一枚枚洁白的蒜瓣种下去，然后是耐心的等待，（劳动需要足够的耐心和细心）因为季节和天气的缘故，可能会推迟种子的苏醒，但大多数时候，只要时令一到，它们就会集合起来，从凛冽的土地上伸出一面面翠绿色的小旗，在万物肃杀霜露满布的平原上，它们排成绿色的方阵，在阳光明亮的口号下，等待劳动的人检阅。这个时候，会让人以为提前进入了春天，或者说，是它们已把春天俘虏，押解到我们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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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空阔，秋天无缝的寂寞让人想换入声音的橛子。我们低下头，软绵绵的泥土像老祖母一样没有一点脾气，它的深厚和沦桑我们不能翻阅，我们只是干着我们该干的活计。有时偶尔坐下来，仰视湛蓝天空，把目光和思绪放飞一下。这时候，平原上的天空大多是一尘不染的，它的湛蓝仿佛被手帕擦过，又像澄澈湖水和婴儿天真的瞳孔，没有欲望、功利、名声，没有城市熙熙攘攘的市俗噪音，它的澄澈让人想到一首透明的诗。它的明净让人想到纯粹的心灵，它一言不发，只是深深蓝着，像全世界最优秀的画家把调得最漂亮的蓝颜料均匀地刷上去似的，绝无半点杂质。即使有一丝白云轻轻从天边飘过来，也会融化在这蓝里。这个时候，在这方阔大的蓝底画布上，我们可以用想象描绘上任何我们梦想的东西：鹰、楼房、飞机、美丽的仙女、丰收的麦垛、香美的食物、奔跑的家畜……但更多时候，我会想到陶翁悠悠然的情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而此时，我们没有芬芳的菊，没有南山，有的只是洁白的蒜瓣和卡不住目光的坦荡荡的平原，我们只能“种蒜田亩中，悠然见蓝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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跪下来，双膝着陆，像降落在母亲温柔舒适的怀里。这是泥土的性格，它有着老人的和蔼，也有着孩童的纯真，它总用不露声色的涵养来感染着每一个低头弯腰的人，每一季庄稼是它无私的馈赠，每一次耕耘的翻阅总有崭新的内容。它又仿佛是一部经典大书，常读常新。而我们作为它的子民，必须恭恭敬敬垂首聆听它的教诲，不能偷懒。我们知道，欺骗土地就是欺骗自己。因此，我们早晨肩扛着启明星的孤独，傍晚身背着暮色的苍茫，一年一年，用汗水、泪水、血水来学习接受它的语言。我们渴望土里长出闪亮的金子、饱满的文字，我们深信土里自有黄金屋，土里自有颜如玉。但我们不求显贵，不求光耀，在土地面前，我们永远是它老老实实听话的学生，每天朗读和背诵着风雨和闪电的墒情，默写和听写着丰收在望的内容，直到被农历里刮起的风吹成一块小小的泥巴，直到那个曾在城里当大官的人落魄着重新回来，扑通一声趴在一座圆圆的坟前失声痛哭，认祖归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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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目光清扫天空，渴望上面掉下来一点什么，这面一碧万里的镜子映照着秋天的灵魂，也反射着我们的心灵。土地有时太过于严肃，倾向于枯燥和沉闷，它的教条稍显重复单调，一遍一遍老掉牙的方言消磨着我们充塞了尘土和虫鸣的一生。而天空有时多情温柔，一丝云朵的表情溢满诗意，金灿灿的阳光是明朗朗的笑容。当我们的腰弯累了，手酸疼了，就坐下来，仰视天空。而此时，秋天的天空大部分时间都穿着洁净的蓝，像一块巨大的水晶玻璃悬挂在我们头顶，莹透，清澈，比玉石的质地还要纯粹。有时，我们甚至不敢呼吸，我们害怕体内浑浊的气体污染了它的肺腑，而在它面前，我们又是如此的渺小、卑微，恰似蓝色星球上一粒小小的蚂蚁，一束小风就能把我们吹走。但我们又如此充实，汗水浇铸的一生永远闪闪发光，与星辰对应。劳动就是我们必做的功课，每天的弯腰向下其实是为了灵魂向上的坚挺，虽然我们不能和鸟一起在天空飞，但谁也不能阻止我们睁着眼睛做梦，看，地平线上，一垛金黄的阳光正被秋天的马车拉着，向我们冉冉驶来…… 17
不能做一只鸟，也许能做一个欣赏翅膀飞翔的人，让悬挂在高空与理想搏击的轨迹划开我们低矮的心灵。但大多数时候，秋天平原上的晴空是空荡荡的，除了几粒尘土一样的麻雀被洒起来，落下后不知去向以外，连云朵有时也稀如毛发。而大地则不然，它的构成元素和色彩丰富多样，谁也无法用语言一一描述详尽。即使现在，大地上的庄稼被收割刈净，只剩下绵绵黄土的时候，那土地下面也有隐隐的秘密和动静：蚯蚓还在泥土间穿行，这不知疲倦的地下农夫，总是用柔软的骨头作犁铧，把根须和泥土之间的缝隙一点一点弄松；小小的田鼠们在洞穴里含着泪光抱着一粒小小的黄豆打着呼噜，它的眼里。还噙着一滴昨夜在地面上寻找食物的惊恐。黑黑的甲壳虫老了，已没有谁听它的叹息，只有它自己反复唠叨着，一直到天明。而蚂蚁们的储备已足够多，这些勤劳而又卑微的小小生灵，它们有的睡了，有的还在商量着来年春天到哪一棵上运来叶子做最好的屋顶。蜥蜴们静静地呆在窝里等待长出崭新的尾巴，它们偶尔的咳嗽会吓早早出头的麦苗们一跳。蛹在土里把梦缠绕在一个结实的茧子里，它的梦呓肯定和化蝶后一片油菜田芬芳甜蜜的爱情有关……但对于这些秘密的响动，我们惯于低垂的心灵早已习以为常，此时，我们只想让目光放飞，看一只不平凡的鸟，高过理想中的一只风筝。