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山路原本是象山村的一条街，窄窄的仅能通一辆货车，而且短，二百米长。后来象山村所有的土地被征收了，一亩地，政府给两万。象山路也扩建了，路两边一色的四层楼房，一层都是店面。象山村的每户人家都有一间店面，这是象山村的人争取到的，若不给店面，他们不拆房，不卖土地，政府考虑到村人卖了土地，没生活来源，就同意了。
村里大部分人把店面租出去了，靠收租金过日子，极少的村人自己开店。
正月初六，大毛和荷花来到象山路找店面。大毛和荷花是在学理发时好上的。荷花长得漂亮，有许多条件比大毛好的男人追荷花。荷花偏偏喜欢上老实巴交的大毛。荷花说：“嫁给大毛可靠。”一年后，荷花在一阵噼哩啪啦的鞭炮声中进了大毛的门。两人学徒时没工资，双方父母都在家种田，没钱，婚礼很寒酸。别人迎亲时有两辆小轿车，少的也有一辆小轿车，大毛却用一辆手扶拖拉机迎娶荷花。
新房里就一张床，一套组合式家具。彩电都没有。
大毛很愧疚：“让你受委屈了，都怪我没用。”
荷花说：“凭我们的双手，我们会过上好日子的。”
大毛和荷花发现一家发廊门口挂着一块出租牌子，大毛找到房东，房东问：“你们准备做啥生意？”
“理发。”大毛如实地说。大毛看到荷花一直向他挤眼睛，大毛不明白荷花挤眼睛的意思。
房东笑了：“那就好，店里理发的设备工具都齐全。”房东开了店门，店有十几平方，店里的镜子、椅子、桌子都有，连洗头用的毛巾都有。啥工具也不要买，直接开张就行。
“房租多少？”
“六百。”
荷花心里说不贵，嘴里却说：“贵了点，能不能少点，五百行不？”
房东很爽快：“看你们是刚进城的，进城讨生活不容易，好，就五百。”
签合同时，荷花要签字，大毛说：“我来，我是一家之主。”荷花不同大毛争，“你签我签都一样。”
签了合同，大毛问：“开初房东问我们做啥生意，你为啥朝我挤眼睛？”
“傻瓜，这也不懂？我们做理发，那就可省许多钱，店里许多东西我们能用，房东会把房价往上提。”
“这房东真好。”
“这店咋租得这么便宜？”
这店原来叫“夜玫瑰发廊”，荷花为省钱，也为省事，不想换招牌。大毛不同意：“一定得换，这店名会让男人住那上面猜。”
“依你叫啥店名？”
“叫夫妻发廊”。
“这太俗了吧？还不如叫荷发廊。”
“就叫夫妻发廊。你这么漂亮，少不了男人的纠缠，他们一见夫妻发廊就知道我们是夫妻，就不会有别的想法。”
荷花不再争了，大毛做店牌去了。
隔壁一家开包子店的女人来了。女人说：“你咋租这店？这店原来也是一对夫妻开的，女的同另一个男人好了，男的在店里把女的杀了，那女的就倒在你脚下，一地的血。荷花似看见脚下躺着一个满脸血的女人，女人的眼睛睁得圆圆的，荷花骇得忙跳开了。
“这事你千万别告诉我男人。”荷花担心大毛不再租这店，可她已付给房东四千块钱，半年的租金，一千块钱的押金，若不租店，这四千块钱便打了水漂。
发廊开张的第一天，荷花和大毛才做了三十块钱生意。大毛的脸色很难看，荷花劝：“这还是正月初八，人家都在年前理了头发，还没长长，生意慢慢会好起来的。”
晚上九点，大毛说：“关门吧。”荷花说：“再等等。”这时进来一个男人，男人一身的酒气，荷花迎上去：“洗头还是理发？”“我要按摩。小姐长得真漂亮，就你帮我按。”男人说着就来拉荷花，荷花躲开了，冷冷地说：“我这里不按摩，你去别处吧。”
“我今天就要按摩，而且要你帮我按摩。”
大毛把男人往外推：“滚，滚得远远的。”
