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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礼花怒放]礼花

    来源:六七范文网 时间:2019-02-03 04:25:17 点击:

      丹丹   电话响起了刺耳的铃声。   惠贞跳起来冲向电话。抓到电话机的一瞬间,又无力地缩回了手。   不是女儿的电话。   她已经三天没来电话了。到底去哪儿了呢?
      女儿的声音在耳畔回响。
      “妈妈,你在韩国这十年,就什么事儿也没发生吗?你真是那么过的吗?”
      说完便夺门而去的女儿,她的背影还历历在目。
      “十年……”
      十年的岁月和女儿的背影在惠贞的脑海里盘旋。
      十年了。十年了,十年了……
      这是个刚刚进入三月份的一个雨雪交加的日子,窗户被风吹得嗡嗡作响。
      
      坐在飞机上的惠贞,反复想象着时隔十年才见面的女儿跑过来扑在怀里大声痛哭的情景。可是,那天她走出延吉机场以后大失所望,她不但没看到想象中的那种动人的场面,反而还要急急忙忙地坐上老公开来的私家车赶往火车站。
      此时,要到吉林大学艺术系面试的女儿,正在站台上等待着开往长春的火车。
      惠贞好不容易穿过地下道踏上了站台。列车刚进站。旅客们一窝蜂似的拥向车门。女儿夹在人群里急得团团转。
      “妈妈,爸爸中午要去参加婚礼,没时间……你就帮忙照顾丹丹吧。今天,我因为准备出门都忙懵了。丹丹上完课,我把她忘在外面了……那样很危险。现在,她一定是在找妈妈呢……”
      “什么丹丹?什么上课?什么妈妈?”
      惠贞糊里糊涂地问。
      女儿尖叫一声。好想被人踩了脚。
      “呵,哎呦呦……抬脚呵……哎呦呦……呵,急死人了……妈妈,丹丹已经四个小时没吃饭了。到了家,一定要马上给她喂饭,要不然就该饿死了……哎呦,你躲开,这个胳膊……哎呦呦……真是,还有,妈妈,丹丹身体不太好,得病就糟了。一定得给她洗澡,啊!怎么洗你问爸爸吧。有时间再陪她玩玩游戏。那她就会高兴得妈妈妈妈的叫个不停。那孩子就靠我……”
      一时间,惠贞只觉得后脑勺嗡嗡作响。这孩子到底是在说什么呀?妈妈!那孩子是妈妈……?不可能,不可能。可心里还是忽悠一下。
      女儿的皮箱被挤在人群里,叫喊着好不容易挤上了车。望着她的背影,惠贞的脑海里浮现了刚刚十多岁就生下孩子的未婚妈妈的身影。
      “那孩子在说什么呀?”
      惠贞用首尔口音喊道。
      老公没在人群里,正躲在远处打电话。
      惠贞又一次觉得老公是那么陌生。
      第一次是在机场见到他的那一瞬间。虽然她也想过,离别十年了,也许会感到陌生,可是见了面,她发现这种感觉比想象的更强烈;无以言状的陌生感,犹如不饱和脂肪酸凝固在血管里。老公也会那么想吗?
      问题是女儿。她无法理解女儿说的话。
      列车喘着粗气,看来马上就要出发了。女儿好不容易找到座位,对着窗户焦急地喊着什么;发现惠贞听不到,她又急忙跑到车门口。
      “妈妈,丹丹就交给你了。要是不懂就问爸爸。妈妈,千万别忘了,啊!丹丹……”
      列车出发了。女儿还在冲着妈妈说着什么。
      列车开走了。惠贞发现要去参加婚礼的老公,不知为什么早已急匆匆地走到了前面。
      在地下道里的人流中,惠贞终于追上了老公。
      “我说,那个丹丹是谁啊?妈妈又是谁啊?”
      “还能是谁,就是你的女儿。孩子说什么,你照着办不就行了!”
      老公又把手机放到了耳边。
      惠贞只觉得后脑勺嗡的一声。
      她的孩子?搞错了吧。难道那丫头是丹丹的妈妈?是我听错了吧……丹丹又是谁呢?为什么起了个汉族名字啊?……
      老公打完电话回头对惠贞说。
      “丹丹是在QQ里养的宠物。”
      听老公这么一说,惠贞才有些放心。
      “QQ是什么呀?”
      “网上有那么个地方。”
      “网上……为什么不早说啊!”
      惠贞有些心烦意乱。难道是因为听不懂孩子说的话吗?
      
      女儿从长春回来也没对妈妈表示亲热,进门就问:
      “妈妈,我的丹丹呢?它没事儿吧?没得病吧。啊?”
      “什么丹丹?”
      惠贞在想,丹丹是谁啊?
      她在得知丹丹是女儿在网上玩的宠物的那一瞬间,就把丹丹忘得一干二净。虽然,女儿千嘱咐万叮咛,可是,惠贞别说是给它洗澡,陪它玩游戏,就连丹丹的存在也早已忘到脑后去了。惠贞对女儿的话一点也没有感觉。
      惠贞回到离开十年之久的家,觉得一切都是那么陌生。老公用惠贞从韩国汇来的钱买了160平米的公寓。房子很华丽,装修得也很好。可是,她无法忍受那种陌生的感觉。她按照自己的意愿重新调整了室内的布局。她想找回十年前的感觉。可是,总觉得有些地方不能随心所欲。室内的摆设从窗帘,床单,被褥,门把手,到花瓶和客厅里的地毯,搭配得那么协调,很难让人相信这些都是出自一个男人的感觉。在老公身上她也发现了这种异样的感觉。惠贞万分焦急。
      “丹丹?”
      惠贞的话音还没落地,女儿的脸色一下子变了,来不及脱鞋就冲进了书房。
      惠贞心想,这孩子太无情了。再怎么不懂事,见到离别十年之久的妈妈,怎么能这样呢?难道一个没有生命的网上宠物比妈妈还重要吗?
      书房里传出了哭声。惠贞吓了一跳。
      “怎么了?考试没考好?哭什么?哭什么?”
      女儿蹲在那里,捂着脸放声大哭。
      “不要紧,明年再考不就行了。不要紧,唉呦,我的好女儿。别哭了,别哭了……”
      惠贞拍了拍孩子的肩膀,刚要把她搂在怀里,女儿呼啦一下站了起来,惠贞的头差一点没撞到椅子上。
      “妈妈,你说延边话好不好?首尔话太陌生了。”
      “这孩子,这是……”
      “丹丹死了!妈妈,咋办啊?丹丹死了。你看啊,多可怜啊?它得多恨妈妈呀?……”
      女儿哭着叫道。
      电脑屏幕上出现了死去的丹丹。脖子上围着粉红色的围巾,头上扎着粉红色的头绳。虽然是屏幕上的画面,还真有点让人伤感的地方。丹丹紧闭着双眼,上面有一个十字架,旁边还有一张遗书。
      妈妈,怎么还不回来呀?怎么还不回来呀?心里好烦啊!妈妈,把我送到天国去吧。我要去见上帝……
      “妈妈,丹丹死了。丹丹该多恨我这个妈妈呀?可怜的丹丹……”
      “一个宠物能值几个钱?再买一个不就得了?!有什么了不得的,啊?”
