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最初安装视频，是太太的主意。 初夏，蒋教授的太太去了新西兰，进行为期一年的培训。视频聊天既快捷又方便，还节省了不少国际长途费。
蒋教授今年刚过五十，住在理工大学的教授楼。这楼虽说外表老旧，比不得近几年造的新公房，但内里却宽敞大气，全木结构的建筑冬暖夏凉，苏式风格的门廊粗壮高挑，门前常年养护着大片大片的草地。这幢象征着地位和身份的小楼，在鳞次栉比挤挤挨挨的新公房中间显得稳健从容，儒雅不群，甚至还有几分神秘。
太太出国后，偌大的房子里只剩下蒋教授一个人。因为新西兰和上海有近四个小时的时差，所以，每天晚饭后，他就仔细地把院子、楼道、客厅以及自己书房的门挨着顺序一一关上，然后打开电脑，和太太见面。
夏夜很热很闷，无数的暑气和干渴正在夜色里蒸腾着，把教授楼围成了一个小小的孤岛。屋里开着冷气，但这种凉爽和静谧与玻璃窗外的溽热聒噪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反而令蒋教授浑身别扭。
你好。
你好。通常他们这样开头，彬彬有礼地开始双边会晤。可能是视频失真的缘故，屏幕上太太的五官反而有了一种怀旧的效果，像一张泛黄的照片。太太又重新回到了女大学生的样子，她模糊地笑，模糊地说话，模糊地看着蒋教授。
想你。
我也想你。那一边，太太很快地回应说。
敏敏。蒋教授叫着太太的小名，他听出了自己语气中的急切。让我看看，好吗？
看啥？太太不解地问。听懂了丈夫支支吾吾的意思后，她笑了。她调整着摄像头的位置，于是，一阵晃动之后，蒋教授就看见了妻子的胸部和腰。
你脱了吧。他壮起胆子轻轻地央求说。太太被他缠不过，解开上衣扣子，把领子往下拉了又拉，露出了肩胛。但这与蒋教授的要求相距甚远，他想看见的是她的裸体。太太笑了，文绉绉地说他不像话，说他这样下去很危险，语重心长像告诫一个正在错误边缘徘徊的下属。
断线后，蒋教授在床上躺了很长时间，他想他是睡不着了，于是索性又打开电脑。
网络给他的感觉就是一片汪洋大海，有无以计数的信息深深地隐藏在海底，需要你用心地挖掘。但是，也有一些信息，它们习惯于在海面上跳跃，像细细碎碎的波光虚幻，迷离，它们急切地召唤着你，不由分说地撞入你的眼帘，把你的眼睛刺得很疼很痒。
此时，屏幕上照例充斥着那些翘首挠姿的美女图片和挑逗文字：裸聊，和性感美女面对面！火辣接触，极度体验，午夜裸聊，让你“性”致勃勃……蒋教授没像以往那样，一见到这种画面就触电一样关闭。他像一个走过路过的人站在门外远远地打量了一番。这一打量不要紧，他的心就此开始跳得剧烈起来，忍不住马上一脚跨进门去，不想错过里面的风景。
总之，在那个夏夜，僻静的教授楼里涌动着一些难以言说的冲动和暧昧。蒋教授走到客厅再次检查了一下门锁，又站在窗边听了一会儿蛙鸣。他原想让夜风把脑子里的晕热吹掉的，但显然越吹越热。终于，他坐回电脑前，开始用颤抖的手指输入自己的手机号码，注册裸聊……
二
暑假很快过去了。
由于连续熬夜，蒋教授在步出教授楼时感到头重脚轻，以致于上午面试研究生时都有点神思涣散。直到女学生叶子的出现，才让他猛然惊醒。
叶子是报考他研究生中唯一的一名女生。她端坐在教室中间的椅子上，双腿偏向一侧，姿势优雅。她红着脸一一回答主考官们的提问。蒋教授没有提问。叶子细长的脖颈处有一枚鲜红的痣，它像烙铁一样阻断了他的思维。
晚上，蒋教授匆匆结束了与太太的对话，娴熟地打开裸聊网页，登录。可惜还是晚了一步，“燃烧的蝴蝶”已经和其他人聊上了。
