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是五年前的事了。� 星期六清早落着雾麻雨，母亲喊我起床吃早饭，催了好几回。我赖在床上不愿起来。前一天我累坏了，傍晚从寄宿学校骑自行车回家，一路泥泞，摔了好几个跟头。回到家，已变成泥人，一身硬骨头全软了。�
躺在床上，温暖的气息令我想起学校里暗恋的女孩毛莉。我在脑壳里一件一件剥她的衣服，像剥洋葱一样。剥得仅剩下一件内衣时，屋门口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红卫闸出了车祸，你们听说没有！”女人是在跟堂屋里吃早饭的父亲母亲讲话，准确说是跟我母亲讲话。只听我母亲回话说，红卫闸的车祸，挨不到乌家镇的边，没听哪个讲起！女人又说，车祸出在红卫闸，撞的是乌家镇的人，王明清屋里两口子都给撞死了！造孽啊！你们不晓得，他们坐在亲戚屋里，祸从天降，一辆县城交通局的吉普车把房屋撞塌了，两口子当场就断气了！听说是司机喝多了酒，酒后驾车！最后我听到女人发出一句感叹，这是命啊，阎王爷要收人，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听女人讲完，我感觉浑身发凉，鸡皮疙瘩都竖起来了。王明清是我初中同学王豹的父亲。上高中后，王豹在安乡三中读书，跟我不在一
所学校，但跟我关系蛮好，经常有书信往来，生日的时候还相互赠送礼物。�
王豹的父母给车撞死了！我一下接受不了，不敢相信是真的。我不晓得王豹收到这个揪心的消息没有。母亲还在跟门口的女人讲话，问消息的来源是否确切。我没有听到父亲的声音，父亲一向沉默寡言。我赶紧爬起床。我想搞清楚车祸到底是不是真的，撞死的人到底是不是王豹的父母。�
穿好衣服，出了卧房，走到堂屋门口。门口讲话的女人朝我笑，跟母亲寒暄讲我长胖了长高了。我认得讲话的女人，她住在税务所旁边，是王豹隔壁邻居。为表示礼貌，我也朝女人笑了笑。当时我的笑容肯定十分难看，因为我心里不好过，我猜出车祸的事情应该是八九不离十。王豹的父母，我前一周还去他家里见过，活生生对我笑脸相迎的人，转眼之间就没了。�
女人跟母亲又讲了一会话，转身走回家了。�
隔了差不多半小时，我草草吃完早饭，站在堂屋门口，看见王豹骑着自行车往屋门口经过。他气喘吁吁，灰头土脸，脸色极不好看，跟菜心虫咬过的大白菜一样，又黄又怏。王豹朝我望了一眼，面无表情。以往他骑自行车回家，往我家屋门口经过，不管有没有看到我，他都会停下来喊我。如果屋里出来的是我父亲或者母亲，他就会笑着问我父亲或者母亲我回家没有。如果出来的是我，他的笑容就会更灿烂，让我去他屋里坐，扯白话。这一回，王豹没有从自行车上下来，也没有朝我笑。我想得到，他的心里苦，笑不出来。其实我心里也不好过，我不晓得用什么话安慰他好。我在心里骂自己，那么多年的书白读了，安慰个人也不会！�
车祸的事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在乌家镇传遍了。对这起事故，乌家镇的人们开始谈的是肇事司机，讲他有后台，事情肯定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谈到后来，更多的则是讲命运的无常和王豹往后的日子，他的父母不在了，无依无靠的他将怎么过。母亲从外边回来，带了一路消息：车祸其实是有先兆的，上个星期王豹母亲白天在屋里上茅房，无端跌进了茅坑，粘了一身屎尿。做梦掉进茅坑是有喜事，大白天掉进茅坑就要办丧事！母亲讲完看父亲的眼神不对，父亲不相信她讲的话。母亲又补充说，你不相信，这话不是我讲的，是算命的蔡瞎子讲的！父亲看了看我，又掉头对母亲说，道听途说的事，莫在伢儿面前开黄腔！听父亲讲完，我忍不住想笑，最后还是笑不出来。父亲讲的这句话有点像我们高中语文老师的口气，有股知识分子味！�
