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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时明月汉时关】 秦时明月汉时关的意思

    来源:六七范文网 时间:2019-04-23 04:51:21 点击:

      舞蹈老师唐明月手里提着青菜上楼,四十五岁的人,步履职业性的轻盈,从后面看依然风姿绰约。一把芹菜新鲜得没心没肺,叶子支楞着,探头探脑地似乎还在长。但搁在舞蹈老师唐明月手里,怎么看都像一把道具。
      她在门口歇了口气,低头看了脚下崭新的紫红色门垫,确认了自己的家门,没有错。对门的邻居刚好出来,善意地点头。这个邻居女人脸上平和得让人说不好年龄,可能是信佛的,家门一开就飘出木香的味道。唐明月回报以微笑,她是这个楼里的新人,笑起来就有点拿捏。她刚进这个家不到一个月,还不习惯用钥匙,尽管老宁一遍遍地给她说,哪把钥匙开哪道门,但她还是习惯敲门,这样万无一失。唐明月伸手敲了门,里边一时没有动静。她不急,她等,她知道老宁在洗手间呢,他的前列腺有一点毛病。
      听得拖鞋噼噼叭叭响起,唐明月心里涌上了暖流,那是一个人向她走来了,中间只隔着一道门。唉,九年了,为了让这个人向她走近,她心里的渴望已经长出了皱纹。如果愿望是一棵树,这棵树都应该成材了。好在老天有眼,他们走到一起了。她听到了她最喜欢的拖鞋噼噼叭叭的声音,那是家的声音。唐明月圆满了,两个相爱的人加起来一百岁的时候走到一起,本身就带着苍天的祝福。唐明月早上一睁眼看到身边的人,依然不能相信这是真的。她的脸蹭过去嗅着,像一只狗辨认着一块不真实的骨头。
      门打开了,她看到了老宁的脸。一张喜悦的脸,绽放着笑。看到心爱的人时,才会笑出来,像一种花不能不盛开。唐明月如期地报之以笑,像一丝不挂的一轮明月,明亮,羞涩,调皮。每一次看见,都像一次重逢,哪怕中间只隔了半小时。她跨进门来,老宁揽住她的肩头。他们中间隔着青菜,脸颊往一起蹭。几乎每次进门来都这样,人类的有些行为,很奇怪,只要喜欢重复多少次都不厌烦。只是在这个时候,唐明月就想:他的前妻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她只知道他前妻坐着轮椅,可能没有买过菜,所以唐明月买菜进门来,他不知道接过她手里的菜。普天下的妻子都希望自己进家门后,丈夫能接过她们手里的东西。唐明月是个爱干净的人。她希望老宁接过她手里的菜,她好在门口换了拖鞋。
      可是老宁跟在她身后,跟她进厨房。她放下菜,老宁揽着她的肩膀出来,弯下腰来给她换拖鞋。她的一只手摩挲老宁的头发。他们刚好的时候,老宁才四十多岁,手插进头发里都看不到手指。可是近十年过去了,比白驹过隙还要快,头发断断续续地抛弃了人的脑袋。
      他们坐在沙发上,眼睛互相捉住,唐明月弯着眼睛笑。
      唐明月很寡言,这在女人里是少有的,这与她的职业有关。艺校的每一期舞蹈班开课,唐明月站在学生们面前,第一段话总是说:你想进入舞蹈吗?从现在开始你是一个哑巴,你没有声音,只有身体和心。你心里的话通过你的身体说出来,它是你表达的舌头,柔软而坚韧。舞蹈的本质就是柔软——控制——坚韧。来,打开身体放出心,——唐老师伸出双臂做了一个后翻转之后一个腾跳,她向前伸出白天鹅的脖颈,双臂如张开的翅膀——
      唐明月长久地沉浸在失语的状态中,所以不善于言辞表达。九年前她进入她喜欢的这个男人时,也没有说话,只是做了那个白天鹅的动作,用她特有的身韵做了孤注一掷的表白。
      他们的相遇,是在敦煌的石窟里。唐明月带着学生看飞天,她现场给学生们示范反弹琵琶的动作,就在这时,她微微后仰的身体就感觉到门口有一个人,站着,洞外斜射进来的阳光抹亮了他的半边脸。她给学生们一一校正不到位的姿势,门口那个人一直在。出石窟时,她正视了那个人——是一个中年男人,高身材,麦皮肤色,温和的眼睛。看她迎面过来,他的眼光有了一点慌张,接着就被嘴角的一丝笑盖住了。和天底下所有的有情人一样,他们认为是上天安排了他们的相遇。其实那天天气也不好,他们坐同一列火车返回,打开水时,他们又在两截车厢间的锅炉前相遇。像老朋友那样,他接过她手里的暖壶,打开龙头,灌水。她看到他的手背,分布均匀的汗毛孔,手指修长而饱满。水流得慢,他们就一前一后地站着,他弓着身子。等热水从壶口溢出来时,两个人同时伸出手去关水龙头——像两条冬眠的蛇,瞬间苏醒。车窗外有沙尘暴,在两截车厢的碰撞中,他们有点站不稳。老宁急促地说,我们生活在一个城市里,我知道你叫唐明月。
      他们开始制造各种理由和借口看见对方。游泳的地方,晨练的地方,看晚会的地方,茶馆,机场,植物园。逐渐地觉得没有必要绕弯子了,坐在一起喝茶,害羞,发呆,等待下一个进展的到来。这个等待有点长,也许是一个瓜熟蒂落的过程,也许是要培养对自己行为的承担能力的过程。反正这个年龄的人,不管男人还是女人,说不好听的,总还都是顾及面子和后果,怕对方看出自己想干啥,其实两个人想干的还不是一回事。
      唐明月从花市上买了一盆绒兰,只有两片叶子,像两只不能合拢的小手。她把它放在阳光充足的地方,想那个人的时候,就对着花说话或者发呆。这盆花长得很旺,秋天开花时,是两只挺拔的黄色花苞,凋谢之前一直似开非开,花期很长。它的开放像人类的中年,慢长但不烂漫,低调的精彩。绒兰繁殖得很快,一只花盆盛不下了,就匀进了另外一只花盆,后来唐明月的家里长出一阳台的绒兰,阳光灿烂的时候可以听到噼噼叭叭生长的声音。
      她喜欢他什么呢?她说不清楚。后来老宁给她讲中国美石的特点时,提到四个字:瘦、漏、透、绉。唐明月想,这说的不是老宁吗?这样气质的人在现在的大街上看不到了。具体到事情上,唐明月还是能说出一点现象。比如她喜欢他的淡定,他是搞古青铜器研究的,在业内有很高的威望,但他从来不给私人收藏者鉴定真伪,也不个人收藏。一个搞收藏的朋友送他一只唐代的海兽葡萄镜,他就开玩笑说,君子不镜于铜而镜于人,即刻捐给博物馆。相对于某些博物馆的负责人把真品拿出来换进去仿品的狗屎行为,老宁是高尚的。他说,古青铜器是国家重器,属于国家和民族,拥为已有,自身的力量是压不住的。在神器面前,人显现出的卑微让人汗颜。这就是老宁的境界。但是他喜欢青铜器,骨子里的。他经常给唐明月讲一件器物的识别,断代,历史信息,文化承载。他眼睛里的珍爱水一样地流淌,真的,和凝视唐明月的眼神差不多。他特别对照实物反复给她解释包浆。   什么是包浆呢?一件传世文物最重要的是包浆。一件物品,经过人类长时间的使用、观赏、把玩、手泽而形成的岁月的印痕、光泽或气味,它比物品本身更重要,因为它的身上加入了世界和人类的揣摸与凝视,承载着空间与生物赋予物品的不可复制的命运。也可以这么说,物品也许是死的,但包浆是活着的,经过多少年人心的触摸,它本身就具有了表情和性格。
      唐明月尤其喜欢老宁的温和。口气,表情,动作,习惯,简直就是温润。那是学养,一眼就能看得出来,是一个人的包浆。和他在一起,或者和他的肌肤贴在一起,或者和他的眼神叠在一起,像跌进一个秋天,深厚,温暖,一望无际。