你老是在大厅里玩当然没劲啦，不如我介绍你去“小房间”，保证你热血沸腾！管理员十分热心地凑上来。蒋教授知道，“小房间”通常在午夜时分对一些特殊会员开放，据说还上演夫妻秀呢，和它相比，大厅里的脱衣秀只是小儿科。但无论管理员如何游说，蒋教授坚决没去“小房间”，他觉得自己还没有堕落到那个地步。他继续等待着“燃烧的蝴蝶”，心情愈发焦躁难耐。
“燃烧的蝴蝶”是网上一位炙手可热的美女裸聊主持人，人气很旺列于排行之首。除了曼妙玲珑的身材之外，她有一点与众多美女不同。她们聊天时露身不露脸，藏头缩尾的顿显委琐，她露脸，而且是非常艺术非常聪明的一种露法：彩绘脸谱。
她把美丽的蝴蝶图案画在脸上。以鼻子为主轴，两只精致的翅膀柔软地展开，丝丝缕缕地覆盖住白皙的脸颊。不知是否因为彩绘的缘故，蒋教授总觉得“燃烧的蝴蝶”身上有一种文化的浪漫的味道，这使得她与其他风月女子不同，这也使得他们之间的裸聊和一般人的裸聊不同，似乎不再只停留在纯粹的对肉体的窥视上。至少蒋教授这么认为。
终于，“燃烧的蝴蝶”来了。
她穿着一件薄薄的吊带衫，红衣白肤，配上粉红银底的蝴蝶妆容很是干净。她的眼皮上涂了白色的荧光，目光迷蒙地看着蒋教授，笑了一下，招呼着他的网名，沙漠，你在等我吗？
等待是甜蜜的，不是吗？“燃烧的蝴蝶”又迅速地打出一行字。她不像其他女孩那样急吼吼地直奔主题，谈价钱脱衣服。这也是她独特的魅力。她欲擒故纵地撩拨着网络那一端的男人，让他们兴奋，欲罢不能，继而心甘情愿地购买点数为她充卡。
今天，我为你买了两幢“别墅”和两辆“宝马”。蒋教授有点讨好地表白说。“别墅”和“宝马”在这种游戏中相当于筹码，用来购买裸聊服务的时间和程度，也是美眉们向管理员兑换金钱的依据。做裸聊的女孩子再独特再与众不同，其目的殊途同归，都是为了钱，“燃烧的蝴蝶”也不例外。蒋教授并不是书呆子，这个他懂。
谢谢你，你真体贴！“燃烧的蝴蝶”笑了。她的肩膀在抖动，脖颈处那颗红色的痣也随之抖动。她侧过身子，对着镜头轻轻地褪去了一根肩带。
你的痣很好看。蒋教授故意说。
她又慢慢褪去了另一根肩带，浑圆的双肩以下雪白的肌肤全部暴露在他的面前。她打出一行字，在我们老家这叫仙女痣，长这痣的女子命中能嫁状元郎呢。他心里一颤，下午他曾用同样的问题问过叶子，叶子的回答和“燃烧的蝴蝶”一模一样。
屋里开着空调，但蒋教授的额头还是渗出了汗，他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那具鲜活的胴体在轻轻地扭动，似乎触手可及。他隐约觉得，彩色蝴蝶后隐藏着的分明就是叶子。此时，女研究生叶子与“燃烧的蝴蝶”已经重叠在一起。当文雅与狂野，知性与浪荡结合在同一个女人的身上时，冲击力是巨大的。蒋教授被点燃了。他周身的血液突突地奔流，像要撑破皮肤跳出来。他兴奋，高亢，几乎要高声叫喊起来。
他又购买了很多点数。他想留住“燃烧的蝴蝶”，一直到天亮。
凌晨时，蒋教授才洗漱上床。他意犹未尽地做梦，梦见了在大学的图书室里，一个女人赤裸着年轻丰腴的身体靠在窗边安静地看书。她转过脸来，脸上的油彩融化了，叶子优雅地向他微笑。
三
网络和现实世界相比，究竟谁大谁小一时难以言说。套用一首歌里的歌词：这世界说大就大，说小就小。似乎也可以说：这网络说大就大，说小就小。说大，叶子并非蒋教授所以为的那个“燃烧的蝴蝶”；说小，叶子也曾经涉足裸聊，差一点儿就成为网上第二个或第n个“燃烧的蝴蝶”。
叶子的父母很早就离异了，母亲是当地一名机关干部，个性坚强乐观。她积极鼓励叶子考研，说我还有四年才退休，刚好供你硕士毕业，老天爷算得多好！一个月前，正当叶子集中精力复习，准备考蒋教授的研究生时，老家却突然传来了母亲患尿毒症的消息。叶子准备放弃考研，回老家一边上班一边照料母亲。母亲却打来长途电话放出狠话，她说如果你放弃考研我就放弃治疗。这么一来，把叶子愁得不行。