男人狠劲一推大毛，大毛一个趔趄，差一点摔倒。大毛想揍男人。荷花拉住了，荷花用家乡话对大毛说：“这店你还想不想开？”荷花又给男人赔不是：“你好走，好走。”
“若不是看在你的面上，我今天就让人把这店砸了。”男人说，“可能我喝多了。你帮我洗个头吧。”
大毛说：“我要关门了。”
荷花瞪了大毛一眼，让男人坐下，给男人围上白围巾，荷花给男人洗头时，问：“重了还是轻了？”男人说：“刚好。真舒服。”洗头还包括上身按摩，荷花按男人的手时，男人说：“你的手真嫩，豆腐样的。”男人的手还趁机在荷花的胸脯上摸了一下。荷花挪开了，荷花膘了大毛一眼，大毛阴着脸看着外面。荷花的心才放下了。若大毛看见了，肯定会揍男人。听口音男人是当地人，男人肯定不服输，准会带人来报复，那他这店就不要开了。荷花不想男人再占自己的便宜，便故意用普通话说：“老公，我的脖痒，来帮我抓抓。”荷花的声音嗲得糯米糖样。以往荷花只要拿这种声音吩咐大毛，不管让大毛干啥，大毛都乐意。这回，大毛聋子样，木头人一样坐在那儿。
男人说：“我帮你抓吧。”男人的手伸过来，荷花的头一扭，又躲开了，大毛再忍不住了，拉起椅子上的男人，对男人的脸狠狠一拳：“我让你耍流氓。”
“你这乡巴佬不怕死啦？好，你有种的等着，别做缩头乌龟。”男人走了。
荷花同大毛吵了起来。大毛怪荷花对男人太热情，荷花怪大毛太莽撞。荷花说：“做理发生意免不了同各种男人打交道。你想生意好，就得对人热情。你若不想我热情，有本事让我别做，把我养起来。说实话，我也不想帮人理发。”
荷花这话戳到了大毛的痛处。村里许多女人在家，靠男人在外打工赚钱养活。大毛说：“我是个没本事的男人，可当初你为啥找我？”
“当初怪我瞎了眼。”
荷花这样说，更让大毛心痛。大毛说：“你现在睁开眼也不迟。当初知道你这样骚，我还不愿意娶你呢。”
两人在气头上，啥绝情的话都说出口了。
荷花很伤心，坐在那哭，泪水一个劲地流，荷花想到男人肯定会带人来寻事，忙关了店门，店门是铝合金卷拉门，要一个人踩到，另一个人上锁。可大毛坐在那一动也不动，荷花说：“你瞎了眼呀？”大毛这才过来踩门。门刚锁好，就有人踢门：“开门，开门，做缩头乌龟啦。”荷花知道是男人报复来了，荷花问大毛：“现在咋办？”大毛不出声，大毛这手足无措的样让荷花极失望，这就像大毛点了火，自己不去灭火，却让荷花去灭火。荷花感到累。
铝合金卷拉门被踢得咣咣响，外面的人喊：“你再不开门，我砸门啦 。”
荷花想到房东。房东像是本地人，会有办法对付寻事的人。店后还有一扇小门，房东就住在店门后的二楼。荷花对大毛说，“你去房东家躲一下。”荷花很希望大毛不去，哪知大毛一声不吭地出了门，荷花更看不起大毛了，大毛身上没点男人的味。房东一听，忙来了。房东拉开卷拉门。男人带了三个男人来，三个男人手里都拿着一根长棍。房东用当地话说：“你们做什哩？”
男人说：“没你的事，我找那个打了我的乌龟。”男人进了店，四处找，没找到大毛。男人对荷花说：“那乌龟不出来，我就砸店。要不，赔我一千块钱也行。”
荷花又赔不是：“这位大哥高抬贵手，我在这向你赔礼，是我们的不对……”
男人一脸淫笑：“你想你男人不断条胳膊，那也行，那你陪我一个晚上，现在就走。”男人来拉荷花。
房东掰开了男人的手：“我劝你还是别寻事。这事是你错在先，你不该先对她动手动脚……”
男人打断房东的话：“你这老不死的别多管闲事。”男人推房东。房东说：“你只要动我一根毫毛，我就让你横着出去。”房东拿起手机，拨了几个号码：“疤子吧？我是你叔，有人在叔的店里寻事，你过来一下。”