      惠贞生气地说。
      “你以为钱就能解决一切吗?所以,十年了也不想我。可我真的想好好养育丹丹。别看你不把我和爸爸放在心上,我可是想把丹丹养大,嫁给一个好人家。妈妈,你还懂得什么叫感情吗?我七岁的时候你就离开了我,现在才回来。你知道我有多孤独吗?你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吗?丹丹是那么可爱,每当我忧郁的时候,它就会幽默地逗我开心;情绪不好的时候,就会每天为我加油;下雨天,就会提醒我别忘带雨伞;下雪的时候,就会嘱咐我穿上棉衣;电脑进病毒的时候,就会向我发出警示……”
      女儿放声痛哭。惠贞一时搞不清女儿到底是埋怨妈妈呢?还是因为考试没考好呢?还是真的是因为丹丹的死呢?她糊涂了。
      女儿用鼠标把死去的丹丹带到了网上的宠物城。那里如同人间的都市,有商店,学校,医院,公园和游乐设施,还有带着十字架的教会。教会里传出了当当的钟声。
      “到上帝那儿去吧。嗯,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再也别找我这样的妈妈了,啊!对不起,嗯,真的对不起……”
      女儿流着泪把丹丹埋在教会的庭院里。然后,站起来连头都没抬一下就径直进了洗手间。
      三天前,女儿离家出走了。
      Tomato
      电话还在响着。除了女儿以外,惠贞谁的电话也不想接,哪怕是最好的朋友,最亲近的娘家亲戚。即使是接了电话也没有心情去应酬那些没用的话。
      17岁的女儿就这么蒸发了。没去朋友家,也没去亲戚家,到底去哪儿了呢?
      女儿出走的那天上午,惠贞决定弄清楚“番茄”的真相。
      女人一向都是靠感觉就能判断一件事情。别看老公的手机一次也没响过,惠贞可不相信。老公手机的通话记录和短信都与tomato 有关。
      Tomato
      Tomato
      Tomato
      一开始,惠贞还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英语单词呢,后来,仔细一看原来是用拼音拼出来的“番茄(朝鲜语)”。
      番茄在呐喊。
      想你,想你,想你,想你……
      番茄的孩子寄宿在一所位于小山坡上的中学。那天,惠贞守在学校大门旁边。在预计的时间,老公驾着车准时出现在校门前。番茄没下车。只见一个13岁左右的女孩子提着蓝皮箱走进了校门。女孩子脖子上围着的粉红色围巾很是眼熟。哦,那是惠贞亲自跑到东大门市场买来寄给女儿的。那个比惠贞大约小七八岁的女人在车里朝孩子挥手道别时,老公和惠贞的目光碰到了一起。随后,车滑下了山坡消失在拐弯处。
      当天,老公把车钥匙扔在床上。两个人大打了一场。
      然后,惠贞又和女儿吵了一架。
      女儿刚进门,惠贞就问。
      “那条粉红色围巾呢?”
      “送人了。”
      “给谁了?”
      “番茄,大婶。”
      “为什么?”
      “因为,大婶对我好。”
      “对你好,你就给?”
      女儿不做声了。气得惠贞怒火冲天,狠狠地打了女儿一个嘴巴。
      “你是我的女儿,你怎么可以明知爸爸有女人也不告诉我?怎么能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呢?怎么能背着妈妈和爸爸同谋啊?怎么能把我当个傻子啊?怎么能和番茄一伙啊?你能心安理得吗?怎么可以……我们都是女人啊……同样是女人,怎么可以?……”
      这时,女儿转了过去。
      “妈妈在韩国十年就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吗?真的就那么过来的吗?”
      “什么?”
      “真是那么过来的吗?就那么过来的?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
      “什么事情?是什么意思?”惠贞没问女儿。她不能说没有。真的不能那么说。
      这孩子真可恶。怎么敢跟妈妈这么说话!
      “十年了,妈妈。你都十年没回家了。我不希望爸爸孤独,哪怕是一小会儿,我也希望爸爸幸福……大婶对我也真的,真的很好……”
      说完,女儿就出去了。
      从此,女儿再也不完全属于妈妈了。妈妈再也不是绝对权威了。到韩国去赚钱的这十年,也许女儿早已离开妈妈了。惠贞的这种伤感远远超过了对老公的愤怒。
      这孩子究竟跑到哪儿去了呢?
      风雨还在下个不停;窗户还在嗡嗡作响;电话铃也在继续尖叫……
      突然,惠贞惊呆了。电话铃响了五次就停了。然后,紧接着又响了起来。响了五次以后又停了;响了停,停了又响……
      看来不接是没完了。
      是她,是番茄!
      自从女儿出走,惠贞没时间去理会那个女人。本来早就应该猜到是她的电话号码,可这些丝毫也不能引起惠贞的兴趣。
      惠贞本能地朝老公的房间望去。她心中燃烧着满腔怒火,只要老公胆敢出来接电话,决不会饶恕他。惠贞咬紧牙关在想,一定要给他点颜色看看。她的肩膀有些紧张,还有一丝的快感。她要打破一个月以来的沉默。她要爆发。爆发。要不然就会疯掉。她期待着那痛快的时刻。
      可是,老公的房间还是那么静悄悄。难道老公什么时候从房间里消失了?
      房间里传来的声音回答了她。
      祝贺你,你赢了。咣咣,咣咣――,一阵礼花怒放的音乐声……
      老公正在上网下围棋。至少看起来是那么回事儿。每天都和虚拟的对手打拼,时不时还冲着屏幕自己傻笑。
      礼花怒放的音乐声……你赢了!祝贺你!……咣咣咣……
      人的感觉真奇妙。惠贞立刻意识到这个电话是冲着自己来的。要是过去,只要电话一响,老公就会不自觉地跳出来。可是,今天为什么没有反应呢?难道这个电话真的,真的是冲着我来的吗?