      还有味道,烟草味道,很重,很深,不是浮在表面的,好像从骨头里长出来的,让他的身上有了野火烧不尽的野性。在炎热慵懒的午后,他会突然四肢挤紧唐明月,野狼似地嗥叫一声。这是表达,发泄,安慰,无奈。这让唐明月心疼。心疼一个人,多半是这个人和你嵌合在了一起,这个很私人的感觉,比爱还要暧昧。
      于是,唐明月在给老宁洗衬衣时,先放在鼻子下嗅。或者她的坤包里总收着他习惯吸的香烟的烟盒。看不见的时候就嗅。
      唐明月进这个家时,带了一盆最幼的绒兰。入冬了,老宁来接她,端着绒兰往车里放,她看到老宁消瘦了,身上陡然发冷。
      他们相识八年后,为妻子守孝一年的老宁对唐明月说,明月,搬过来吧,时间太长了,委屈你了。
      这是唐明月等待的,想到的,但她还是沉吟了片刻说,在我这边的房子里住不好吗?房子里有这么多绒兰——
      老宁平时对唐明月可以说是百依百顺,这个年龄的人了,没有什么可以争执的,尤其是对自己钟爱的人。他沉默了片刻说,明月,她走的时候只给我留下一句话,让我不要离开这个家。她,当然指的是他的妻子。
      对于老宁的妻子,唐明月是从来不敢触碰的。怎么说呢,那是一个皂泡,迟早自己就会破。绕开她是明智的。有了她之后,老宁背叛了他的妻子,背叛是相对承诺而言的,因为他们还爱着或者曾经爱过。这对于一个看不见明天的人,是加倍的不幸。所以,唐明月应该尊重一点这个角色。看得出来,老宁是非常尊重他的妻子的,他从来不在外面吃晚饭,更不在外面过夜。可是怎么可以在背叛一个人的同时尊重一个人呢?唐明月不知道。
      那个可怜的女人终于走了,她简直应该是唐明月的恩人。她如果还活着的的话,唐明月一冲动可能会和她交为姐妹,可是如果她没完没了地活着,唐明月会厌恶她,那又怎么可以成为姐妹呢?
      老宁继续说,她没有给我找过麻烦,只留下这一句话——
      哦,是这样的。既然这样,唐明月能说什么呢?死去的人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心肠再硬的人对于死去的人都心存悲悯。跟死人争,能争得过吗?
      唐明月进了这个家门,老宁把绒兰放在窗台上。他弯下腰,脱掉唐明月的鞋,给她换了簇新的拖鞋,是棉布的,暖得像兔窝。唐明月像是刚放学回来的他家的孩子,肚子有些饿了,心想,中午吃什么呢?老宁拉着唐明月的手说,来,看看你的家。唐明月一脸喜气,可是手指冰凉。这是她的家吗?这是一个陌生的地方,打个比喻,一件珠宝是她熟悉的,可是装珠宝的匣子,她不认识。
      房子是新装修过的,墙壁上贴着粉蓝壁纸,柔和,时尚。家具是樟木的,原色,哑光,暗香。布艺沙发上亚麻装饰布,上面有手绘,是反弹琵琶的飞天,那是老宁的杰作。墙壁上挂着唐明月的舞美照片,反弹琵琶。显然这一切都是按照唐明月的喜好布置的。厨房里的锅碗瓢勺都是新的,只是大理石台面有点低。不知怎么,唐明月又想到了老宁的妻子,那是个矮个子的女人吗?卧室里的床一眼就看出来了,是公寓里的那张木头床,上面是他们第一次在一起时用的床单,已经洗得发白了。
      一对男女,有了恋情,总会有第一次的。这是一个坎儿,得迈过去,不过去不安生。那是一个晚秋,天空下着冰冷的雨。滨河道上飞驰着吱哩哇啦的车辆,滨河公园落叶满地。公园里有很多的健身设备,他们俩选择了双扛,双臂搭在横栏上,对着看。雨是一点一点来的,越来越紧。其实他们心里盼着这雨再大一些。终于他们冷得开始发抖,不约而同地脸向对方伸过来,脸颊蹭在一起。两块石头蹭在一起会迸出火花,何况是两张脸,并且是蓄谋已久的两张脸。男人突然拉起女人的手就走,走着走着就跑起来,一直穿过车流绕过楼区,进了一栋破旧的公寓楼,打开一个房间的门。他们靠在一起喘息,打战。唐明月看到,这是一间小房子,刚收拾过的,墙上的涂料白得刺眼。一把椅子,一张桌子,一张木质床,床单是新的,有着锋刃似的折痕。唐明月感觉这是一个安全的地方,心落下来。互相给对方脱下冰冷的外套,他们开始亲吻。试探,捕捉,腾挪,吮吸,这是一个入口,他们想从这里到达一个地方。这个时间有点长,可能要去的地方比较远,总之直到两个人的下巴酸得要掉下来,体力弱的那一方终于叹了一口气。
      两个人的好真是好啊,像水和土和在了一起,像盐和茶融在一起,尤其有了一张床,像一只温暖的子宫,让两个人长成一个人了。
      在这里看到了这张木头床,唐明月再一次感到了老宁的贴心。它自然地把他们过去的九年和今天、今晚连在了一起,让唐明月消除了陌生感,真切地体味到他们关系的源远流长。唐明月伸出手来,摸了一下床。不知怎么,第一次在一起时的温情扑面而来。
      老宁打开衣柜,里边有两套家居服,棉质,碎花,很家常的。老宁说,换上吧,下过水了。唐明月接过衣服准备换,她在老宁面前脱衣服已是家常便饭,但她还是左顾右盼了一下,仿佛身边还有什么人。就在她左顾右盼时,她看到衣柜上放着一只箱子,应该是红木的,老宁过去给她讲过酸枝家具的特征。这只箱子与这个房子里的所有器物都不一样,它是一件旧家什,看得出来,是件珍贵的东西。这个东西放在这个家里,让整个房间厚重起来。
      无论家具多么崭新,唐明月看到的这个家是旧的。
      唐明月看到了这只红木箱子的表情——它曾装着一个女人的嫁妆和一生的命运来到这个家里,它是承诺和见证,是一双眼睛看着眼前的生活,目不转睛。它对于这个家可能太重要了,所以老宁换了所有的物件而没有换它,因为它是换不掉的,任何东西不能替代的。   晚上,不管之前在这张木头床上睡过多少次,今天的这一次与已往是不同的。这是过去的结束也是以后的开始,可过去和以后是分不开的,像一条河里的水,你不能说是昨天的水还是明天的水。老宁端了两杯白开水分别放在两边的床头柜上,这可能是老宁的习惯,半夜要喝水。他们头对着头靠在床头上,脸颊厮磨着,不说话。虽然不说话,一定是在心中怀念着过去展望着未来。他们不会着急说话了,也不用着急睡觉了,从此以后,有的是时间。关了灯后,除了两个亲爱的人,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看不见,如一只雁把脑袋伸进翅膀下面,热乎,安然,没有缝隙,黑色真的是暖色。起初搂着睡,唐明月依然柔软的手指在老宁肋骨上滑来滑去,仿佛一直都数不清到底有几根肋骨。两个人很长时间都没有睡着。唐明月说,从来没有和一个人抱着睡过。老宁听出来,唐明月习惯一个人入睡。只是迫于特殊情境不好说。他说,那我背过去,你好好睡觉,女人是睡出来的。老宁背过身子,还是睡不着。他说,明月,挠挠我后背。唐明月伸出手来,在老宁后背上慢慢抓挠,渐渐地老宁发出均匀的呼吸。
      后来唐明月知道,只要轻轻地挠老宁的后背,他很快就会入睡。这是他的习惯。
      半夜唐明月醒来,确认自己在哪里。渐渐地她看到了衣柜,还有上面的红木箱箧——她轻轻起来,用脚找着了拖鞋,她要上卫生间。卫生间里开着夜光灯,白天看是趴在墙上的一只青蛙,晚上看是一只夜光灯。唐明月坐在马桶上,半天没有动静。她站起身,对面的镜子里冒出一团黑影,她尖叫一声。她和老宁在卧室门口撞在一起,她钻在男人腋下,说,我害怕。
      唐明月过去很少做饭,现在他们生活在一起了,唐明月喜欢给老宁做饭。他不知道老宁的口味,这么多年了他们几乎没在一起吃过饭。可她知道老宁胃不好,随身带着胃药。她提议到医院去看看,老宁说,不用看,每年都体检,就是消化不太好,老毛病了,对付着点就行了。
      想吃什么呢?