[ 2 ] “啥？疤子是你侄子？这不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都是一家人。”男人的语气一下软了。
荷花一直绷紧的心也放下来了。
片刻，额头上有块疤的男人来了。荷花猜这男人就是疤子。男人见了疤子，腰弯下去了头也低下了。男人掏出一支烟递给疤子，疤子不接。男人说：“我真不知道这店面是你叔的，真对不起，哪天你有空，我在帝王酒店叫一桌向你赔礼。”
“还不快滚！”
“好，我这就走。”男人灰溜溜地走了。
荷花猜疤子准是很厉害的人，只要同疤子熟了，有疤子的关照，那今后没有谁敢来找麻烦了。荷花拿满带感激与敬佩的眼神看疤子，疤子也正看荷花，荷花忙避开了疤子的视线，荷花想，对疤子这样的男人既不能靠得太近，又不能避得太远。荷花对疤子说：“今天真亏了你，要不还不知道怎么收场呢。”
“没事，今后谁找你的麻烦，你就给我打电话。”疤子递给荷花一张名片。
荷花出了店，花四十块钱买了包中华，又觉得一包烟太少了，又买了包。荷花递烟给疤子时，疤子说啥也不肯接。荷花说：“你是怕我今天麻烦你？”疤子这才接了。
“有几天没洗头，你帮我洗洗。”
荷花说：“行。”
大毛来了。荷花看都不看大毛一眼。疤子给大毛打招呼：“你好。”疤子递给大毛一支烟，大毛说：“不会抽。”荷花很不满意大毛对疤子这么冷，就对大毛说：“如不是这大哥出面帮忙，那还不知闹成什么样。那四个人说打断你一只胳膊。”荷花说这话的意思是让大毛对疤子热情一点。大毛却以为荷花讥讽他做了缩头乌龟。大毛做男人的尊严受到他最亲最爱的人的蔑视，又是当着另一男人的面，心里自然不舒服。大毛说：“我先睡了。”店后还有一间四平方的小房间，房间放了一张床，走路的地方都没有。荷花对疤子说：“他就这样，你别见怪。”
“不怪。”
洗完了头，疤子要给钱，荷花不肯收，疤子没再坚持给钱。荷花一直把疤子送出门，说了几声好走，并说：“今后头发脏了，就到我这儿洗。”
后来隔不了二天，疤子就让荷花给他洗头。这让大毛很不高兴，疤子一来，大毛便冷着脸。疤子瞎子样的似没看见，好像店里就他和荷花两个人。疤子从不同大毛说话，他只同荷花有说有笑的。
只是疤子一走，大毛就同荷花吵。荷花说：“你还有脸同我吵？那男人要打断你一条胳膊时，你躲在哪儿去了？我最看不起你这样没血性的男人。”
这天下雨，荷花只做了十块钱生意，心里烦躁不安的。疤子来洗头了，疤子喝了点酒。荷花给疤子冲洗头时，疤子的手摸了一下荷花的屁股：“你的屁股真好看，既圆又大，还往上翘。”
荷花躲开了，“别，这不好。”
疤子却又摸荷花的胸脯：“你的奶同你的屁股一样好。”
荷花看了大毛一眼，大毛没听见样，这让荷花的心痛起来，眼睛一涩，泪水淌下来了。大毛再不在乎她了。其实荷花很想大毛能给疤子一拳，那她情愿不开这理发店，同大毛回家种田，过祖父辈那种苦日子。
疤子走了，大毛同荷花说话，荷花不搭理。晚上大毛想要荷花，荷花也拒绝了。以往大毛只要一有这方面的要求，有时荷花尽管很累，只想睡觉，但仍满足大毛。
“是不是想疤子？”
“是想疤子，怎么样？他比你强多了。他敢爱敢恨，他的老婆被人欺负，他就一刀把那个砍成重伤。你呢？老婆在你眼皮底下被人吃豆腐，你却装瞎子。”
大毛再说不出一句话。
晚上，荷花做了个噩梦。梦里一个女人躺在店里的地上，女人脸上身上全是血。女人的眼睛大睁着，眼珠凸出来的，似要掉下来。荷花骇醒了，仿佛女人就站在床前。以前荷花也梦见过女人，她一醒就往大毛的怀里钻，大毛紧紧抱住她，她便不怕了。这回，荷花拿被子紧紧蒙住头。