      电话铃声强烈地刺激了惠贞的自尊心。愤怒的惠贞就像一头竖起毛的动物。
      老公没有手机。惠贞早就把老公的手机没收了。从此,老公的注意力便集中在客厅的电话上。只要电话一响,他会立刻跑出来。明知有人在虎视眈眈地等着,还要重复同样的错误。结果,两个人还要按照事先输入的程序大打一场。
      可是今天,老公竟然没有任何反应。惠贞想,一定是他们之间有什么约定,气得她眼睛变成了三角型。
      惠贞也不给老公零花钱。都说男人有钱就学坏,女人没钱才学坏。真是那么回事儿,她后悔在韩国的时候,把太多的钱汇给了老公。别的不说,老公脖子上和手上的金首饰就足足有100克,还有数码相机,进口车,还有很多……
      惠贞对老公实行经济制裁是想打击一下他的自尊心。一想到口袋里揣着300元退休金站在一个女人面前的老公,惠贞就有些得意。老公的单位现在是越来越不行了。30年工龄的人现在每月才能拿到300元退休金。
      我看你还怎么谈情说爱!
      惠贞认为,怀揣3000元的男人和仅有300元的男人,肯定不一样。肩膀也好,表情也好,脖子挺起来的角度和走路的姿态都会不一样。不用看前面,从背影就能看出差距。
      惠贞还认为,把一个本来骑自行车的人放到奔驰车上,他的眼神和肩膀马上就会有变化。反过来,让一个一直坐奔驰车的人去推人力车,别说肩膀,连五官的位置和皱纹的位置都会发生变化。这回我倒要看看,揣着300元钱,开着进口车,旁边拉着情人的你会是个什么样子?
      
      女人最受不了的是别人动了她的家具。惠贞把家里的家具全都给换了。床就不用说了,连沙发也给换掉了。可是,还没来得及换的东西,时时刻刻都在窃窃私语。番茄番茄番茄……这时候,人类的想象力只能招来烦恼。只要站在厨房,就像看到老公搂着番茄的腰站在那里;看到地板,就像一对男正女在那上面疯狂做爱;好像还能听到沉浸在欢乐之中的尖叫声。就连飘在阳光里的灰尘都在呼喊,番茄番茄番茄……番茄的汗臭味儿和笑声充满了房间,还有……那个女人的年轻的裸体和荷尔蒙的气味儿……
      更致命的是人的思维,总是喜欢拿别人比较。每当想到番茄的时候,惠贞就会联想到杰伊,以及和他的一切……
      惠贞总想把自己和番茄区别开来。杰伊也同样……
      惠贞觉得自己堂堂正正。因为,她已经把她与杰伊的关系彻底切断了。惠贞在想:杰伊是谁呢?我一点都不了解他呀!杰伊只不过是个假象而已。
      杰伊
      在首尔市府对面的韩亚旅行社门前,杰伊说:
      “你先回去吧。我不愿意想象你一个人留下来,一个人打行李,一个人拖着行李孤独地回国的样子。”
      那天,惠贞买好了仁川至延吉的机票,结束了在韩国非法滞留十年的历史。
      “你走了,第二天我就走。机票也是那么买的。因为我是个男人。”
      就这样,惠贞先于杰伊离开了韩国。
      那天早上5点半,天刚蒙蒙亮,他们坐出租车到了永登浦的机场巴士站。
      杰伊突然用延边口音问。
      “你真不想知道我的名字吗?”
      惠贞心里咯噔一下。这分明是延边口音啊。绝不是在模仿。要冷静,冷静。惠贞冷静地说。
      “不……想。”
      “地址呢?”
      “不……想。”
      “你真的不想知道我是哪儿的人吗?黑龙江人,辽宁人,吉林人,还是延边人?真的吗?”
      “不……想。”
      “我可想知道。”
      “我不想。”
      “心真狠!”
      “不想知道。”
      “我知道你买的是仁川到延吉的票。不是看了你的机票,是我的直觉告诉我,你是延边人。一想到要送你回去,再也见不到你了;一想到要把你送到别的男人身边,我真想知道你的一切。我都要发疯了。”
      “我,可,不,想,知,道。”
      惠贞用首尔口音一字一句地说。
      “真够……狠!真够狠!真的吗?啊?说呀……”
      杰伊抓住惠贞使劲摇晃着。
      要是真想知道,早干什么了?!要是真想告诉我,早干什么了?!
      现在你让我怎么办?怎么办呀?我已经把回家的日程告诉家里了,你干什么去了?这不证明你没有任何想法吗?再说了,难道你还有什么好对策吗?你不也已经买好票,已经通知家里了吗?你还想怎么着?你真的希望我回头吗?如果我回头的话,你有什么好主意吗?能对我负责吗?你不是知道我对你的感情吗?你很清楚我和我的丈夫要从零重新开始,可你不也照样那么做了吗?你,你……你明知我不会回头,你还是折磨了我,然后,便扬长而去。你,你……
      惠贞咬紧了牙关,泪如雨下。
      
      女儿说:
      “真的没发生过什么事儿吗?真的?”
      惠贞瞪了孩子一眼。
      我是干净的,非常干净,和以前没什么两样。
      是的,我很干净。杰伊对我来说只不过是个假象而已。如果我说那段时光不过是场梦,任何人都不能反驳。我知道那不是梦,问题是我不认为那是梦。
      
      那天晚上,一转眼的工夫,杰伊就闯入了惠贞的生活。当杰伊突然把惠贞的两个胳膊压在墙上,吻得她喘不过气的时候,惠贞完全蒙了。她和杰伊租的房子是共用一条走廊的传统的韩式住宅。房门是推拉式的木门,里面只有一个小挂钩。杰伊毫不费力地推开了房门。刚洗完脸,正在抹化妆品的惠贞吓得目瞪口呆。杰伊把嘴压在惠贞的嘴上的那一瞬间,她差一点晕过去。可是,没过一分钟,这两个如饥似渴的人,就像捆在一起的大白菜,倒在地上翻滚着挣扎着。
      这些都是一瞬间发生的。俩人汗流浃背。小小的房间里充满了汗味儿和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两个人太着急了,都失去了理智。与其说是享受,不如说是在抢救自己的生命。他们都没看对方,各自望着天棚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那是如释重负的人发出来的声音。
      五年来,惠贞第一次做了一回女人。她无法形容那种喜悦,她感到浑身轻松。
      惠贞枕着杰伊的胳膊问道。
      “你……叫什么?”
      “杰伊。”
      “杰伊?”
      “嗯。”
      “哦,啊……微风中――思念着――你……那个杰伊?”
      “嗯。至今,我还在――思念着――你……那个杰伊!”
      他那标准的韩国口音让惠贞感到十分欣慰。要是延边口音会怎么样呢?一定很难堪。惠贞感觉这个讲韩国话的人,一定是住在离延边非常遥远,非常陌生的地方。我的韩国话会不会给这个男人带来同样的感觉呢?
      “美好的夏日――已经过去,杰伊,我仍然――爱着你,我不会――变心。那个杰伊?”
      “对,就那个杰伊!”
      接着,他问道:“你叫什么?”
      惠贞冷冰冰地答道:“知道。”
      “知道?这是什么名字啊?那你姓什么?”
