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我插队的小山村，四周密林里生长着一群群野生猴子。 南方初秋的太阳还很毒，晒得山村石板路像要烫破人的一层脚皮。青山叔身披白粗布衫，肩扛一麻袋几十斤重的山板栗，敞开怀，喘着粗气，径往小山村走去。
忽然，从路旁的小山溪里传来一阵戏水声。青山叔循声望去，看见烈日下几位山伢子光着屁股，在溪水里扑腾嬉闹。他甩一把额上热汗，撩起衣角扇风，真想一头也扎进那清凉的小山溪里�!可他一想起肩扛的山板栗，顿时收敛起那股伢子脾气，搁下袋子，干脆坐在路边小山溪旁的大松树下乘凉。
猛然间，从溪对岸的小树林里传来“刷刷刷”的响声。青山叔锐眼一瞧，好神哪，只见那小树林里窜出几只野猴子，其中一只胸脯丰满鼓胀的大母猴，用前爪遮住双眼，像是羞对那伙光屁股的山伢子；另外几只小山猴，或在树丛中上窜下跳，或故意蹦到小山溪旁的草地上，面对着那几位光屁股的山伢子，伸出前爪又摸又摆弄屁股后面那条细长的尾巴，还不时地刮着毛茸茸的猴脸，好像向山伢子们炫耀道：“瞧，我的尾巴多长多漂亮，它可长在屁股后面哪!”
调皮的山伢子们瞧着，也不甘示弱，伸出小手拍一拍白花花的光屁股，又抖一抖小肚下的那玩意儿，朝着小猴眨眼刮脸皮，也好像在讥笑道：“瞧，我那玩意儿又光滑又挺有劲儿，下面还挂个小锤锤，它可长在屁股前面�!”
青山叔奇遇眼前这一幕，简直笑得前伏后仰，连眼里也挤出了泪花儿。他索性掏出一小袋土烟丝，抓出一小撮均匀地撒在刚撕下的旧日历纸上，卷成喇叭状烟卷，一边贪婪地吸着，一边津津有味地欣赏这出精彩绝伦的人耍猴戏……一阵凉嗖嗖的山风迎面吹来，他似乎从陶醉中醒来，不禁瞥一眼身旁那袋沉甸甸的山板栗，蓦然想起家里伢子他妈正闹胃病，只好斗胆孤身溜进深山老林，采摘野生板栗，好趁明早赶到墟场换钱抓药，给女当家的治病。嘿，这桩事儿若叫生产队长撞上，准又要挨刈资本主义尾巴呢!
青山叔目光顿时黯淡下来，他敛起笑容，将烟头往地上一甩，躬身扛起装满山板栗的袋子，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忽然，他心儿不由地一震，苦笑道：“嘿，这年头人和山猴，到底谁笑谁的尾巴呢?”
青山叔返回家门，借着昏暗的煤油灯，瞥见伢子他妈正斜靠在破木床头，嘴里发出低声呻吟：“哎哟，痛死人哪!”
青山叔给伢子他妈倒一粗海碗白开水，张嘴吹散热气，苦口婆心地劝着：“伢子他妈，快喝几口开水，咱这就替你去看医生!”
青山叔扛起那袋刚摘下的山板栗，借着朦朦胧胧的月光，踏着青石板路，打算用山板栗到刚从城里下放的医生那儿换几粒止痛药片。他蹭到村头老樟树下的小木矮房前，伸出粗糙的大手，咚咚敲响医生房门，从内心发出焦虑、真诚的呼唤，而屋里却隐隐约约地传来答话：“我是守门的村基干民兵，马尾巴医生下午刚被勒令参加公社学习班……”
次日天刚蒙蒙亮，青山叔扛着那袋沉甸甸的山板栗，赶到公社墟场，蹲在一个角落，将那袋山板栗摆放在地上，等待出售。彤阳已爬上半山高，墟场慢慢热闹起来。忽然，只听见一阵阵骚动，几个挂着红袖章的工商执勤人员，一窝蜂似地猛冲过来，其中一位满脸横肉的工商执勤人员一把揪住青山叔那装板栗的麻袋，凶狠狠地质问：“今天不是墟日，谁叫你在市场摆摊?”
“哎，伢子他妈生病，卖完板栗好去抓药，实在是不得已呀!”青山叔垂着鹰隼眼上的浓眉，手按装山板栗的麻袋，低声下气地请求。
“不行，秋收农忙你逃避出工，要刈资本主义尾巴的!”那工商执勤人员吼叫着，一手抢拉麻袋结口子，“快，跟我上公社学习班!”
“去公社学习班，跟马尾巴医生搭伙几日，那犯病的伢子他妈由谁来料理呢?再说误了出工挣工分，还得自垫粮票菜金，不亏死才怪呀!”青山叔一边哀求，一边皱眉暗地思量。忽然，他举起粗黑手臂，竟对天发誓：“嘿，我那尾巴，总比那野母猴尾巴短呢!”
那工商执勤人员听着，愣怔一下，伸手揪住青山叔胸前粗布衫骂道：
“呸，你这时候还敢抗拒、耍小流氓!”
几个工商执勤人员蜂拥而上，拳头像雨点似落在青山叔身上，砸得他脸上臂腕上青一块紫一块，他哭丧着脸，暗地连声叹息：“嘿，咱命苦呀，做人还不如长尾巴的猴子自由自在哪!”
青山叔毕竟常年累月与山野打交道，趁工商执勤人员不注意之际，倏地抢过麻袋，手脚利索地奔往墟边的小山溪，将板栗往溪里一扔，高声呼喊：“瞧，我已刈掉资本主义尾巴，不像猴子长尾巴啦!”他边叫边夹着尾巴溜出公社墟场，脸上挂着凄楚苦恼的微笑，心头更像山棘刺一般地难受。
“贫下中农斗私批修，自刈资本主义臭尾巴，总算觉悟了，可免进学习班!”工商执勤人员那声色俱厉的训导声，像一阵阵冷风扫过公社墟场，山民们听着连大热天身上也冒起鸡皮疙瘩呢!
【责任编辑王永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