      自从他们生活在一起,她每天都会这样问。吃什么怎么吃,是他们最多的话题。仿佛他们好不容易在一起的目的是在嘴上。
      他捋着她耳边的头发说,随便。
      事实上,老宁的胃不能随便。最家常的饭不过米饭炒菜面条包子稀饭小咸菜,老宁看上去吃的很欢,可唐明月看得出来,他吃的不香,也少。聪明的唐明月知道饭菜不合口味,但是她也舍不得让老宁下厨房。老宁一个男人做那么多年饭了,也该享受一下另外一种生活了。这种生活是唐明月给他的,现在家里的女人是唐明月。她孤注一掷地认为老宁家一直是老宁做饭,依据是老宁的妻子有病,晚饭的时间他一定要回家。唐明月不舍得再让老宁动手,于是她请教他。她扎着围裙蹭到老宁跟前说,古董,做葱爆牛肉用哪样调料呢?
      唐明月管老宁叫古董。唐明月本来还可以叫他“文物”的,可老宁说,古董和文物不一样。老宁说,古董起初叫骨董,骨,过去的精华,董,深藏不露。古董是指深藏着旧精华的一个物件。古董是私下里的,是个人把玩的。而文物,是国家民族地域历史文明的载体,应该放在博物馆里,它不属于哪一个人。唐明月一开始就叫他古董,他是私人的,可以放在家里的,可以欣赏把玩的。既然是古董,那就有包浆。老宁的包浆就是他的学养、气质和习惯。只可惜那是过去几十年另外一个女人把玩出来的,基本与她唐明月无关。从另一个层面讲,那个女人给她贡献了一个成品,她坐享其成了。
      老宁正在给一本即将出版的青铜鉴赏书写后序:“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听到葱爆牛肉,他仰起脸来,看着唐明月,想了几秒钟说,不知道。唐明月想,老宁可能以前没做过葱爆牛肉,问个家常的。她说,豆腐菠菜汤里放胡椒粉吗?老宁眼睛半眯了一会,像回忆着什么往事那样,半晌,又说,不知道。他转动了身下的转椅,干脆对着唐明月,手放在她的胯骨上说,明月,我几乎没做过饭,熬过粥煮过鸡蛋,我真的不知道。
      这么说老宁从来不做饭?晚饭时间他一定要回家,是为了吃有病的妻子给他做的饭?那么也是妻子买菜的,坐着轮椅?
      唐明月双手在围裙上蹭着转过身去。她在厨房里无目的地转了几圈,拿起垃圾袋,打开了家门,她看到两重防盗门下,都没有门槛,平地一般。
      唐明月莫名其妙地烦躁,把垃圾扔进公用垃圾桶,站在门口生闷气。
      那个时候,总是斜阳西照,他们相拥着靠着床头,一个摸着另一个的肋骨,嘴里谈论着高雅的话题。商王武丁十分钟爱妻子妇好,妇好拥有美貌智慧文韬武略。她时尔佳人时尔将军,帐前帏下占尽风流。最要紧的是,商朝武丁时期国事占卜和祭祀天地,作为女人的妇好是最高祭司。她高贵威仪站在铜鼎大器前,用庄严的身体舞之蹈之——只有舞蹈着的身体是干净的真诚的,离神最近的。她一只眼看着神,一只眼看着自己的男人,舞蹈着的身体变得透明而骄傲。国家重器和妇好妖娆的舞蹈身躯是商王武丁这个男人的图腾与崇拜。爱江山也爱美人,武丁左臂江山右臂美人,他与妇好如金如锡,日月叠璧。他动用国力为妇好铸造司母辛大方鼎,在她死后,为他建造陵上之城。他把他的男人之躯给了她,把象征着国家的神器给了她。商王敬爱的妇好,万人之上,一人之上,人人之上。殷墟出土的甲骨文,上面到处是妇好,妇好,妇好——
      老宁的双手往唐明月的腰上一放,唐明月就踮起一只脚在他手中旋转。他们彼此是那么娴熟。她几乎没有重量,因为没有重量就没有时间。午后的太阳无声地在他们身上腾挪。男人闭上眼睛,女人也闭上眼睛。此刻,他们用最接近神灵的舞蹈祈祷着未来。他们的未来在哪里呢?在前方,在远方。
      人类学和生物学研究表明,两性之间的激情只能持续52个星期。没想到他们一如既往地走过了一年,三年,五年。他们住在城市的两个区,常常是在午后,迎着太阳奔赴那个可以栖身的地方,已不年轻的心像一朵饱满的向日葵,急躁,疯狂。一见面就贴在一起,像一棵雌雄同体的树。每次分别,死心了,踏实了,可用不了一个星期,那个看不见的东西像韭菜长了出来。
      一到晚饭时间,他们就得分开,老宁必须要吃家里的饭。他们更不能在一起过夜,老宁说,晚上家里不能没有人——   唐明月从来只字不提他的妻子,她不能把这个人塞到他们中间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多一人不如少一人,都是有家室的人,做这种事情要掩耳盗铃,这一点哪个人都知道。聊天的时候,难免要触到对方的家庭,他们会绕开,像水碰见了石头就绕开走了。所以,唐明月对老宁家庭的了解仅限于他爱吃家里的饭菜,孩子在北京工作。老宁对唐明月家庭的了解仅限于她的丈夫在国外做生意,她没有孩子。直到后来,唐明月编导的大型舞蹈《青铜明月》首演时,唐明月才知道,他家里有个坐轮椅的妻子。
      分开的时候他们打一辆车,总是先送老宁回家,因为老宁家里有事。老宁一下车,赶紧转过身子看出租车的车牌号。有一次,出租车司机一直对唐明月笑,唐明月问他笑什么,司机说,那个人,很爱你。唐明月吓了一跳,脸红了。出租车司机说,咱谁也不认识谁你也别紧张。司机是在笑老宁看车牌。在出租车上,是司机怕客人而不是客人怕司机,况且唐明月年龄不小了,长得也不是貌若天仙,此举大可不必了。但是老宁每次都要看车牌,一直看了八年。
      唐明月发现,家里没有什么调料。她想,她做的饭不好吃,可能是因为不懂得搭配调料。
      唐明月拿了环保袋到超市。老宁要和她一起去,她说用不着两个人,老宁也就没坚持。老宁的妻子刚去世一年,他们俩就出出进进,事情就这么点事情,不好看。一进超市,对门的大姐就冲她招手,憨笑,说,老宁真是好福气啊,你看你像电视上的人儿似的,还买菜做饭。唐明月有点不好意思,只是笑。他们推了推车挑东西。唐明月把好多种调料放进车筐里,她从网上学了好几种菜,要用这些调料。对门的大姐看着唐明月的车筐说,哎呀,老宁不吃调料的啦,你买这些调料做什么?唐明月怔住了。邻居都知道老宁不吃调料她怎么不知道呢?没有调料菜怎么能香呢?没有调料怎么做菜呢?