      “姓不。”
      “什么?姓不?不……知道?不知道?”
      “你不也是不知道吗?姓杰,名伊。不愿意告诉我,是吧!是啊,我也没那个权力。”
      “这样,对大家都好。”
      “都好?”
      “是啊,你也会希望那样。这么好的日子,谈点别的吧。”
      “你说我也会希望那样?”
      惠贞想了想,还真是没有办法反驳他。好,还是谈点别的吧。也许他说得对。
      “不,知,道可不行。”
      “要不,就叫子玉。”
      “不行。”
      “为什么?”
      “作词家为了丢失的小狗写的歌名叫子玉。所以,不行。”
      “那……叫玉子吧。”
      “玉子?”
      “对,就叫玉子吧。”
      “玉子也不行。像个酒吧的女孩儿。”
      “那,叫安妮怎么样?”
      “啊,安妮,我不能――忘记――你,那个安妮?”
      “对,对,你可不能忘了我呀!”
      就这样,他成了杰伊,惠贞成了安妮。杰伊说得对。还是这样好,现实就是这样。
      每当下班的时候,杰伊就会喊着安妮把惠贞抱起来。惠贞也会依偎在他的怀里,说一声:杰伊,回来了?从此,他们便住到了一起。
      后来,他们分开了。各自带着自己赚来的钱,各自坐上飞机,回到了自己的家。
      惠贞认为他们不过是安妮和杰伊而已。自己好像是局外人。当初就没留下任何根据。他们使用的名字是匿名;谈到各自的家和城市的时候,用的也都是匿名。随着对杰伊的感情不断加深,好几次都想找出他的护照看一下。惠贞也有过几次那样的机会。有一次,因为突然出血,半夜里杰伊背着她去医院的路上,惠贞真想在他的背上悄悄问一声:你叫什么?住在什么地方?最终还是没问。那不是因为自己的丈夫,也不是因为自己的女儿,那是为了不失去杰伊。
      惠贞的经济制裁没能使丈夫回心转意。丈夫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就像一个向妈妈表示抗议的孩子那样不顾惠贞的感受,完全沉迷在网络围棋上。惠贞每天都要做饭洗衣服还要打扫房间;丈夫却每天都在制造垃圾,只顾玩游戏。
      自从没了手机,有那么一段时间丈夫每天都把神经集中在家中的固定电话上。只要电话一响,他就会自动跳出来。那闪烁的目光,是惠贞久违的一个男人的目光。在惠贞眼前像个小孩的丈夫,此时,变成了大男人。那是很久以前第一次到乡下的惠贞拜访了丈夫的父母之后,回来的路上惠贞初次看到的目光。丈夫背着惠贞趟过小溪刚走到河堤上,突然回头说:我真受不了了,血管都要爆炸了……透过遮盖天空的树叶的缝隙,灿烂的阳光闪着金色的光芒;丈夫的眼里也闪烁着同样的光芒。惠贞被摔在草地上;当他扑向惠贞的时候,眼睛里燃烧的就是那种渴望女人的目光。
      即便动物也同样,当雄性渴望雌性的时候,那目光是迷人的。真的是迷人的。即便是动物……也会非常迷人。惠贞想起了杰伊。他扑向自己的时候,那迷人的目光。还有他说的那句话:啊!这回好了,真舒服,我已经失眠好长时间了……
      啊!总算得到你了,说真的,我已经爱你很久了。这是惠贞一直期待的话语,可是……,他们各自住在相邻的房间里,一年多来,互相听着隔壁传过来的洗澡的动静。即使再晚,也要等到他回家以后才能躺下,躺下以后,也要听着他的鼾声才能入睡。有多少回,辗转难眠的时候,她渴望能听到那热情的话语,可是,他说的却是:啊!这回好了,真舒服,我已经失眠好长时间了……好像是因为不舒服,想早一点入睡,才扑向了她。在激烈的做爱之后,他那闪烁的目光很快就变成了即将熄灭的篝火。惠贞望着他酣然入梦的脸庞联想到了骤然冷却的火炉。
      惠贞想到了丈夫。她无数次地想象着自己跪在丈夫的面前,怎么也抑制不住心乱如麻的心情。来韩国的头两年,她就还清了为了出国欠下的债务;为了买房子,她又坚持了两年;后来,为了女儿的大学学费又咬牙挺了一年;虽然,买小汽车的想法时时诱惑着她,可是,已经憔悴的身心和对丈夫、女儿的思念,使她天天归心似箭。就这样,她忍受着身心的痛苦,忍受着对亲人的思念,忍受着一切,在饭店里煎熬了五年。可是,今天我怎么居然背着丈夫睡在了别的男人的身边?我怎么居然也变成了这种女人?……她流下了伤心的泪水。可是这种悲伤很快就被一种新的喜悦所代替。杰伊掀开被子把冰凉的惠贞紧紧搂在怀里的那天夜里,她感受到了无比的幸福。五年了。第一次体会到了温暖,第一次从一个男人身上得到了快乐。第一次,赶走了寂寞……从此,她和那个男人度过了无数个卿卿我我的日子;不知不觉中度过了无数个令人销魂的夜晚。就这样又过了五年,凑足了十年后,回到家,在开发区购置了土地买下了汽车。现在正期待着土地价格的上升,计划着将来的生活。可是……
      杰伊会不会也买了土地,买了车?
      真想听一听他的声音,那时怎么没记下他的电话号呢?
      电话再一次响起了尖叫声。惠贞跳起来朝窗户跑去。
      在风雨交加的天空下,延吉火车站灯火辉煌。好像火车刚刚进站,成群结队的旅客涌出了车站,不知又有多少人上了火车,也不知他们要去什么地方。好像是要回答她的疑问,火车呜――一声响着汽笛轰轰烈烈地开出了站台。火车开走了,可旅客们还在涌入火车站,不知他们要等哪一班列车,也不知他们的目的地是哪里。
      惠贞的目光移向了大道。灯光下还能看到雨夹着雪湿漉漉地飘落。马路对面站着一个女人是番茄。她正望着惠贞家的方向把手机贴在耳朵上。电话铃每响五次就会停下来,每当这时番茄就会拿下手机重新拨号,然后,再把手机贴在耳朵上。番茄也一定是在看着惠贞。在风雨中,在昏暗的路灯下,惠贞看不清楚番茄的脸,那么,她也一定看不清楚站在明亮的窗边的惠贞的面容。可是,两个女人仍然在注视着对方。电话铃在尖叫,两个女人还在继续坚持。你不接电话?不接!真不接?真不接!真的?