此后一连几天，荷花同大毛谁也不理谁，两人陌生人一样。
阴历二月十八是荷花二十二岁的生日。让荷花失望的是大毛竟然忘了她的生日。晚上，疤子又来了。荷花要给疤子洗头。疤子说：“今天不洗头，我已在帝王酒店订好了一桌，给你过生日，祝你生日快乐。”何花一万个没想疤子竟然知道她的生日。她也不知道疤子怎么知道她的生日的。荷花鼻子又酸了，荷花忍着没让泪水滴下来。
荷花进了帝王酒店的一间包厢，已有六个人坐在那儿，三男三女。桌子上放着一个花篮，还有一个大生日蛋糕，墙上还有一条横幅，“祝荷花生日快乐！”那六个人站起来，齐声喊：“祝嫂子生日快乐！”荷花再忍不住了，泪水哗哗地往下淌了。
疤子把菜单递给荷花：“你想吃啥就点啥，别为我省钱。”荷花随便点了两个菜，不再点。疤子说：“那我代你点了。”疤子点的全都是高档菜，鲍鱼、鱼翅、燕窝等，还点了许多海鲜。荷花说：“太奢侈了吧。”疤子说：“为你奢侈一回值！”
菜上后，一个个单独给荷花敬酒。一轮下来，从不喝酒的荷花便脸红耳赤了。疤子说：“喝了酒的你显得更好看了，脸桃花样灿烂。”
这时，疤子接了一个电话，疤子放下电话说：“我们一个兄弟在八一大道挨打了，你们现在就过去，带上家伙。”
三男三女走了。
荷花说：“你为什么干这一行？不干不行吗？”
“我也不知道。我的胆子原来很小，同你男人一样胆小怕事。因胆小怕事，一个无赖认为我是软柿子好捏，就欺负我女人。我把他砍成重伤。从牢里出来后，许多人见了我就躲，他们一个个是老鼠，而我成了老虎。我买东西时，他们都不肯收我的钱，第一回不好意思，次数多了，就自然了，就再没买东西付钱的习惯。我的胆子也渐渐大了，不知不觉走上这一行了。我也没想过做这一行，也不想做这一行，是他们逼我做这一行的。不说了，喝酒。”
荷花喝醉了。醒来后，自己赤身裸体的躺在同样赤身裸体的疤子怀里，忙起身穿衣服。荷花进了店，大毛不在。大毛去哪里呢？荷花这才发现枕头上放着一束红玫瑰，原来大毛并没有忘记自己的生日，可自己做了对不起大毛的事了，此刻的荷花极其后悔，荷花不停地说：“大毛，对不起，对不起……”
凌晨二点多钟，大毛才回来了。大毛一身的酒味。
大毛再不在店里待，总出去。有时一夜都不回来。荷花问大毛在外面干什么，大毛从怀里掏出一把闪着寒光的砍刀说：“我在练胆。我终有一天会杀了疤子。待我杀了疤子，疤子手下的人就成了我的人。”大毛这话让荷花心里打了个寒战。
荷花不想大毛变成疤子。荷花说：“大毛，我们回家吧。”
“不，我不回家。”
“我求你啦，回家吧，我不想失去你。”荷花“扑通”一声朝大毛跪下了，“回吧，我不想孩子一出生，就没有爸。”
“孩子？”
荷花点点头：“已两个月了。”
疤子再没见过荷花了。
当疤子被枪毙的那一天，他的脑海里一直想的是荷花。他想要是早些认识荷花，那自己就不会往绝路上走。
抱着儿子的大毛从电视里看到五花大绑的疤子时，心里说，幸好听了荷花的话，要不自己也会成为疤子。
“大毛，吃饭。”
“听到喽。”坐在饭桌上的大毛一脸幸福的笑，“荷花，我觉得你的声音真好听。”
“你今天咋这么高兴？”
“刚才……”大毛想说象山路上的疤子死了。但这话在他喉咙口打了旋，又咽回肚里去了。象山路这三个字成了大毛和荷毛最忌讳的字，他们想永远忘掉这三个字，也想忘掉在象山路开发廊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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