      唐明月不相信老宁不吃调料,再好的厨子没有调料也是白搭。调料可提升菜肴味道和口感,菜端上桌当然是看不到调料的。唐明月做了鱼香肉丝,红烧黄鱼,冬瓜汤,听着抽油烟机关了,老宁来盛米饭。他用木勺搅动了几下白米饭,说,明月,米饭软了,太软的东西反而不好消化。唐明月端着菜嘴上说,好,下次少放点水。可心里想,谁说的软的东西不好消化啊。那就是硬的东西好消化啊。这是谁的理论啊,有什么根据啊。两个人坐下来吃饭。老宁先喝了一碗汤,往唐明月碗里夹了一块鱼肚。唐明月筷子点着菜盘让老宁吃菜。老宁吃了一口鱼,咂巴着嘴。又夹了鱼香肉丝,嚼了两下停了一下,微微皱了下眉头。唐明月说,不好吃吗?老宁没说好吃不好吃,只说,和饭馆里的一样。唐明月穷追不舍说,饭馆里的菜不好吃吗?老宁说,好吃是好吃,调料味太重了。
      唐明月突然升起了无名之火。她埋头吃了几口饭,快了,噎着了。老宁伸过手拍她的背,她张着嘴呕了几声,眼泪掉了下来。
      唐明月一直哭,老宁哄她哄不好,摊着双手说,明月,到底怎么了啊?
      唐明月哽咽着说,我想家了。
      老宁说,这不就是你的家吗,你还想什么家啊?
      唐明月说,这不是我的家,这家里还有一个人。
      老宁下意识地四下看看说,还有一个人,在哪儿呢?
      唐明月说,在你的胃里,在你的胃里。接着放声大哭。
      老宁知道唐明月受了委屈,心里自责。他扳着唐明月的肩头说,明月,我们以后要在一起过一辈子,十年二十年或者更长。锅没有不磕勺子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最好。比如吃饭,我们过去养成了固有的习惯,你也是这样的。现在我们在一起了,只能慢慢改变,往一起凑,潜移默化的,我们就彼此习惯了。这么多年了,好不容易走到一起,有多少男女像我们一样幸运?最最关键的是我们走在一起了,如果因为吃饭闹别扭伤感情,那不太弱智了吗?
      唐明月脸色缓和了一些,背对着老宁说,不是吃饭的事。
      老宁知道唐明月心里的症结,也就不能过于认真。他说,明月,以后咱俩一起做饭。我把我的习惯告诉你,我呢,晚上要吃米饭,米饭稍硬一点。菜清淡一点就行了。
      唐明月不说话。
      三年前,唐明月太想和老宁一起过一夜了,在一起过夜才从容不迫。早上一睁眼,身边一个人,仔细一看,自己喜欢的那个人,伸手一摸,肉乎乎的,天哪,不是梦是真的。 于是唐明月提议去青海,让老宁陪她去看舞蹈纹彩陶盆。初秋,油菜花开到了天边,一路上他们双手紧握,不时地对视,微笑,唐明月凑上去,嗅他的烟草味。青海大通,是马家窑舞蹈纹彩陶盆的出土地。在青海博物馆他们看到了复制品。在中国目前发现的所有彩陶器物中,装饰有先民集体舞蹈活动画面的,大通舞蹈纹彩陶盆是第一例,因此,被学术界称为中国民族舞蹈的起源,为研究马家窑文化和我国原始社会音乐、舞蹈提供了珍贵的实物资料。讲解员是个漂亮的姑娘,一说话嘴角就往上翘:马家窑舞蹈纹彩陶盆,高14.1厘米,口径29厘米,盆用细泥红陶制成。大口微敛,卷唇鼓腹,下腹内收成小平底,施黑彩。口沿及外壁上部采用了一些简单的线条装饰,作为主要装饰的舞蹈纹位于内壁上部。舞蹈纹共分三组,每组有舞蹈者五人,手拉着手,踏歌而舞,面向一致。他们头上有发辫状饰物,身下也有飘动的裙摆。人物头饰与下部饰物分别向左右两边飘起,增添了舞蹈的动感。更奇妙的是,每组外侧两人的外侧手臂均画出两根线条,好像是为了表现两臂舞蹈动作较大和摆动频繁。西方现代绘画中把在静止画面上表现事物的连续运动视为一种艺术创新,而在中国的原始艺术中就已出现了类似的表现手法,这种大胆的创造不能不使人击节赞叹。
      唐明月悄悄地问老宁,为什么是三组呢?
      老宁说,三,在远古可代表天地人,是古人纯朴哲学思想的反映,在某种程度上,也是道家“三生万物”思想的滥觞。
      唐明月又问,那舞蹈者为什么是五人一组呢?
      老宁说,即我们现在所说的五行——东西南北中,金木水火土,而且,古人还给五行配以宫商角徵羽五种美妙的音乐,在此,五个妙龄女子拉起手载歌载舞,就是时间和空间音乐和舞蹈的统一和融合——
      这是一次愉快的旅行,地方是陌生的,人是陌生的,天很快就黑了。他们到地摊上吃羊肉串。唐明月吃得香,嘴角油汪汪的,眼睛亮晶晶的。老宁吃了一点点,不停地吸烟,他看着唐明月吃,还说,慢点,慢点,快了消化不好。唐明月还要喝羊杂碎,被老宁制止了,说不干净,胆固醇太高。老宁这人吃东西就是讲究。吃饱了,去听花儿。唐明月拽着老宁的手,往人群里钻。   兰州的木塔藏里的经,(阿哥的憨肉肉)拉卜楞寺上的宝瓶。
      疼烂了肝花想烂了心,(阿哥的憨肉肉)哭麻了一双眼睛。
      唐明月手指抠着老宁的手心,可能是被花儿陶醉了,她仰脸看着天空,她看到天上的星星亮晶晶的,很低很近,伸手就可以摘似的。她突发奇想,说,咱们在这个地方生活吧,这个地方干净得像一块水晶。
      老宁摸出吉祥兰州,点烟,没说什么。
      唐明月捅了一下他的肋骨,要他表态。老宁揽起唐明月说,天凉了,回宾馆吧。
      唐明月挣脱老宁的胳膊,凑近老宁的脸,看他的眼睛。老宁嘴里说,嗯嗯,呵呵。
      唐明月心里生出了别扭。不就是哄人的一句承诺么,老宁够吝啬的。勾着手回宾馆,无话可说。老宁怕唐明月不高兴,就找话说。明月,我考一下你智商。听清楚啊。儿子找了一个漂亮的女朋友想结婚,带回家让父亲表态。父亲看了女孩子说绝对不行,在儿子的再三追问下,父亲终于说,那个女孩子是父亲的私生女,你们是亲兄妹不能结婚。儿子非常痛苦,就把这事告诉了母亲。可是母亲说,女孩子是你父亲的私生女,但你们完全可以结婚,母亲还能骗你吗?最后母亲说了一句话,儿子就和那个女孩子结婚了。母亲说了一句什么话呢?唐明月绞尽脑汁想不出来,就求老宁告诉她。老宁说,母亲说,你父亲不知道你不是他的亲生儿子。