      还能假吗!惠贞真想大声尖叫。惠贞很快就感到有一种快感,使自己轻松了许多。她双手交叉在胸前,一条腿盘在另一条腿上,悠然地站在窗边。
      我就是不接,你就继续打吧。
      是吗?那我就继续打下去。
      窗外的女人毫不示弱。
      突然,惠贞看到番茄坐到了地上。她的样子很痛苦。电话铃声也停了。坐到地上的女人一动不动。这样下去还不得冻死啊?她一定都湿透了。是不是真的病了?
      惠贞感到浑身没了力气。与其说是憎恶番茄对自己丈夫的那种执着,不如说是对自己丈夫的疑问,你还有资格得到那个女人的爱吗?她更恨自己的丈夫。
      惠贞闪电般跑进了书房。房间里没开灯,只有电脑还在发着蓝光。你赢啦,祝贺你!显示器上不断地喷放着礼花。棋盘上,黑色的棋子密密地围起了城墙。五彩缤纷的礼花在无声地喷放,音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调到了最低点,礼花在寂静中继续开放。椅子是空的。一个男人的背影正冲着风雨交加的窗外。原来他站在窗边,是冲着番茄……惠贞再一次感到了绝望。
      她本想悄悄地离开房间,可是,浓浓的烟雾呛得她连续咳嗽起来。烟雾在她的喉咙里就像个迷路的野兽,疯狂地挣扎着。她的眼前一片漆黑。只有屏幕上的礼花还在无声地开放。你赢啦!祝贺你!……惠贞只觉得自己的血管在破裂,鲜血变成了礼花在喷放。
      那是惠贞的悲伤。
      雨加雪逐渐变成了漫天的雪花,早晨,把小区变成了银色的世界。
      三八节和稳先生
      三八节的天气从来都没好过。对男人们来说,365天中仅有的这一天,也感觉是做出了莫大的牺牲。所以,每逢三八节,老天爷的表情好似男人们的脸色,从来就没痛快过。
      雪已经融化。冷风吹开衣襟一直钻进胳肢窝深处,冷得让人直打寒战。虽然如此,三八节的街道照样热闹。熙熙攘攘的人群涌向大马路,女人们开心的笑声和唧唧喳喳的交谈声组成了洪水般的波浪。洪水没过了女人们的小腿,很多女人不顾天气寒冷,穿上了期待已久的裙子。洪水没过了前胸,随着围巾起伏的女人们高高的胸脯里充满了盲目的自豪感,模糊的欲望和傲气。从大白天开始,女人们就挤满了桑拿房,中午和傍晚挤满了饭店和练歌房。到处都是叫卖玫瑰花的姑娘。
      惠贞迈进“乐园桑拿”的时候,三个在韩国非法滞留期间相识的朋友正在兴高采烈地谈论着什么。
      惠贞没有心情去搭理她们,浑身涂满香皂之后,直挺挺地站在淋浴头下。养孩子有什么用啊?这死丫头至今也没个电话。充电器放在家里,她的手机肯定早就没电了。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没有用,只能眼巴巴地等着来电话,听天由命吧。老公也是个问题,也许现在正趁机和番茄幽会。也许什么呀,肯定是那么回事!
      可是,今天不是三八节吗?
      惠贞改变了想法。
      正是因为今天是三八节,惠贞决定暂时停止与老公的冷战。她想休息一天,忘掉这一切,逃离这一切。她不想再像老虎那样虎视眈眈地守着电话。她想把女儿忘掉,逃离这个家庭,逃离自己营造的监牢。
      不是三八节吗?!随他去吧。
      惠贞进了蒸汽房。先进来的三个朋友仍在唧唧喳喳地谈论着。
      “我和那个稳先生,聊天聊到半夜11点。”
      “和一个陌生男人有什么可聊的呀?”
      “稳先生说他也去过韩国。干了十年,人生有几个十年啊?!”
      “一定赚了很多钱。”
      “你就知道钱。难道除了钱就没有别的了?他说赚了100万。”
      “100万?真是个铁公鸡呀。竟然攒了100万!我可没剩多少……”
      “可是,他说自己总觉得空虚。他的话引起了我的同感,所以不知不觉就聊到了半夜。”
      “是啊,是会空虚的。赚了200万,300万也一样会空虚。”
      “另外,真逗,聊着聊着突然屏幕上出现了一只蝴蝶,扇动着翅膀飞来飞去。我正纳闷呢,那只蝴蝶慢慢变成了一个男人的面孔。把我吓了一大跳。”
      “还能把你吓一跳?高兴的吧。”
      “真吓一跳。你试试,深更半夜突然出现一个男人,你自己面对一个陌生男人,你能不害怕?在这个小小的延吉市,不一定什么时候要是碰到了怎么办?”
      “长得帅不?”
      “长得真帅!宽宽的额头, 四十多岁,嘴边就像毛泽东似的长了个痦子。真是个人物。”
      这句话,不知怎么让惠贞的心猛然紧缩了一下。
      “他说家就住在火车站附近。”
      “这么说,惠贞啊,稳先生就住在你家附近啊,是你们邻居吧。嘿嘿嘿……”
      惠贞出了一身的汗。
      “他叫什么?真在韩国呆了十年?额头真那么宽?还有痦子?为什么叫稳先生啊?”
      “崔惠贞,你傻呀?聊天哪有告诉真名的?你不知道只有匿名才能放心吗?要不是匿名怎么能随便啊?他的网名叫稳重的男人,我叫另类女人。”
      “崔惠贞,你真是个老土,你怎么连个网名都没有呀?我叫鱿鱼。”
      “为啥叫鱿鱼呀?”
      “也不为啥,就是有意思,我喜欢鱿鱼。我不是一直在首尔海鲜馆了吗?”
      “我叫地瓜。”
      “为啥叫地瓜?”
      “不为啥,多好吃啊?!我最喜欢地瓜了。”
      “所以,你长得也像个地瓜。”
      惠贞好奇地看着她们。听到这些陌生的称呼,觉得这里不是桑拿浴池,就像来到了迪斯尼乐园。猛然,她感到坐立不安。她想起了杰伊的延边口音。你真不想知道我的名字吗?不想知道吗不想知道吗不想知道吗……
      另类女人,地瓜,鱿鱼她们继续谈论着。
      “他说,他还以为有了100万,回到中国能过上富人的生活呢。可是,买房子花了30万,孩子上大学花了10万,因为身体不好,吃药用了3万,一家三口,一年生活费5万,就这样,存折里的钱已经所剩无几了。”
      “那不还剩了几十万吗?”
      “他说,夫人要去美国,光手续费就交了30万。”
      “稳先生的夫人也太贪了。用那笔钱干啥不好,还去什么美国呀?人生能有几个十年啊?还要扔下辛苦十年的丈夫跑到美国去?花了那么多钱,十年之内还能回来吗?”
      “人的贪心还有个头吗?”