一天，报纸中缝的一则招聘启事吸引了她的注意：招聘网络美女主持，薪水丰厚，可兼职。她按着地址找到一个简陋的办公室，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接待了她。女人对叶子的长相和谈吐十分满意，高兴得像是星探觅到了一颗新星。她说我有预感你一定能走红。她叫了一辆出租车带叶子去工作现场增加“感性认识”，车绕了好大一圈，最后停在郊外的一幢别墅前。
别墅门口蹲着一条很威猛的大狼狗。虽说是大白天，房间里的窗帘却拉得严严实实的，叶子像一下子掉进了地道，过了好长时间眼睛才适应。外表富丽宽敞的别墅里面却出乎意料地简陋，一些薄薄的木板隔出十几个小房间，每个小房间外面垂着半人高的布帘。
看，这就是你们的工作室。女人说着推开其中的一间。
房间很小，里面放着两张单人铁床，床上散乱地堆着女孩子的化妆品衣服什么的。两个女子各自坐在电脑前，一个穿着吊带衫，另一个则把身子松松地裹在一堆像浴袍似的毛巾里。她们的样子很奇怪，她们像两条慵懒的蛇一样对着镜子扭曲着，翘首挠姿，顾影自怜。这时，裹浴袍的女子张开了双臂，做出一个要飞的姿势，浴袍像一层酥软的皮屑从她的身上落下。
叶子吓了一跳，她有些明白“网络主持”的意思了。女人在耳边不失时机地开导说，做这一行一定要放得开。放心，你生活在网上，没人知道你是谁。女人指着正陶醉地“飞翔”的女子告诉叶子，像她这样，每月收入五千以上呢。
五千？叶子听了心里一动。
你这样耗着想喝西北风啊！女人三步两步走到吊带衫跟前，十指飞快地在键盘上敲起来，屏幕上立刻出现了几行字。接着，她又一把扯下女子的吊带，露出大半个胸脯，把她推到视频摄像头前，转过身来演示似的对着叶子说，像这样，有时候可以先主动露一点，男人尝到甜头后自然就胃口大开啦……
幸亏房间里的光线极暗，没人发现叶子的脸已经成了一块红布。女人用鼠标点击着网上一个主持人排行榜说，这个“燃烧的蝴蝶”已经连续几个星期第一名了，她的法宝是彩绘面具。
女人临走时把一本小册子塞到叶子手里，这上面的彩绘图案应有尽有，你先看着。她又说，你气质好皮肤好，相信你一定能迅速走红，风头健过“燃烧的蝴蝶”。
几天后，母亲打来电话，她所在的单位发动募捐，为她筹齐了前期治疗费用。她嘱咐叶子安心考研。叶子长长松了一口气，她没再去别墅。偶尔翻看小册子里精致的图案，想起那一次鲁莽的别墅之行，心里不免阵阵后怕。
两个月后的一天，蒋教授有意无意地在叶子桌上的资料夹中间发现了这本小册子。打开一看，里面全是昆虫图案彩绘。其中，有一页被对角折着，再打开，是一幅绿金的蝴蝶图案。这个图案，刚好就是“燃烧的蝴蝶”昨晚的妆容。
叶子，果然就是“燃烧的蝴蝶”？
多日来的猜疑终于得到了“印证”，蒋教授一时不知是喜是忧。那一天下午的讲课，他一直都不在状态，显得心不在焉。叶子不放心，以为他病了，坚持和同学一起把他送回教授楼，又替他烧了水、叫了外卖才离开。
当天晚上，蒋教授破天荒地没有上网。
四
秋天即将来临时，蒋教授似乎陷入了一场恋爱之中，无法自拔。
恋爱的感觉很清晰，但恋爱的对象又似乎很模糊。白天他渴望看见叶子，夜幕降临后，又焦急地到网上寻找蝴蝶的影子。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爱上了裸聊时“燃烧的蝴蝶”，还是生活中谦和文静的叶子。
他在街头的店铺里买了一个手机号码，然后用这个陌生的号码不停地给叶子发短消息：我知道你就是“燃烧的蝴蝶”，冰清玉洁的女子为什么要做裸聊？太可惜了，快停止吧！身体应该留给爱你的人欣赏，求求你别再做大众情人了！叶子没有回音。蒋教授很生气：白天你是女研究生，晚上摇身一变就成了色情女郎，你不觉得羞耻吗？！消息发送出去后，他怔了一会儿，他觉得这句话也像是针对他自己说的。是啊，谁会知道白天令人尊敬的教授一到晚上就欲火中烧窥阴成癖呢？