      唐明月哈哈大笑,一下就高兴了。两个人就张开两张孜然羊肉的嘴亲。腾开嘴,老宁说,趁现在牙口还好,直管亲。
      进了宾馆,唐明月换上舞蹈鞋,给老宁表演彩陶盆上的舞蹈动作,并根据她的想象,延伸出一组优美活泼的舞蹈动作,配乐是青海花儿。她用脚尖点地轻盈地跃动,嘴里哼着花儿的曲调,优美得像一缕炊烟。得到老宁的夸奖后,她就赖在老宁怀里,哼哼唧唧,撒娇。
      这是他们第一次共同拥有一个夜晚。夜晚是有情人的天堂。如果没有这爱情,要这身体做什么;如果没有这身体,要这夜晚做什么。外面的黑暗像厚实的墙壁保护着他们,从未有过的安然和踏实。大概所有的有情人都有一个朴素的愿望,让天不要亮。
      可是老宁却有些心不在焉,隔一个小时就到洗手间打个电话,声音很小,出来以后表情就有点尴尬,一支接一支地吸烟。起初唐明月忍着,后来就发作了。她含着眼泪咬着下唇,盯着他的眼睛看,直到老宁求她说,明月,你说话吧。可是这个晚上唐明月再没说一句话。一个不说话的女人远远要比一个爱唠叨的女人难对付,老宁一个晚上没合眼。
      此次青海之行收获巨大。唐明月受到了马家窑彩陶的激发,构思了一系列以中国古代文明为主题的大型舞剧。他们还在那间公寓里见面,他们坐在床上,因为没有别的坐的地方。唐明月怀里抱着电脑,设计着剧情、道具、服装、灯光、舞美动作,老宁为她做历史文化上的指导。因为要有多方面的合作对象,还要拉大笔的赞助,唐明月的手机不停地响起。青海的那一夜,让他们中间夹杂了看不见的黑暗,只有在要分手的时间,他们的身体才凑到一起抱一抱,两颗心因游离而显得苍凉。
      首先是以商代青铜大器为主题的《青铜明月》一炮打响,紧接着以和田玉为主题的《宁为玉碎》获得全国大奖。就在《宁为玉碎》的首演散场时,在后台的唐明月赶紧站在一个能看到台下的地方,她在找老宁,她想和老宁分享她的成就和快乐。在攒动的人群中,唐明月看到了老宁的背影——他推着轮椅走着,还不时地弯下腰低下头和轮椅上的人说着什么。直到背影消失,他都没有回一下头。唐明月才知道,老宁有个坐着轮椅的妻子。
      唐明月和自己较上劲了,她非要让老宁爱吃他做的饭菜,她要让老宁的胃,那个看不见的东西,接受她做的饭菜。她站在厨房,想着老宁的妻子,她坐着轮椅在案板上切菜,炒菜。她一天最重要最有意义的事情就是一顿晚饭,她细心地操作,更重要的是等着老宁的回来,所以老宁从不在外面吃晚饭。他们在一起过了三十年,她也许没有统治老宁的思想,但她绝对统治了老宁的胃口。老宁的胃不好消化不好,在她的精心调整和不断摸索之下,老宁的胃对她忠心耿耿,可怜的老宁的胃接受不了别人做的食物了。在一起生活很久的人,往往口味一样,性情一样,体质一样,运气一样,情感取向越来越相似。共同的饮食习惯和生活依赖能改变同居者后天的长相和喜好,食物这个东西是多么的重要,难怪说食为天呢,比天都大呢。
      她唐明月能扭转乾坤吗?问题是她想扭转的不是老宁的乾坤,而是老宁胃里的那个人的乾坤。
      唐明月想要一个崭新的老宁,一个全新的男人才是属于她的。她要从切断他胃的记忆开始下手。
      唐明月站在书房的书架前,想找到一本关于烹饪的书,可是没有。没有找到烹饪的书,意外地却看到了一本芭蕾舞教程。唐明月很奇怪,老宁这里怎么会有舞蹈书呢?是老宁认识她以后买的吗?她拿在手上随意翻了几页,留白处还有铅笔字的批语呢。“舞蹈是肢体的表情艺术”。哟,这种定义还新鲜。通常舞蹈的定义是,三度空间的,以身体为语言的,表演艺术。后者是表演,前者是表情。唐明月继续翻,里边还有很多处批语,对舞蹈艺术的理解都很有见地。铅笔字小巧而流利,已经有点模糊了。这是老宁的字吗?现在人几乎不用笔了,她也很少见过老宁的字。
      唐明月买了食物养生的书,在网上和电视上看药食同疗的菜肴,买回原料,精心炮制。菜上了桌,她笑眯眯地让老宁先尝。老宁一会夸菜品时尚,一会夸五味俱全,可是没吃几顿,老宁就吐了两次还伴着腹泻。可唐明月没有任何不良反应,说明不是食物里的细菌,还是老宁的肠胃不适合这些食物。唐明月锲而不舍,她又根据食物凉性热性、酸性碱性,食物味觉之间的相生相克,重新调整了饭菜结构。老宁的肠胃不见什么不良反应,只是吃的更少了,人消瘦了,精神也不好,终于病了。
      身体不好的老宁脾气跟着也有一点不好,看着唐明月给他端来的小米粥里放了枸杞和红枣,就有点反胃。他胃不舒服的时候不喜欢沾甜味的食物。他摇了摇头说不想吃。唐明月说,你不是要喝粥的吗?老宁怕唐明月不高兴,端过碗,拿勺子拨拉开红枣和枸杞,舀稀粥喝。唐明月说,把红枣和枸杞吃了。老宁放下了碗。唐明月提高声音说,把红枣和枸杞吃了。老宁把筷子一摔说,不要强迫我吃我不喜欢的东西。   唐明月愣住了。身体抖动起来。
      老宁赶紧从床上跳下来,抱住唐明月说,明月,明月。
      唐明月克制着自己,摇了摇头。
      老宁说,明月,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唐明月说,因为我们以前没有在一起吃饭。
      老宁说,明月,最重要的是我们现在在一起,不分开。吃饭不是很重要的事情。
      但是我们每天都要吃三顿饭。你接受不了我给你做的饭,你就接受不了我。等我们老了以后,别的事情不用做了,就剩下一天三顿饭。对于婚姻,家庭,吃饭是最重要的事情。
      明月,我非常爱你。以后我爱吃你做的饭还不行吗?
      你不要妥协,你做不了你的胃的主。你的心也许是我的,但你的胃不是我的。一个男人,胃恰恰主宰着他的喜怒哀乐。
      明月,你到底让我怎么样啊?
      我想去掉你身上过去的东西。
      明月,不要改变对方的什么,顺着路往下走不好吗?