      “也不见得是贪心。那个人一年就花了50万。要是你的话,用那50万能干什么呀?门市房也只能买个20多平米的。还有装修呢?还有什么钱投资啊?自己开个修鞋店还差不多。去外国回来的人不都是无业人员吗?那点钱根本就不行。谁愿意去呀?还不是为了生活?!”
      “你说的也有道理。公务员虽然工资低了点,那可是细水长流啊,生活没问题啊。无业的人,可不是有了几十万就能解决问题的呀。还没等做什么,钱就得花光。孩子念了书就完事了吗?找工作要钱,成家要钱,买房子要钱……所以,人家还想出去。”
      “难道这一辈子,就得这么过吗?”
      “所以,才空虚啊。”
      这一天,为了过三八节,很多人成群结队地来到了“乐园桑拿”。没有一个女人老老实实地躺在热乎乎的玉石炕上,周围不时地传来女人们的娇媚之声……
      另类女人的声音一直在惠贞的耳畔回响。他是从韩国回来的……在那儿干了十年……宽宽的额头……嘴边就像毛泽东似的长了个痦子……
      鱿鱼说:
      “姐妹们,咱们这样多没意思啊。三八节连个男人都没有,这算什么事儿啊?”
      惠贞捅了捅另类女人。
      “唉,你给稳先生打个电话呗。你不是知道电话号吗?”
      “妈呦,怎么打呀?”
      “妈呦,都这把年纪了,还有什么这么那么的?惠贞说得对。男朋友就只有他了。惠贞啊,干脆你来打吧,还是你有办法。三八节这叫个什么事儿啊?”
      鱿鱼补了一句。
      “我能有什么办法呀?这辈子就认识一个男人的我……”
      惠贞叫了起来。
      “喂,别骗人啦。你傻呀?一个人在韩国呆了十多年,连个情人都没有?谁信啊?”
      “那是你吧。”
      惠贞咯咯笑着说。
      “好了,好了,别装啦。哎呦,肚子好饿呀。”
      鱿鱼在前,惠贞和另类女人还有地瓜紧随其后,一起来到了六楼的餐厅。宽敞的大厅里,摆满了原木制成的餐桌。大蒜,茄子,洋葱,土豆,辣椒还有酱曲和农具装点着各个角落。有几处还挂着点着蜡烛的纸灯笼。
      每一张桌都洋溢着欢声笑语。看不到一两个人占一个桌子的情形,都是成群结队来的,而且都带着一种尽兴潇洒的感觉。偶尔也有几桌净是女人,她们羡慕地望着周围带着男人一同来的团队。这显然是那种三八节这一天,女人必须得到男人们的盛情款待,才有面子的观念在起作用。虽然没有男人做伴,惠贞她们也必须玩个痛快,因为这是三八 节。
      四个人一起喝了米酒,感觉很甜。又喝了啤酒,感觉很爽。然后,又喝了白干,非常刺激,情绪好极了。看来调节情绪还得靠白干,要是洋酒就更好了。
      大家都想尽兴,可总觉得缺点儿什么。哦,没有男人。
      只好冲着男服务员叫起来。
      “大叔,多给上一点儿菜,别太抠门了。”
      “大叔,我们这儿没有男人,过三八节了,能不能给我们倒杯酒啊?”
      “大叔,虽然我们老了,别看不起我们,还能算是半老徐娘吧,味道还是很足的。”
      “大叔,这回不用酒菜了,点个男人不行吗?给我们找点带劲儿一点的男人来。真是,咳,这三八节过的……”
      “喂,小伙子!你以为我们是一帮厚脸皮的老太婆呀?今天是三八节,所以,我们也不想要什么体面。来,好好伺候这些阿姨们!”
      男服务员们笑嘻嘻地为她们倒满了酒。三八节这一天,所有的男人们都是那么宽容,他们知道女人们不是失态,而是在撒娇。
      “漂亮阿姨们,祝你们愉快!”
      “漂亮妈妈们,祝你们幸福!”
      男服务员们谁也没有忘记送上一句祝福的话语。
      惠贞她们一阵胡言乱语之后,捧腹大笑。其实,有些是硬装出来的。因为,今天,女人必须快活,如果不快活就是个大傻瓜。
      餐厅里到处是干杯的吵闹声。夸张的笑声就像春节燃放的鞭炮劈劈啪啪响个不停。
      惠贞早已有些醉了。女儿的失踪,番茄的电话,为别的女人过三八节的丈夫……还有一想到杰伊,简直要发疯了。真想在杰伊的怀里痛哭一场。这十年到底是什么呀?开发区的土地能让我幸福吗?汽车能让我幸福吗?
      “我都要发疯了,你把稳先生给我叫来。要不然,我真受不了啦。这是啥三八节呀?”
      惠贞冲着另类女人叫道。
      鱿鱼也添了一句,“对,对,在韩国就知道拼命干活,没想到现在过三八节连个男人都叫不来。青春已经进入了秋季,好凄凉啊,惠贞啊,你快一点打电话吧。我真受不了啦……”
      地瓜也说了一句,“要是到了更年期,我一定上吊,我受不了。最好的青春年华,我却有十年没和丈夫在一起,更年期肯定提前。我现在动不动就冒虚汗,心堵得要命,总想发火。我真是受不了,真的要发疯啦。”
      “我早就来了!”另类女人说。
      “妈呦,真的呀?”
      “到韩国,第五年就来了呀。”
      “那时候,你才多大呀?就来了?”
      “39岁啊,妈的!所以,老公都不把我当女人。”另类女人突然趴在桌子上哭起来,“死了算啦。”
      “别哭了。”鱿鱼开口说,“我也来了。”
      “你也来了?”另类女人停止了哭泣。
      “嗯,我比你早一年,38岁那年。”
      “是吗?”另类女人似乎得到了极大的安慰,擦了擦眼泪。
      “人家都说到外国打工的女人,更年期平均要提前五至十年啊,那是因为远离家人,压力太大。还有就是缺乏与男人正常做爱的关系。我们是付出牺牲的一代人五至十年。到了我们的下一代会好起来的。加油吧!”
      鱿鱼说着握紧了拳头。
      “加油!”
      另类女人,地瓜还有惠贞也都一起喊道:“加油!”
      紧接着,给稳先生打电话的事情又提上了议程。
      另类女人说:“惠贞啊,我实在是打不了电话,还是你来吧。”
      “不是你朋友吗?我打多失礼啊。打吧,我也真想认识稳先生呢。喂,小伙子,再来一瓶高粱酒!”