接到那些匿名的短信后，叶子着实吓得不轻。她只是去那神秘的别墅转悠了不到半小时，就有人掌握了她的信息并且频频骚扰，如果自己真的染指裸聊那还了得？！
蒋教授认定叶子就是“燃烧的蝴蝶”。面对叶子时，他想揭掉她的面具，戳穿她的隐秘，让她停止裸聊，但是，每每话到嘴边，又生生地吞了下去。是啊，这又何尝不是他自己的面具和隐秘呢？难道他能对她说我就是沙漠？他能够面对“燃烧的蝴蝶”的挑逗，却害怕看见叶子嘴边讥讽的微笑。
他已经无法忍受叶子的身体在网上被众人饱览，但又想不出办法让她退出这场游戏。于是，他只能一次又一次地购买点数，尽量“垄断”她的视频不让别人“插足”。与此同时，眼看自己六位数的存款就要归零，于是他编了一个谎话，向远在新西兰的妻子要了密码，把她的存折全部取空。
蒋教授自学了电脑影像处理。一次学校聚会上他举着数码相机捕捉到叶子的正面特写，如获至宝。他在电脑中截下视频中“燃烧的蝴蝶”的身体，再用“换头术”安上叶子的脑袋，简直天衣无缝。这张处理过的裸体图像被他设置成电脑桌面。无论何时，只要一打开电脑，叶子就冲他笑得一脸灿烂。这个时候，叶子也好，“燃烧的蝴蝶”也罢，就只属于他一个人。
蒋教授独自在教授楼里深居简出，电脑又设有开机密码，他觉得很安全。
中秋节的晚上，研究生们带着啤酒和食品到教授楼前赏月，叶子也来了。那天晚上的月亮特别美。叶子穿着一套棉质的休闲服，宽松的样式掩盖不住窈窕的身材，反而使那些美妙的曲线有了欲说还休的味道。
有了酒精和夜色的双重掩护，那一夜，蒋教授的目光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叶子。叶子的眼睛在眨，嘴唇在动，脸蛋因为躲藏在树影之间，就像躲藏在蝴蝶面具后面同样妖娆迷人，由此更加妖娆迷人的当然还有她的身体。
蒋教授不胜酒力，斜斜地靠在藤椅上，任凭自己游离在一种深深的饥渴和臆想之中。他的目光透过了夜色，透过了衣服的纤维，打开了那个似乎熟识的身体。
聚会散去。蒋教授一边头晕脑胀地打开了视频和妻子聊天，一边抽空打开裸聊网页等叶子。他意外地发现“燃烧的蝴蝶”已经在线，留言板上还写着一行字：沙漠，从今天开始，我去小房间表演夫妻秀了，请继续捧场！
怪了，叶子不是刚刚离开吗？这么快她就上网了？小房间？夫妻秀？他有些想不明白，头剧烈地疼痛起来。正当蒋教授的脑袋疼得四分五裂难以自禁时，门铃响了，叶子赫然站在门口。
叶子好像是回来找挎包还是啥的，蒋教授没听清。他在酒意蒙中感到自己是在那充满诱惑的小房间里，而叶子就是性感横溢的“燃烧的蝴蝶”。他猛地抱住叶子，不顾一切地将她按倒在地。叶子叫喊起来。她的声音不响但充满了惊骇。她的双手拼命向上顶着，却像被一块巨大的石头猛然压住，动弹不得。
教授教授，您别这样别这样……
蝴蝶我来了，我来和你做夫妻秀……
平时教授楼前门可罗雀，那天刚好有一个校工带着妻子从岳母家吃了团圆饭晚归，见蒋教授家大门半开，还传来一些奇怪的声响。他们推门进去，看见了这样一幅场景：蒋教授和一名女学生厮滚作一团，女学生的上衣已被撕破。电脑开着，一个裸体美女占据了整个屏幕，妖冶地笑着。屏幕上方一个小小的视频对话框里，蒋教授的妻子正神情困惑，嘴一张一合，麦克风里传来她不停的喂喂声……
教授大概鬼上身了，疯子一样。事后，校工这么对人描述说。
发稿编辑/浦建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