      老宁发着高烧,已经有气无力了。他的妻子走了以后,其实他的解脱大于他的悲痛,因为悲痛在妻子抱病的多少年里提前化解逐渐消弥了。此时,他有病的身体想念着他的妻子,像一个婴儿想念着母亲的乳房。
      他抱着唐明月的双臂耷拉下来了。
      唐明月听到对门的大姐压电梯门,可能要去超市,她也急急忙忙地跟出来。两个人点头微笑,一同去超市。
      唐明月说,大姐,我不太会烧菜。不会烧菜的人就不会买菜。
      对门的大姐笑容可掬地说,没关系,学学就会了,女人烧菜无师自通。你以后买菜跟着我,我们和老宁邻居多年了,我知道老宁喜欢吃什么菜,以前我老给他们代买呢。
      于是唐明月推着推车谦虚地跟在对门大姐后面,大姐就往唐明月的推车里撂东西。除了青菜豆角蘑菇葱姜外,就是一只土鸡。她仔细挑选这只土鸡,看鸡冠看鸡爪,还叫来超市的导购确认了确实是一只土鸡,才热情地放进唐明月的推车里,还补充一句说,每个月至少要买一只。
      唐明月心里畅快了,原来老宁爱吃土鸡。
      拎了土鸡的唐明月兴冲冲地敲自己家门,她想,以后要带钥匙了。亲自转动钥匙进门,对着老宁的书房喊,哎,我回来了。那多好。
      唐明月打开液化汽,把土鸡身上的毛燎了,放进菜池里洗干净。搁在案板上。这是一只漂亮的红公鸡,带着鲜红鸡冠的脑袋窝进胸腔里,仿佛羞涩。唐明月思忖着怎么烹调这只鸡,才能提起老宁的胃口。
      有人敲门,是一个半大老头,提着蛇皮袋子,说是老宁的同学。唐明月开了门,他一步跨进来,一只手就抓住唐明月的胳膊,说,闺女啊,跟你妈长的一样样的,你妈年轻时那个漂亮啊。你妈真是个好女人,坐着轮椅还侍候了你爸十几年,茶饭做的那个讲究啊,就是个清炒黄豆芽,都能让人吃不够,想起来都流口水哩。你可得好好孝顺你爸,他轻易过不了这个坎儿啊——唐明月脸红到发紫了,对着书房喊,老宁!老同学听得唐明月叫老宁而不是叫父亲,一时愣住了。老宁从书房出来,赶忙给老同学介绍说,老七啊,这是唐明月。他并没有说明唐明月是谁,和他是什么关系。老七可能是宿舍里排行老七,他半张着嘴瞅着唐明月,表情尴尬得有点哭笑不得。他马上反应过来唐明月的身份了,伸手在老宁肩膀上拍了一巴掌说,哎呀人好不如命好呀,人好不如命好呀。
      老宁让座,唐明月沏茶,坐下来喝茶。这个老七从包里取出一个东西,让老宁看。说是他在农村的表弟,祖上留下个梳头匣子,是慈禧用过的,过去一直放针头线脑,后来听说值钱了,就放起来了。最近表弟媳妇得了重病需要钱,表弟拿出这个东西想变卖一些钱。表弟媳妇说,这么旧了乌漆麻黑的能卖几个钱。表弟就把梳头匣子表面的脏东西用砂纸打了,刷了一层漆。拿到城隍庙,收古董的人说,东西是慈禧的东西,但是包浆破坏了,一钱不值了。
      老宁把这个梳头匣子拿在手里,左摸右看,摇着头,叹着气。说,这是一只黄花梨梳头匣子,形制上看是皇宫里的用品。可惜了,糟蹋了。这么好的东西死了。
      听说是慈禧用过的,唐明月也好奇地伸出手来在上面摸了摸。光滑,细腻,像女人的脸蛋。
      老同学说,真的一钱不值了吗?
      老宁拉开上面的抽盖,仔细看,放在鼻子上嗅了嗅,说,是储秀宫里的东西。慈禧用的胭脂是自己选材自己磨研的,上百年都不会变色,里边还有一丝胭脂的痕迹。储秀宫常年用南果子熏香,奇特的味儿似乎还有。因为包浆被破坏了,物品所属人留在物品上的痕迹和味道消失了。从本质上讲,它只是一个内核为清朝时期黄花梨的匣子,与慈禧没有太大关系了,所以算不上是一件有价值的文物,当家什用可以。
      老七感慨着说,唉,瘦狗啖不成肥猪,穷命鬼。好好的东西刷什么油漆啊?早知道我给他藏起来。早知道早知道谁知道,早知道尿炕就睡筛子了。
      老七站起来说,啥时喝你们喜酒,备上几桌酒席,同学们趁机聚一下。
      唐明月和老宁留老同学吃饭,老同学说表弟媳妇缴命呢,哪顾得上吃饭,就匆匆地走了。
      怎么做这只鸡呢?唐明月想好了,先用葱姜盐淹渍去腥味,之后用开水焯,捞出后放净水,加党参和枸杞炖汤。汤浓了之后把肉沥出,红烧。鸡汤像牛奶一样浓白,加甜葱丝和小香菜喝,真是鲜亮啊。哼,不相信不如他前面的妻子做的好。
      老宁正在给《中国收藏》写专栏,闻到香味凑到唐明月跟前,从后面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说,明月,简单一点,以后要做几十年呢,会烦的。
      唐明月转过半个脸,蹭着他的脸颊说,我想做个好媳妇。
      老宁哈哈笑着说,明月,你比我年轻比我漂亮比我事业有成就,给我做老婆都委屈你了,你还这么努力,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呀。
      唐明月说,你真会夸人啊,赏识教育啊,我得好好地干啊。
      老宁说,对了,我会做清炒黄豆芽,是女人的美容菜。我们买些新鲜的黄豆,生豆芽,做清炒黄豆芽。
      两个人这么黏乎着饭菜就端上了饭桌。唐明月吃了一口饭,说,米饭好像硬了点,我一时还掌握不了水量。老宁吃了一口说,是有点硬了,再软一点点就好了,嚼起来铮铮作响还绵甜可口那样的最好。唐明月给老宁夹了鸡肉,说,尝尝,红烧土鸡。可是老宁又把鸡肉夹到唐明月的碗里说,你吃,多吃一点。唐明月吃了鸡肉说好香,又给老宁夹了一块。老宁又给唐明月夹到了碗里。唐明月说,你为什么不吃?老宁面带歉疚地说,对不起明月,我忘了告诉你,我不吃鸡肉,实习那一年,吃伤了。唐明月的脸一下子憋得通红,对门的大姐明明让她买土鸡的,说老宁爱吃土鸡的。这是怎么回事啊?她的眼圈红了。老宁伸过手来抓住她的胳膊说,明月,你别生气。实习的时候,我和老七偷了一只鸡,我们把脸盆放在煤油炉子上煮鸡肉。我们两个不敢开灯,摸黑把一盆鸡肉吃了。半夜我就开始吐,天亮时吐出了绿水——明月,你听我说,你想让我吃鸡肉,那我以后吃鸡肉好了。说着就把一块鸡肉放进自己嘴里,夸张地嚼。   唐明月站起来离开餐桌了。不一会就听见老宁在卫生间里吐。唐明月给老宁捶背,嘴里说着类似于道歉的话。老宁嘿嘿哈哈的,也不知道有没有接受唐明月的歉意。
      老宁果然就买了新鲜的黄豆,亲自动手生豆芽。他用温水把黄豆泡了,装进一个饮料瓶子里,瓶底扎了几个眼儿,每天过一遍水。几天后豆芽做好了,把瓶底剪破,豆芽倒出来洗干净,等待下锅。橄榄油烧开,放生姜片和干辣椒圈,煸出香味放黄豆芽。再放少许白糖和蠔油,一滴醋,起锅。
      老宁把唐明月按在椅子上,筷子塞她手里,说,绿色美容菜清炒黄豆芽,请品尝。
      这道菜真是很好吃,没有放盐,只是蠔油里的一点咸味,豆芽味道十足。唐明月想,老宁做这道菜简单又有章法,老宁不擅烹调,一定是他的妻子教过这道菜的作法。
      唐明月看着坐在对面的老宁,老宁笑眯眯的,想得到唐明月的夸奖。
      唐明月挪了挪椅子上的屁股,浑身不自在。为什么浑身不自在,她突然意识到,他过去的妻子就曾经坐在这个地方,吃着清炒黄豆芽。老宁曾无数次笑眯眯地看着她。
      唐明月放下自己筷子说,我不爱吃这个菜。
      老宁没想到她不爱这个菜,说,为什么?唐明月说,我给你做的菜你不爱吃那又是为什么呢?