      惠贞把高粱酒满满地倒在四个酒杯里。
      这些天,丈夫很少到惠贞的床上来。即使来了也只是敷衍一下男女之事,随即便躲进洗手间。哗哗的冲澡声让惠贞心灰意冷。丈夫总是以不习惯用同一张床为借口,自己睡在书房。自从番茄的事情败露以后,履行义务的事情也很少了。现在堵在惠贞心口的不仅仅是愤怒,还有一股强烈的欲望在其中。她好想和丈夫一起投入到火热的激情当中。这种被压抑的欲望正散发着火药味儿,如果再和愤怒的情绪混合在一起的话,谁也猜不到会怎样爆发。喝了酒的惠贞,显得更加危险。也许是因为三八节更加重了这种感觉。三八节对所有的女人都是宽容的,这个节日还给了她们释放一切能量的名分。也许这是让她们更加放肆的原因。惠贞意识到如果不及时释放这种危险的能量,将很难找回平静的自我。
      惠贞渴望杰伊,一时热泪盈眶。
      杰伊,你在哪里?你在为妻子过三八节吗?真的不想安妮吗?不,你肯定在思念安妮。我如此想念你,你也一定会想念我的……
      “喝完酒,这是干什么呀?惠贞,你怎么了?”
      另类女人大声喊道。
      惠贞想起了杰伊的第一次令人窒息的接吻;想起了那令人窒息的做爱。
      现在杰伊会在哪里呢?那个会讲延边话的杰伊能在哪里呢?在延吉?在和龙?还是在汪清的深山沟?在黑龙江?在辽宁?还是青岛或是北京?在上海,深圳,广州,还是海南岛?
      要不真在延吉火车站前的我们这个小区?
      “喂,是稳先生吗?”
      最后还是鱿鱼拨通了电话。惠贞又是一阵紧张。为什么一提到稳先生,就会联想到宽额头,嘴角上有痦子,一口流利的首尔口音,还能讲延边话的杰伊呢?
      惠贞屏住了呼吸。另类女人和地瓜也停止了说笑。
      “什么?您说您不是稳先生?哦,您的网名不是稳重的男人吗?所以,我们才叫您稳先生的。对不起,我是另类女人的朋友。您不知道另类女人吗?就是那个和您在网上聊天的那个另类女人。她说她泄露了个人情报要向您道歉呢。别太紧张,过一会儿再跟您说具体事宜,我们称您为稳先生也没关系吧?”
      地瓜把电话抢了过去。
      “对不起,我朋友的开场白太长了。咱们开门见山吧,我们都是另类女人的朋友。今天不是三八节吗?另类女人害羞,不好意思给您打电话,只好由我们打了。我们也都是去韩国打工回来的人。今天过三八节没有男朋友,所以,想请您帮帮忙。”
      鱿鱼又把电话抢了过去。
      “对不起,本来应该先道歉,然后再和您谈。千万别误会,我们也都是有家有业,遵纪守法的人。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过一个愉快的节日,千万别以为我们是一帮奇怪的女人。然后……”
      地瓜又把电话夺了过去。
      “还是开门见山吧。是这么回事儿,我们加上另类女人一共是四个人,能不能来四位男士?”
      “妈呦,妈呦……”
      另类女人跳起来想夺回电话。
      “姐妹们,你们都喝醉啦,这可不行,不行……”
      鱿鱼紧握着电话躲开另类女人说。
      “别担心买单的事儿,我们不会给您添麻烦的。只是想乐和乐和,您只要过来就行。”
      突然,鱿鱼的表情一亮。
      “是乐园桑拿六楼餐厅。谢谢,谢谢!”
      关上手机,四个人一时紧张起来,她们互相张望着对方没有一点粉饰的脸庞:下垂的眼睑,额头上的皱纹,还有十年他乡生活的痕迹,切眉的地方就像个断桥悬在半空,黑色的斑点朦朦胧胧地铺满了两颊。
      最想逃跑的是惠贞。宽额头,嘴角的痦子,大眼睛双眼皮,在韩国干了十年,赚了100万,孩子上了大学,所有的这一切信息都和杰伊吻合。
      “今天谁要是逃跑,谁就不是朋友。”
      鱿鱼严厉地说。
      “来,冷静,冷静。我们是谁呀?在国外和警察玩捉迷藏,什么阵势没见过?”
      另类女人哭丧着脸说。
      “我根本就没想玩儿稳先生。在网上聊天的时候倒挺好,让你们这么一弄,以后还怎么聊啊?”
      “谁玩儿他啦?我们现在是在玩儿他吗?我们只是想和他一起快乐快乐,这有什么不好啊?他可能跟我们一样也没有女朋友哪,真的!”
      地瓜没好气儿地说了一句。
      地瓜扭动着地瓜似的粗腰跑下楼去。
      等地瓜拎着化妆包回来,四个人急忙化好了妆。
      画好了眉毛,嘴唇上涂上了唇膏,大家都找回了自信。
      这时,另类女人才问道:
      “嗓音怎么样?”
      “爽快,像个男子汉。”地瓜答道。
      “是不是有点粗?就像铜钟发出的那种声音……”惠贞问道。她想起了杰伊的嗓音。那种能让女人舒心的声音。
      “男人哪有嗓子不粗的?什么叫像铜钟发出的声音啊?你在说什么呀?是在说你的情人吧?”
      鱿鱼咯咯咯地笑个不停。大家都跟着笑起来。这笑声不是在怀疑惠贞,的确是为了大家一起开心。
      惠贞还在怀念着杰伊的声音。
      “哈哈哈,笑得特有趣儿,可能是太意外了。”
      鱿鱼这么一模仿,大家又笑弯了腰。
      “我看他是个好脾气,是个很朴实的一个人。所以,才肯让老婆去美国啊。”地瓜补充了一句。
      “已经荒废了十年青春年华,再分别十年,不都成老头,老太婆啦?这是什么人生啊?”
      “是不是稳先生的夫人有情人啦?要不,能撇下刚回来的老公?”另类女人小心翼翼地说。
      “离家十年,这种事儿也只能认了。”地瓜不情愿地说。
      鱿鱼问道:“你……也那么……想吗?”
      另类女人突然哭出声来。
      “怎么了?来来来……”
      鱿鱼招呼大家举起了杯。酒杯碰到了一起,喝的时候却一点声音都没有。
      稳先生没来。可她们不能就这么结束这个三八节。她们去了练歌房。惠贞唱完了《献给杰伊》以后,又唱了一首《安妮》。鱿鱼唱了《男人真让女人烦》,地瓜唱的是《真对不起,我已经爱上了你》,另类女人也唱了一首《我就知道会爱你》。
      另类女人哭着去了好几次洗手间。谁也没去安慰她。
      “分居十年,什么事儿不能忍啊?”