母亲见跟父亲扯不到一路，她朝我走拢来，告诉我王豹去了红卫闸，是镇政府的领导派车送他过去的，在路上，王豹哭得稀乱！��
2
坐在卧房里看书，听到老远――从河码头方向，传来鞭炮声。�
鞭炮噼里啪啦的声音搅得我心绪不宁。搁下书，走到堂屋门口，见远处一辆卡车朝我家方向驶来。隔了不到一分钟，我看清是王豹站在卡车上，穿着孝衣戴着孝帽，他的几个亲戚站在他周围，不停地抽泣。卡车从我屋门口经过时，王豹打了个哭嗝。我目睹了他满脸的泪痕和他没有流泪的眼睛，他的眼泪水已经哭干了。卡车开走了，从后面我看到车里横着两副刷了黑漆的棺木。�
镇政府出面操办王豹父母的丧事。办丧事那人说，跟平常屋里“老人了”不一样，车祸死人是冤枉死的，煞气大，不能在屋里搁太久。实际上谁心里都明白，他们是怕王豹屋里闹事。那人跟王豹屋里做主的亲戚商量好，星期天上午出葬，遗体只在屋里摆一夜，让王豹黄泉路上的父母认得回家的路，隔天到县城火化。�
第二天上午，天放晴了，抬棺木的八个劳力走进了王豹家。王豹一直没有开口讲话，劳力们抬起棺木时，王豹对办丧事那人说，不能走，撞人的司机没有受到惩罚！抬走了，到时候找不到证据了！�
那人说，那边答应赔七万块钱！�
听到钱，王豹立马变了脸色，嚎啕大哭起来。他哽咽着说，钱能换回我爸妈的命？我不要钱！�
那人说，你也晓得换不回父母的命，那就收好钱，当是父母留给你娶老婆的本！讲完那人朝几个劳力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准备上路。�
王豹一手护着一副棺木，斩钉截铁地说，不许走！几个劳力没有听王豹的话，他们是收了钱来干活的，不想浪费时间。王豹见没人听他的话，不把他放在眼里，他转身跑进厨房，拣起一把菜刀握在手里，堵在堂屋门口，再次对屋里的人说，谁也不准动我爸妈！王豹的眼神跟他手里的刀子一样，寒光闪闪，充满杀气！�
乌家镇很多人在王豹屋门口看热闹，我也跑去了。王豹的眼神真的变了，跟以前不一样了，像一把刀刃磨得发亮的匕首。挨了差不多两个钟头，王豹的亲戚趁他不留意，把他手里的菜刀夺走了。王豹奋力挣扎，几个亲戚一拥而上，把他架到一边。有个年长的亲戚骂他不懂事，脾气犟，事情到了这步田地，见好就收算了。肇事的司机赔了钱，就算抓他去坐牢，一命抵两命，死的人还是活不过来！拿了钱算了！不少看热闹的人也觉得王豹亲戚讲得有道理，甚至有人讲，王豹父母一把年纪，就是拼上两条老命，也挣不回来七万块钱。讲话人的意思很明显，王豹父母用两条命换七万块钱，赚了，该知足了！�
两副棺木从王豹屋里抬出来时，我听到王豹哭喊得呼天抢地，语调跟秋天的落叶一样忧伤，声音跟春雷一样响，撕心裂肺。当天下午，没有等王豹回来，我就骑着自行车回了学校。本来我是想等王豹回来跟他讲几句宽心的话的，但母亲跟我说，目前这个节骨眼上，让王豹一个人冷静冷静合适些。想一想，母亲的话也有道理，我就先回了学校。临出门时，母亲一再叮嘱，要我注意路上的汽车，来了车靠边站，万一有个闪失……母亲没有讲后面的话。但我晓得，她的意思是，有个闪失，就跟王豹父母一样了！�
晚自习时，我绞尽脑汁给王豹写了一封长信，有近四页材料纸，大意是劝慰他朝前看，不要老惦记父母车祸的事情，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接下来几天期中考试，考试完后是周末，老师喊我帮忙改试卷，我没有回家。星期六晚上给家里打电话，我向母亲打听王豹家里的事。母亲告诉我，人都火化了，还能有什么事，闹也闹不起来！母亲另外讲了一件事，也是跟王豹有关的，让我大吃一惊。镇政府帮王豹家料理丧事，找肇事者赔款，最后从车祸赔的七万块钱里硬抽了一万块，说是劳务费。剩下给王豹的六万块钱，存在一张存折里。王豹家的伯伯舅舅，所有亲戚，都对存款折虎视眈眈，都想从中捞好处。�
我晓得母亲讲的，全都是从乌家镇那些嚼舌的妇女那里听来的，无事实依据，但无风不起浪。当天晚上我失眠了，躺在床上辗转难眠，为王豹的前途担心。��
3
星期五上午，第二节课下课后，我收到了王豹的回信。他在信里讲他没事，语气相当平静，就像家里没有发生任何变故一样。王豹讲他没事，本来我应该感到高兴才对，但我心里隐约觉得不对劲，他的平静明显是装出来的。�
放学后，我从学校车库推出自行车，又花两毛钱借来打气筒，给瘪了的车胎充满气，然后一溜烟踩着自行车回家。到屋吃完夜饭，我就去了王豹家。王豹爸妈的遗像和骨灰盒摆在堂屋里，八仙桌上燃着香和蜡烛。�
看到我，王豹没有笑，眼神空空洞洞的。走进他的卧房，他告诉我他退学了，不念书了。我劝他再坚持八个月，把高中读完，拿个毕业证，到时候出去打工也容易找工作些，出去做事都要看文凭。王豹摇摇头，讲他吃秤砣铁了心了。我不好再劝。我把脸别到一边，发现灰白的墙面有一张醒目的肖像画，由铁钉牢固着，肖像画上的人眉心给铁钉刺穿了。�
跟王豹家有走动的亲戚我大多见过，肖像画上的人身体有些发福，我不认得。我问王豹，肖像画上的人是哪个？他迟疑了半天，告诉我是肇事司机！王豹说，他要把撞死父母的凶手牢牢记在心里。讲这句话的时候，王豹眼里有一丝忧伤，过后眼神又变成一把匕首。我看不透王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但明摆着，他放不下。站在他的角度想一想，一时放不下也是人之常情。王豹对父母的孝顺在乌家镇是有口皆碑的。�
我把左手搁在王豹的右肩上，要他不要再纠缠过去的事情！说完我又把话题转到一边，问他今后的打算，是不是准备去南方打工。镇上许多跟我们一般大的同学，辍学后都去了广东打工，进工厂一个月能挣六百八百。对还在上高三的我来说，六百八百是天文数字。�
从王豹屋里出来，他送我走了一截路。他说，等父母“五七”过了，计划到县城学两个月电脑，然后再到广东打工。摸黑走了十多米远，我不让王豹送了，要他回去。王豹突然握紧我的手，说，刘顿，我们永远是朋友！我也紧紧握住他的手，望着没有月色的天空说，除非你不拿我当朋友，那我们就不做朋友了！�
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为王豹讲的话激动不已：“朋友”两个字，他是从心里讲出来的。黑暗中，思想开小差的我给石头绊了一脚，险些摔跤。�
回学校后，好几天我都在想王豹。他要去广东打工，我得给他送一件礼物。想来想去，我决定送他一本书《平凡的世界》，让王豹做“孙少平一样坚强的人”！我每个月的伙食费不多，买不起新华书店的正版书，一套书三册得花60块钱左右。星期四吃完夜饭，我走出校门，在卖盗版书的小贩那里，讨价还价，最后花15块钱购了本《平凡的世界》。书印刷粗糙，而且错别字连篇，没办法，我只买得起盗版的便宜货。�
买好书后，我径直回教室上晚自习。我想在扉页上写一句励志的话，想了许多名句，都觉得不合适。最后，我选了王豹对我讲过的一句话“我们永远是朋友”，我把这句朴实的话写在扉页上，并在末尾署上自己的名字。�
周末回家，星期六上午，我吃完早饭去了王豹家，他还在睡懒觉，没起床。听到我在门口喊他，才����爬起床。本来我想跟王豹多讲几句话，见他一副没睡醒的模样，我把书交给他后，转身回了家！�
中午，我坐在门口晒太阳，王豹来了我家。他好像跟我生分了，不怎么讲话。我俩沉默了好久，最后还是我先开口讲话，要他出去后在外面忍让一点，不要跟人交恶。这些话都是我去读高中，临出门时母亲跟我讲的。�
王豹的眼窝湿了！�
我又继续说，在外面不要走歪路，不要为了钱做犯法的事！乌家镇跟我们同龄的，有好几个在外边不学好，听母亲讲，其中有一个加入团伙入室抢劫，给判了十年刑。学坏容易，学好难。他父母不在了，又是一个人，无牵无挂的，在外边，指不定就学坏了。�
王豹一直默不作声。等我讲完，他背过身擦了一把眼睛。我晓得他在擦眼泪。过后，他转身对我说，刘顿，假设哪天我出了什么事，你一定得原谅我，继续跟我做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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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听说，闲在屋里，王豹似乎整天都无所事事。他白天不出门，蹲在后门口磨匕首，一把生锈的匕首。腰弓累了，他就起身歪歪脖子，扭扭腰，望着远处打发时间。�
天擦黑以后，王豹将匕首别在腰间，若无其事走出门，在乌家镇石板街上游荡。刚开始走路的时候，他感觉腰间的匕首硬邦邦的，特别别扭。习惯以后，腰间的匕首变软了，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一个多月以后，王豹把生锈的匕首磨得锃光瓦亮。他掰着指头算了算，父母的“五七”到了。他给父母烧了一堆纸钱，嘴里念念有词。烧完纸钱，王豹站起身，脸上挂着两行泪，对着星火闪闪的火堆说，爸妈，你们走好！王豹想好了，等父母“五七”过后，他要为父母做点事情。�
第二天清早，王豹走出家门。在街上，很多认识王豹父母的大人从菜场买菜回来，遇到他都善意地朝他笑。王豹面无表情，眼睛望着前方，旁若无人，就跟在黢黑的夜里摸黑走路一样。走到乌家镇政府大门口，王豹停下来，靠在门口的水泥石柱上。�
镇政府门口陆续走来上班的人。挨了一会儿，王豹等到了他要找的人――帮他父母操办丧事那人。王豹像一面墙样堵住了那人进门的路，说，我是来拿钱的！那人朝王豹横了一眼，没有做声，用手搡了王豹一把。王豹身子像弹簧样歪了一下，立马又弹了回来，郑重说，我是来拿钱的！那人把眼睛瞪得牛大，说，你是王明清的儿吧，钱不是给你了！�
王豹说，我来拿剩余的一万！�
那人说，给了你六万，还不知足！�
王豹说，那钱是用我爸妈的性命换来的，一万块就是两条胳膊一条腿。�
那人说，镇政府为你家里办事，跑前跑后，忙上忙下，你要讲道理！�
王豹说，我不管，我只要钱，一句话，你到底给不给？�
听王豹的口气这么硬，那人软了下来，说，钱给不给你，我说了不算，得开会商量。王豹晓得那人开始跟他打“太极拳”了。王豹心里明白，肇事司机那边肯定找过镇政府的人，镇政府那边又找亲戚讲好话，自己家里的亲戚骨头软，息事宁人，让爸妈冤枉死了！�
王豹亮出了腰间的匕首。立时，他的眼神也变成了一把匕首。他说，我只是拿回自己的钱！�
那人见了王豹手里的匕首，撒腿便跑。王豹没料到那人撒腿比兔子跑得还快。他预想的只是拿匕首出来骇一下那人，把钱要回来。那人一跑，王豹不由自主迈开双腿追了上去。一前一后，两人跑在了马路上。王豹手里还握着匕首，一副行凶的姿态。�
王豹没想到竟出现这种情况。事情闹大了。那人正好是朝派出所的方向跑的。不晓得谁报了警，不一会，派出所的几位民警也朝他们这边跑拢来。见到警察，王豹立马停止脚步，转身往回跑。但没隔多久，王豹便被警察逮住了，带回派出所，关在了铁皮屋里。�
七天后，派出所把王豹放了出来，王豹的脸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回家后，王豹从厨房拿起菜刀，握在手里，再次走出家门。王豹威风凛凛地走在街上，手里握一把菜刀，看到街上的人朝他指指点点，脑壳里一片空白，他听不到那些人在讲什么。�
走到供销社门口的时候，王豹身后尾随了几个胆大的人，他们跟在后面看热闹。走到邮电局的时候，王豹身后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晓得王豹要去镇政府讨钱。�
王豹笔直朝前走。他没有回头看身后的人，走到政府门口，他身后的人黑压压一大片。派出所已听到风声，李所长开着边三轮，带了两位民警过来。这一次，看到警察的王豹没有跑，他握着菜刀一动不动，对李所长说，我要拿回父母用性命换来的钱！�
李所长说，你来拿钱，还是来杀人，把刀放下！�
王豹说，拿了钱，我就走。�
另外两名握着电棍的警察围了过来。李所长示意两名下属一左一右包抄过去，他自己掏出别在腰间的手枪，对王豹说，放下你的刀！�
王豹盯着李所长手里的枪，像看玩具一样满不在乎，说，我只要钱，不要命！�
李所长恼火地说，你就是一块金刚石，老子今天也要钻个窟窿出来！�
等李所长讲完，两名警察的电棍同时落在了王豹的胳膊上。王豹手里的菜刀哐当一声，掉在了水泥地上。李所长疾步上前，用右脚踩住菜刀，拿枪把砸在王豹的额头上。王豹的额头立马隆起一个包。王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瞪着眼睛，朝三人扫了一眼，说，你们几个帮凶，会遭雷打的！两名警察将王豹摁在地上，背着手戴上了手铐。李所长踹了王豹一脚，他说，你他妈的是鸭子死了，嘴壳子硬！�
警察架着王豹站起来。王豹抬起头，眼神变成了掉在地上的菜刀，朝李所长砍去。他说，我再讲一次，那一万块钱是用我父母的命换来的，我要拿回去！�
李所长扬起他的手，甩在王豹的脸上，他说，你他妈要钱不要命！拿把菜刀讨钱，你这是抢钱！�
王豹的嘴角在流血。人群里有人说，王豹，你不要嘴硬，就不要钱了！�
王豹说，这一万块钱，我一定得带回去。�
李所长又一个巴掌甩在王豹脸上，说，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看热闹的人开始议论纷纷。他们全站在王豹一边，觉得他可怜，十八岁的他刚死了父母，又给派出所的人不当做人打。人堆里有人说，李所长，你也是有儿子的，小心报应啊！�
李所长掉头朝身后的人堆望了望，然后转头对两位民警说，走，带回去！�
�
5
半个月后，王豹从派出所一瘸一拐走了出来，身上到处是瘀痕，他没有回家。�
王豹走进了一间杂货铺，他盯着一把水果刀，对店老板说，老板，我是王明清的儿，想赊一把水果刀！�
杂货铺的老板晓得王豹讨钱的事。他说，孩子，你回家吧，你父母刚入土，你这个样子，他们怎能瞑目！�
王豹哽咽着说，我必须把钱要回来！�
老板说，你怎么就舍不下那一万块钱，那明知是要不回来的。�
王豹的眼泪水流出来了，哽咽着说，我要凑齐七万块钱，去县城找撞死我父母的司机，我不要他的钱，我要他坐牢偿命！�
老板望了一眼摆在那里的水果刀，说，你另外想办法去要钱，拿刀解决不了问题。�
王豹说，我只带刀要钱，不杀人！�
老板默许了，说，你自己挑！�
王豹选了一把十块钱的水果刀。走出杂货铺，他停在门口，回头对老板说，我会来还钱的！�
王豹带着水果刀再次出现在镇政府门口。他靠在水泥石柱上，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太阳照在他的身上，也照在明晃晃的刀片上。镇政府进进出出的人，远远地都躲着他走。隔了一会，王豹要等的那人出来了，手里拿着一个纸包。那人走到离王豹两米左右的地方，停下来，将纸包丢给王豹，没有讲话，转身就走了！�
王豹要回了父母用性命换来的一万块钱。他把水果刀别在腰间，一瘸一拐走回家。他换了一身衣服，又包了几件换洗的衣服，从锁着的抽屉取出六万块钱的存折和家里剩余的几百块钱。王豹取下墙上的肖像画，捏在手里看了看，装进裤兜。他打算上县城。�
去车站之前，王豹先去了一趟杂货铺，他还了赊账买水果刀的十块钱，然后又买了一把一模一样的水果刀，别在两边腰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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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在县城里转了一圈，王豹熟悉了交通局和公安局的位置。之后，他找到银行，把一万块钱存进存折里，凑齐七万块。等到天快黑的时候，他找到一家小旅店住下来。�
白天，王豹在交通局门口蹲点。十天过去了，他连司机的人影都没见到，王豹等得有点不耐烦了。又一天上午，焦躁不安的王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远远朝他这边走来。他掏出裤兜的肖像画，又抬头看了一眼朝他走过来的人。那个人比画上要瘦一些，憔悴一些。王豹在心里骂，狗日的！�
王豹甩了甩手，朝肇事司机走过去，尔后横在那司机面前。他从裤兜掏出七万块钱存折，丢在那司机面前的地上，说，你以为有钱能使鬼推磨，老子不要你的钱！�
司机莫名其妙地望着他，说，我不认得你！�
王豹说，你是不认得我，我认得你就够了，你化成灰老子都认得！�
司机说，你是不是搞错对象了？�
王豹暴躁了，你撞死我父母，还他妈装蒜！�
司机惊诧地后退一步，刚想讲什么话，王豹以为他想逃跑，气急败坏地抽出右边腰间的水果刀，捅进司机的小肚子。血潺潺地流出来，王豹握着刀柄的手松了。看到血，他不知道如何是好。司机倒了下去，像一面倒塌的墙样，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王豹脱下外套，掩住沾满血的右手，拔腿就跑，跑得比秋风还快！�
交通局附近的几个路人，亲眼目睹了这场血祸。他们都惊呆了，都不敢去追王豹。有个女人张着嘴想喊，却紧张得喊不出声来。另外一个男人稍微镇定些，赶紧打电话报了警，又拨打了县城人民医院的急救电话。�
王豹一路狂奔的时候，迎面看到一个胖子，长相跟刚才被捅了一刀的司机一模一样。王豹七上八下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他停下来喘着粗气。他在心里想，见到鬼了，刚才不是捅了司机一刀，怎么又活过来了。�
胖子朝王豹望了一眼，从他身边走过去。王豹觉得胖子的目光阴森森的。望着胖子的背影，王豹心一紧，脚下一软，瘫在了地上，像一摊死水。�
王豹缓缓地爬起来，朝公安局的方向走去，他想去自首。在公安局门口，王豹看见两辆鸣笛的警车从里面驶出来。他在门口徘徊了半天，最终没有走进去。肚子饿了，他想先去吃一碗面，他走进了公安局斜对面的面馆。�
在面馆里，王豹听到食客们议论县城刚才发生的凶杀案，说受害者是交通局司机刘胖子刚下岗不久的双胞胎哥哥，给捅了一刀，在人民医院急救！�
王豹晓得自己杀错人了。他搁下筷子，走出面馆，上了一辆机动摩托车。�
王豹走进人民医院，穿过熙熙攘攘看病的人群，找到医院的手术室。�
在手术室门口，他看到了那个司机刘胖子。刘胖子坐在候诊椅上，一副焦虑的模样。王豹将手伸到左腰间，朝刘胖子走了过去。快要接近刘胖子的时候，旁边走过来两个人架住了他，是两名乔装的便衣警察。�
事后母亲告诉我，县城公安局的刑警根据血祸现场留下的存折，顺藤摸瓜，怀疑上王豹，于是派了两位民警保护司机刘胖子，结果不费吹灰之力抓到王豹。�
警察抓到王豹的时候，王豹朝坐在候诊椅上的刘胖子狠狠地剜了一眼。他的眼窝湿了。警察对他说，哭什么哭，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从母亲嘴里听到这个细节，我心头一震。我不晓得王豹的眼泪为谁而流！后来，刘胖子的哥哥因抢救及时，活了过来。我听说王豹被判了六年刑。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王豹，我也不晓得他还当不当我是朋友！�
责任编辑 卓 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