      老宁嘿嘿呵呵地笑了几声。
      唐明月知道,以前老宁哼哼哈哈的是应付,妥协,此时嘿嘿呵呵的是对抗。老宁开始和她对抗了。晚上他们分别睡进两个被窝里,谁也没有黏乎谁。老宁翻来覆去睡不着,唐明月也没有对他的后背伸出手来。后来都睡着了,黑夜安静得如上了年纪的老年人。
      唐明月在博客里写道:
      向姐妹们推荐一道菜:清炒黄豆芽。
      黄豆芽半斤,橄榄油半两,生姜三片、干辣椒一个,糖、蠔油、醋少许。烧油,放姜片、辣椒圈,放豆芽,翻炒。放糖、蠔油、一滴醋,出锅。清炒黄豆芽一盘好处如下:
      一,高蛋白,低脂肪,多铁质,粗纤维。困难时期要吃豆包,里外都是粮食。太平盛世要吃豆芽,两头都是蔬菜。
      二,半斤黄豆芽一个女人食用,如果是个慢性子的女人,咀嚼的时间在三十分钟左右。动用牙齿,带动上下颏,牵动太阳穴,连动百分之八十的面部肌肉,激活百分之九十的大脑细胞。
      三,每晚只吃一盘黄豆芽,七天之后,脸部皱纹减少,皮肤细如豆浆,明眸皓齿,发如流瀑。身材纤细,体态娇柔。才思敏捷,善解人意。
      四,省下买肉的钱,省下吃药的钱,省下美容的钱,省下化妆品的钱,省下减肥的钱,最主要的是省下了煲电话粥的钱。
      五,七天后最动人的变化是,腮帮子累得要掉下来,只能用眼睛来说话。一个用眼睛说话的女人是女人中的极品。
      六,女人没力气唠叨了,老公回家的时间早了。
      七,女人没要工资,没要珠宝,躺在床上,一匹丝绸一样放出光芒,一棵米兰一样散出暗香。
      八,这样的女人男人得守着。
      一盘黄豆芽。百利一害。这一害就是,中国性伴侣作爱的次数由杜雷斯统计每年平均九十次可能会增加到一百次。由于质量高,百发百中,如果安全配套服务不到位,这对于发展中国家可能会一时影响到计划生育。
      唐明月正在发呆,听得老宁在书房里哈哈大笑。老宁向她扑过来,连根儿抱她起来打了几个旋儿,喘着气说,哎呀笑死我了。
      他看到了唐明月的博客。其实这是唐明月渴望和解的一个噱头。
      那是他们七年的时候,唐明月走出了自己的婚姻。促使她走出婚姻的外因,是她舞剧的赞助商钱坤。钱坤喜欢唐明月,说她是一个陶瓷般静美的女人,并感叹说,现在只长眼睛不长嘴巴的女人几乎没有了。他比唐明月小几岁,还没有成家。他说如果唐明月没成家的话,他肯定会敲锣打鼓地娶她。
      唐明月从来没有对应过钱坤的表白,她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但鬼使神差地,她想到了离婚。她曾经不止一次地想到离婚,只是没有动手去做。这是又一次的驳离。第一次是和父母亲驳离,只身进入一个陌生的家庭。她和丈夫几乎没有合二为一过,他在国外做生意,一年见不了几次,见了很陌生很尴尬,干脆就躲避。她提出离婚时,丈夫脸上是意外的惊喜,仿佛签了一笔大单。这极大地伤害了一个女人的自尊心。丈夫提出给她一笔钱,她为了挽回面子就拒绝了。丈夫也没有坚持,嗫嚅着说,多亏没有孩子,你还可以找个好人——唐明月一口就啐在了他的脸上。这个不符合唐明月性格气质的举动,像庖丁手里的刀,让他们之间的关系哗啦一声土崩瓦解。原来,没有孩子的婚姻像纸一样薄。
      手续办了以后,她想,应该把这个消息告诉一个人。当然她想到了老宁。但是,自从看到了那只轮椅,一想老宁就想起他的妻子。人家妻子有病,你在这个时候离婚,好像等着要给人家补缺似的,唐明月说服不了自己,她不想作备胎。正犹豫着,钱坤打来电话,约她去一家星级酒店。不知为什么,唐明月脱口而出,说自己刚办完离婚手续。那边本来兴致勃勃的钱坤突然支唔起来。唐明月挂了电话,关了机。她和钱坤只是一点小事,没往心里去。只是让唐明月得了一点经验,对人不能太实在,很多人都是叶公好龙,不讲究实践的。
      她打了车去那间公寓,她喘着气上楼,她没有房子的钥匙,伸出手来咚咚咚地敲门。她从来没敲过这间房子的门,他们进房子时都是双双像影子似地飘进去。因此这敲门声非常刺耳,她倚在门框上,几乎虚脱了。这时门开了,她纵向跌进去。
      她没想到老宁在这里,床上是老宁铺了一半的床单,他是来换洗床单的。唐明月这一阵一直在外面巡回演出,很久没到这里了,这里依然窗明几净,看来老宁总过来收拾的。
      唐明月说,我办手续了,我一个人了。
      老宁把唐明月横放在腿上,摸着她的脸说,有我呢。
      这无论如何是一个承诺,唐明月的心又热了。她说,以后我们不在这里待了,到我家里吧?
      老宁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说,我舍不得离开这个地方。
      唐明月没有坚持,没有坚持是因为她没有想好怎么坚持。因为太累了,躺在老宁怀里睡着了。醒来以后,唐明月继续在想,老宁不愿意去她家,是在忌讳另一个人,另一个人在那个家里待过,有气息和影子在。也许还有另外一层潜意识,她去了另外一个女人的家里,似乎充当了那个家的主人,这对他的家庭是背叛。难道在这间小房子里就不背叛吗?是的,这里不是家,不是哪一方的家,相当于一个旅馆,完事拍屁股走人了。说到底是鸡鸣狗盗,不是另立朝廷,不会伤筋动骨。人是擅于自我欺骗的,能自圆其说的就是理由,理由就是安慰。   心事有些纠结的唐明月就说了一句顶没有意思的话,她说,你会为我离婚吗?
      老宁显然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抚摸唐明月的手就有些痉挛。他尽量用温和的声音,但唐明月还是听到了里边的锋芒。老宁避开那两个字,迂回着说,她身体不好,我想让她多活几年,几个月也行。
      老宁掩饰不住的深情让唐明月意识到了自己的无聊,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不得不说下去。她放低声音说,那如果她没有病,你会为我离婚吗?
      老宁停顿了片刻,避开唐明月的眼睛。他的脸俯下去,想用别的动作做掩护淡出这个话题。
      唐明月不依不饶,说,如果她没有病,就不会有我们今天的关系,当然也不会有离婚的问题了是不是?你从她那里得不到的东西从我身上寻找补偿是不是?
      看到唐明月眼泪汹涌而出,老宁终于撑不住了。他提高声音说,明月,我们为什么和一个有今天没明天的人较真呢?
      唐明月怔住了。似乎才从刚才的沉睡中惊醒。她意识到对老宁太过分了。对他有病的妻子也太过分了。受到伤害的应该是老宁的妻子啊,她怎么倒委屈起来了?
      她想起一首乐府诗,和老宁的妻子联系在了一起。
      上山采糜芜,下山逢故夫。
      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
      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姝。
      颜色相类似,手爪不相如。
      她想起了那天老七说的话,人家的妻子漂亮贤淑,比她唐明月还要好呢。唉!