      大家都装出了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地瓜不厌其烦地给稳先生打了电话。
      “我是另类女人的朋友。我们在格舍利练歌房。格舍利,格舍利知道不?二楼,209包房。三八节不能就这么过呀……”
      四个人又来到了刀切面餐馆,要了几瓶啤酒。
      鱿鱼拿起了电话。
      “稳先生,我们在刀切面餐馆呢,我是另类女人的朋友,叫鱿鱼。这里……还有地瓜……还有一位没有网名……打搅您了……对不起……谢谢您能接我们的电话。千万别撂……啊!别误会,千万别误会。我们不是那种随便的女人,也不是那种水性扬花的女人……不是……黑社会的……就是想乐和乐和……想过好日子……才……我们都有……老公,有孩子……的好女人……好妈妈……”
      手机掉在刀切面上,大家见她说着说着睡着了。
      礼花为谁怒放
      没回来呀……惠贞失望地走进了家门。家里出奇的安静。本想大发雷霆,无奈,浑身无力只好不情愿地躺在床上。愤怒也需要能量。因为酒喝得太多,能量消耗得也差不多了。这么一来,她感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舒服。情欲也随着能量悄悄地溜走了,只觉得浑身软绵绵的。活生生的现实统治了她,只能认可女儿的出走,那孩子已经不再需要妈妈了。互相都需要一些时间……
      呜――,传来了火车启动的声音。又有一些人,向着他们的目的地出发了。女儿也是坐火车走的吧?
      口渴了。她想站起来,觉得眼前直冒金星,只好捂着头坐在床边。好不容易等到金星消失,才勉强站了起来,可是怎么也控制不了左右摇晃的身体。在韩国的时候也有过这种情形。每当自己委屈地哭着喝完酒,第二天早上,就一定两腿打晃。不过没有一次因此而误工或病倒过。每天早晨7点准时出发,坐上小公共汽车,再换乘地铁赶到饭店,便开始一天的工作。一整天也没个休息。只要有空还得擦玻璃,清理冰箱。客人少的时候,这也是对老板的一种安慰。一直到了晚上11点才急急忙忙跳上末班车回到家里来。
      惠贞连续喝了两大杯水,靠在窗边朝远处望去。广场上阳光灿烂,晃得她立刻闭上了眼睛。她恍恍惚惚地看到密密麻麻的杰伊聚集在广场,他们在冲着自己高喊:你真不想知道我是哪里人吗?真不想知道吗?我就知道你买的是仁川到延吉的机票。不是我偷看了你的机票,是我的直觉告诉我的。一想到送你回国,一想到也许以后永远也不能相见,我真想知道你的实情。我都要疯了。
      惠贞一下子把头伸出窗外,朝着广场和小区周围四处张望。另类女人说:他家在车站附近,啊,惠贞,和你家挺近啊?!是你们邻居吧。哈哈哈……鱿鱼说:他家就在车站附近,啊,惠贞,是你们邻居吧。哈哈哈……他家在车站附近,和你们家挺近啊,是你们邻居吧。哈哈哈……
      惠贞吓了一跳。背后响起了一阵音乐声。你赢啦!祝贺你!……传来了礼花怒放的音乐。
      惠贞赶紧缩回头关上窗户。稳先生和杰伊也很快离她而去。
      丈夫出现了。他递来了一张纸。
      惠贞心头一阵颤抖。
      丈夫的打扮和表情,还有礼花怒放的音乐给了她一种不祥之兆。
      惠贞大声问:这是什么?是什么?
      惠贞的脸色变了:你怎么可以?那是我买的房子。你怎么可以用它来抵押?你怎么可以?!
      “期限是15年,利息我来还。这个由你来保管。这个月的利息已经交了。每个月我都会按期偿还利息的。”
      我该说什么?从何说起?怎么才能表达我的心情?惠贞大张着嘴站在那里怒视着。下面这句话更让惠贞感到恐惧,恐惧得无法形容。
      “我办好了去美国的手续,马上就要走了,到了北京拿到签证就出发。能不能顺利地拿到签证还不一定,可是,冒险已经开始了。我可能也要十年才能回来。”
      “老公,老公,那可不行。老公……”
      惠贞扑通一下坐在地上。
      “我刚回来,你再出去十年,这可不行,绝对不行……”
      “那是你的十年。那十年你赚到了钱,可是,我的自尊心,一个男人的自尊心,都毁了,毁了,在你面前我已经不是个男人了。所以,我们现在不能成为夫妻,因为我不是个男子汉。”
      “对不起,老公,我把手机还给你。对不起,老公,零花钱,老公,零花钱也给你……”
      要自尊心有什么用?经济制裁又有什么用?惠贞苦苦哀求。
      “不行,老公,我为了咱们这个家,为了你和孩子,老公,我真是献出了一切啊,为了咱们这个家,为了你和孩子,老公……”
      
      惠贞坐在电脑前面。黑色的棋子占据了整盘。你赢啦!祝贺你!寂静中,礼花在怒放。
      手机响了。惠贞翻了半天从提包里找出了手机。呜――传来了火车启动的声音。又有很多人要坐着火车出发了。想到坐在火车里的丈夫,止不住的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
      “对不起,家里出了点事儿。发生战争了。真是对不起……”
      一个舌头发硬的男人用首尔口音唠叨着。
      惠贞刚想关掉手机,可她的手一下子僵住了。
      “你在听吗?我是稳先生……”
      惠贞吓得一激灵。这时才想起,鱿鱼给稳先生打电话用的是自己的手机。
      “我是稳先生。”
      宽宽的额头,嘴边的痦子浮现在眼前。
      杰伊浮现在眼前。惠贞想起了杰伊。
      “真的,发生战争了。我老婆要去美国……还要干十年……这是什么事儿啊?这到底是什么事儿啊?我现在在‘乐园’,没洗澡,也没蒸桑拿,就在你们喝过酒的六楼。我在自己喝酒,喝了高粱酒,米酒,好痛快!喂,说话呀,你是另类女人吗?是鱿鱼?是地瓜?”
      我是安妮。
      惠贞在心里默默地答道。
      “姓吴还是姓高?你呢?说话呀。我真不容易啊。在异国他乡干十年那么容易吗?为了家庭拼死拼活地干,什么活儿没干过呀,我原本是个稳重的人,所以,头发长得也特别厚,可是,回来的时候成了个秃顶。我的青春也像头发那样掉没了……鱿鱼女士,求你了,说话呀,地瓜女士,我的青春真的掉没了。真的……”
      惠贞爬在电脑桌上捂着嘴哭起来。
      你赢啦!祝贺你!……寂静中,礼花在怒放……棋盘上,黑色的棋子垒起了万里长城……
      稳先生,礼花在为谁怒放?杰伊,礼花在为谁怒放?
      惠贞真想问他这么一句。
      随着手机的响声,红光在一闪一闪。来短信了。
      妈妈,我现在在大宇宙和QQ里的流氓兔他们在一起呢,不必担心。
      在大宇宙,和QQ里的流氓兔他们在一起……
      惠贞好不容易弄明白“在一起”的意思。
      
      责任编辑 哈 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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