而大多数时候，秋天平原上的晴空是空荡荡的，没有飞翔物，只有阳光白花花地落下来，在地上铺一层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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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地阔大、神秘，饱含着永恒的悲悯和恩情。我们把头一次次垂下，不断弯腰鞠躬，其实，我们是在向着它默默祷告，请求皈依。我们知道，如果一旦脱离泥土，双脚没有踏上实地，我们就会飘飘然起来，像一只易爆的气球，因为空虚和自满断送自己的前程。因此，我们让精神的鹰在天空飞，我们让肉体的火苗在风中燃烧，我们让悲欢洒尽的劳动贯穿我们的一生，在飘飞的时光中用汗水锻造我们的肉体，在燃烧的雷电中用收获充实自己的心灵，一年一年花开白雪败，叶黄青草生，我们的子孙换了一茬又一茬，而我们的姿态不改，我们的方向不变，不信，请眺望那一把插入田亩中的铁锨，若干年后，它就会成为刻上青铜印记和铭文的碑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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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跪着爬着，用六十岁的沧桑膜拜着土地的恩情，再用一只布满雷电和农谚的大手把一枚枚洁白的蒜瓣载进柔软的土垄里，不顾体面，不顾尊严，有的只是汗珠子唠里啪啦地从额头的天空滚下来，把泥土砸疼，砸出一个个明亮的伤疤。他跪着爬着，疲累像一把老虎钳子死死咬住他的骨头，时光的电钻不断在他的肉体上打着洞，作为一只快要沤烂的筛子，现在，他的身上已漏洞百出，咳嗽一声，病灶里就会有疼痛的灰烟从喉咙里冒出，他只能咬紧内心的牙用活着的想念作补丁。他跪着爬着，北风的车轮一次次从他脊背上辗过，霜雪的鞭子在他的灵魂上一次次抽着，没有人看到，在夕阳鲜红的泪珠中，他已成为一头老牛，紧紧攥住岁月这根粗大的缰绳，哞的一声，把整座平原轻轻拉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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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鸦的黄昏，土地的眼睛在沉默，土地悄悄容纳了一切，她是我们的生身母亲，给我们承担起风雨和痛苦，却从不喊一声疼。而我们，像一个任性的孩子，在他的怀里撒娇、哭喊，偷偷地收藏起从她的嘴里吐出的种子和乳汁，却从不感到惭愧。有时，我们多么奢侈和无知啊，大把大把地浪费着餐桌上的食物、汗水、梦想、唐诗“锄禾日当午”中的劝诫和活着的依据，却从不感到羞耻。我们从不知道，在时光和死亡面前，我们都是乞丐，或者是一个幸运的窃贼，是土地宽容了我们，并默默感化着我们的良心，用她博大的思想和沉默。甚至用她微笑的雨水、温柔的呼吸，以及深邃的沧桑。在土地面前，在平原面前，我们的每一丝欲望都应该是坦荡荡的，不带有一丝阴影的，应该打开肉体，把公正的阳光让进来，照亮堆积着阴暗的心脏和灵魂。哦，乌鸦的黄昏，土地的眼睛在沉默，历史深处，一种隆隆的回声撞响岁月的青铜，那是土地镌刻的与我们未来生命有关的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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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光隐现，打湿眺望黄昏的双眼，而虫鸣此起彼伏，让渐渐暗下去的黄昏有了深度。我们收拾家什，拍掉身上的尘土，一天的劳动使我们精疲力尽。但播种后的释重却让我们松了一口气，是啊，谁个内心里没有趴着一只漂亮的小兽呢，特别是终日面对茫茫泥土的时候。有时，我们把自己弯成问号，躬耕着询问生命理想的结局；有时，我们把自己站成感叹号，在大地上树立起一座座无名的碑石。虽然我们一次次被时光吹老吹小，吹成一枚句号，但生命总要延续，要存活，即使有风暴，有泪水，只要希望的火苗不灭，信念的墙头不倒，生命中就会有美好灿烂的春天。当我们坐着三轮车离开时，渐渐模糊的田亩平静着，像一个初次受孕的少女，有着即将做母亲的期待和喜悦。而东方的夜幕上，一盘银色的月亮慢慢爬上来，给我们这一天的播种作了最完美的诠释。
22
现在，该结束了，站起身，体内的疲倦和累土一样哗地松懈下来，远处的苍茫里，草尖上开始饱含透明的露珠，像我们的眼瞳里一点一点噙满莫名的泪水，我们知道，这就是源于土地的感动，像秋天金黄的民谣，弹响菊蕊的火焰和闪电的竖琴。现在，该喘一口气了，收起心灵的床单，把潮湿从骨头里挤出来，晒一晒，冰凉的鞭子马上要抽过来，北风的巫婆就要在大地上散布冷冷的预言，纯粹的生命啊，就要在一片雪花里隐居，静候下一个春暖花开。现在，该暂时停下笔了，像农夫暂时停下手中的锄头，合上纸张的眼帘，让思想像落叶一样躺下来，枕着一小片灯光，轻轻谛听泥土下的种子，就要隆隆萌动未来万紫千红的诗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