      没事的时候唐明月就盯着那盆绒兰看,用眼光摩挲它的叶子。绒兰只在秋天开花,花期很长,总是不开不谢的样子。显然唐明月等待着秋天,时间总是可以改变空间的。
      一个人在家,即使是阳光灿烂的时候,她也会感觉到黑夜里的那种恐惧。她只是爱老宁这个人,一点也不爱这个家,这个家不是她的。如果这个家不是她的,老宁是不是她的,心里就没有底。她侧着耳朵听门的动静,她盼着老宁赶紧回来。
      她在房子里来回走动,用抹布擦拭家具,也许是为了建立自己与这里的感情。唐明月身体很灵活,爬高就低地像在舞蹈状态中,她嘴里哼着歌,脑门上出了汗——这时她又看到了衣柜上的那只红木箱子。它沉静得像一只树根,幽幽地面对着她。其实她不想看它,像肉里的一根刺,其实她不想碰它。
      唐明月有了打开这只箱子的愿望。其实她第一次看到这只箱子,就想知道里边放着什么,只是此时一念之下,她非要打开这只箱子,跟谁赌气似的。
      这是我的家,家里的一切都是我的。她仿佛自言自语,给自己鼓劲。
      她的手伸向这只箱子。
      箱子里放着一双芭蕾鞋。是旧的,泛白,磨出了毛边。
      原来老宁的妻子是个芭蕾舞演员。她们是同行。
      鞋看上去很小,最多35码。脚小脚踝细的人搞芭蕾,风险就是很大。全身的重量都在足尖一个点上,四肢尽可能地直立、伸展,向上飞翔。她最终坐在了轮椅上,大概与她脚小有关系。
      唐明月轻轻地放下箱盖,觉得无聊。她突然想起书架上的那本芭蕾舞教程,她蹒跚过去,拿出书来看上面的批语。她已经认定这是那个女人的字体了,但还是有点不死心。她到老宁的书房里,想看看老宁的字到底是啥样的。书桌上都是一些打印的文字,最后她找到老宁的一个电话本。她翻来翻去,在最后一页,赫然看到两个字“亲妻”,后面是一个电话号码。
      妻子活着的时候,他不可能记不得妻子的电话号码。妻子走后,他把妻子的号码写下,怕忘记。
      前面的叫亲妻,后面的叫后妻。
      唐明月到阳台上,喘一口气,看到绒兰新长出两片叶子,鲜美得如婴儿的舌头。她凑上去嗅,一点味道没有,真的一点味道都没有。
      她浇了一杯水。在房子里转了两圈又浇了一杯水。直到花盆里的水从底部淌出来,从窗台上哗啦啦地往下流,唐明月已记不清给绒兰浇了几杯水了。
      这房子里还有一个女人,以芭蕾鞋、脚和脚踝的方式再一次跳进她大脑里来。据说唐后主李煜酷爱女人,三千后宫绞尽脑汁搏宠。一位美人别出心裁,把双脚裹成两只小粽子,摇摇晃晃地跳舞。李煜顿生怜爱。那种舞蹈大概像极了芭蕾舞,只是从此中国女人从宫廷到民间进入裹足时代,几百年后也是在脚上大做文章的芭蕾舞兴起于意大利宫廷。看来女人的风情是在脚上。脚究竟是一个什么器官,能创造颠覆世界的舞蹈艺术?
      鞋,脚,脚踝,像蚊蝇似地在唐明月脑子里飞,她晃一晃脑袋,有一点头疼。
      唐明月打开衣柜,把老宁的衣服全部取出来,用挂烫机熨了一遍。之后她用心地搭配。烟灰色的衬衣配藏青色的西装,米色T恤配茶色外套,绛色毛衫配黑色风衣。搭配好的衣服套在衣架上,衬衣在里,外套在外,取出来就可以穿,绝不会搞错。唐明月看着一排衣服站在衣柜里,各各都像老宁,她伸出手一个个地抚摸。
      唐明月进了厨房扎上围裙,做米饭。她放进电饭煲里一碗米,用有刻度的杯子量了水,定时间,开开关。米饭熟了,软了些,用木勺盛进碗里,放在台面上。再放进电饭煲一碗米,杯子里的水少了一个刻度,定时间,压开关。台面上放了五碗米饭时,米袋子里的米没有了。她用筷子反复地地尝这五碗米饭,对第四碗米饭比较满意,这样的米饭是老宁喜欢的。放在嘴里是一团,舌头搅动时一粒是一粒,嚼起来筋道柔滑,不沾牙床不粘舌头,香甜清爽。第四碗和第五碗放的水一样多,只是第四碗进入保温状态之后,又过了五分钟才揭锅。唐明月把第四碗饭端在眼前端详,一颗颗米粒松散地依靠在一起,晶莹剔透,像一涡放大了的水晶结构。
      就是这样的饭把老宁吃成老宁的。
      看着已经空了的米袋子,唐明月又想起了一个问题。不同的米吃水不一样,这一种米适合这个水量和定时,另一种米未必。就是说,家里如果换种米,要想做出第四碗那样的米饭,水量和定时又是一个未知数。
      唐明月像被上了发条,她拿了零钱出了门,她要到超市买米。
      她拎着一袋米回到家门口,想起没带钥匙。老宁出门前给她嘱咐,如果出门记得带钥匙,带钥匙,可她还是不习惯带钥匙。
      她站在门口,紫红色的门垫还是那么鲜艳。   她有点累了,蹲在米袋子旁边歇一口气。听得有人上楼来,赶紧站起来。对门的大姐说,没带钥匙啊?到我家坐坐吧。唐明月摇着头,笑得很有分寸。对门大姐进了家,她又蹲在米袋子旁边歇气。
      看着鲜艳的门垫,望着防盗门,想着那只红木箱子,还有里边的芭蕾舞鞋,蹲在门口的唐明月突然感觉到,自己像个赝品。
      老宁回来,看到门口蹲着一袋米,找不到了唐明月。唐明月的钥匙和手机都在家里,包括她那边房子的钥匙也在包里放着,包里的钱包不在了。天黑了,唐明月还没有回来,老宁虽然焦急,但也没有出去找她。她手里有钱有钱包里的身份证,老宁就不急。离开一点,拉开一点时间,不是坏事。这一段时间,他们几乎分分秒秒地在一起,我看着你的表情,你盯着我的眼神,并且彼此过于在意。就是说,他们恋爱的时间太长了,进入家庭后,延续了恋爱的惯性。其实进入家庭,就应该改变方式了。家庭里的两个人通常是各干各的事,有时候对同处一个房间的那个人看都看不见,那才是正常的,也是长久的。
      老宁坚信唐明月会回来的。
      果然第二天晚上,在唐明月的博客里看到这样几段话:
      邻居的大姐是佛家人,不会有诳语。我终于想明白了,土鸡用来做鸡汤,浓缩的鸡汤是做其它菜肴的佐料。这样做出的菜没有调料味,鲜美,清淡,爽口,营养。大羹必有淡味,如此烧菜的绝招绝无仅有无与伦比。
      胃在身体的中央,是细胞记忆的核心。心是可以改变的,甚至是很容易改变的,爱上了一个人,就不爱另一个人了,就这么容易。可是没有哪一个人忘记了自己的胃。而有一个人活在你胃里的话,你活着那个人也会跟着活着。胃和心比起来,胃是有情有义的,是靠得住的,可以笼络的,胃的记忆坚不可摧。
      本来是两副旧家具,如果非要把它变回木材,变回树,可能吗?就这么相依为命地旧着,旧下去。等绒兰长满阳台,这里一定就是我的家了。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和足够的恩爱,这个家就会生出我们共同的习惯和口味
      唐明月和老宁的故事总会有个结局。最好的结局是,唐明月在接近于矫情的计较中终于倦怠了,就是说,他们从恋爱进入婚姻,软着陆了。人对于本性中的东西,比如吃,睡,性,会坚持不懈乐此不疲一直到死,除此之外都会倦怠的。唐明月从外面回来,用钥匙丁丁当当地开门,嘴里喊着老宁,唠叨着说,你又吸烟了,说了多少次戒烟戒烟,她已经忘记了当初他最喜欢老宁身上的烟草味。老宁从卫生间里出来,一只手提着裤子,另一只手接过她手里的青菜,径直进了厨房。唐明月追过去说,你看都没看我一眼,难道你不爱我了吗?老宁系着裤子,照旧哼哼哈哈了两声,说,我爱你的脸白头发黑。唐明月笑嘻嘻地凑过来,摸着他的脑袋说,我爱你的脸黑头发白。
      嘿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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