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断地挖一口井 不是挖许多井——浅尝辄止,贪婪地攫取,打上私有的徽章——而是挖一口井,刨根问底,追根溯源。从木头里逼出火星,从风里抽出嫩芽,终归要有个可交待的结果。
不是挖许多井——像开启一个又一个魔瓶,我只钟情于一个,哪怕是最狠毒最威猛的一个——我只挖一口井,并且还要挖出与井口等同的天空,接纳独一无二的清风和云朵。
不是挖许多井——像旁不相干的许多藉口,我只说出其中的一个——我只挖一口井,日夜不舍,直到筋疲力尽,泪如泉涌。
打开土里的水,水里的火。
打开玻璃里的光焰,光焰里的花朵。
我扶着铁锨,站在蓝天之下,哼着不成调儿的歌,看井口咕嘟咕嘟地冒泡,沸腾的温泉,幸福地上升、堕落。
不断地挖一口井,就是不断地重复一种劳作,一种模式——不在于其广,而在于其深;不在于变通,而在于执著。
这重复的必要性有多大,最好谁也别说。让大地上的伤口,慢条斯理地去讲述不为人知的隐秘生活。
即使没有找到泉水也不要紧;即使找到了,又枯竭了也不要紧。否则,怎样与世界言说……
黑暗中
越过梦的栅栏,一点点被虚无的黑,吞噬……
这是初秋,十九点的夜,来得匆忙,谁也没有听到它回归的脚步声。还有那些忙于奔波的车辆,只是发疯地跑,一声不吭。
黑暗大面积压下来,静悄悄的,大规模扫荡,月光也不能阻止它的任性。我知道,多数的事物都还没有睡去,大不了,如河滩上的玉米,息止了喧闹,呈现出纷披、渴睡的情景。
两个人影晃动,一高一低,从眼前移到身后。他们靠得很近,却不讲话,因为其中一个正在恢复的身体,他们的心靠得更紧,明显区别于甩不掉寂寞的起伏鸣虫。
最忙碌的当数蚊子了,饥饿的蚊子孤注一掷,早已准备好钢针和吸管,它们共同的心思就是趁火打劫,血腥地围攻,哪怕因此搭上性命。
这看似绝唱的安宁!
堤坝上,我把声音鸟儿一般放飞,去百里之外归巢,让它随着护城河水脉脉地流动,永远步态轻盈……
黑暗中,我们却热烈地谈论着白昼的事情,醉意阑珊,眼亮心明。
一场大风将熄
眼睁睁地看着它,疲乏地弱下去,弱下去,无能为力……
大风将熄,火焰低迷,如早凋的浆果、冷凝的爱情,在世界的冰点失却温度。
见血封喉,窒息而亡。
让新鲜坐化,发出腐香,为更多的植被和蕨类补足给养。
为另一场摧枯拉朽的进攻蓄积能量。
大风压低着身子,倾斜着脑袋,失重的风筝一般投奔大地——那是它最后的归宿。那形象与我们在儿童画册里看到的鼓着腮帮子、大眼睛的白团团,一点也不一样。
童话欺骗了多少人,多少代,而且还将继续欺骗下去。
——当我们终于看清真相,大风已威风扫地。
趁着大风将熄,说出你的感激。
夏天就这样过去了
我祈盼这一天,并不是因为具体的你,并不是因为你无声地离去。
第一缕秋风如约而至,暑热渐渐退去……
我信赖阳光,信赖和风,信赖无欺的季候,信赖冥冥中的机缘。
——执迷而宿命。
我从溽暑和眩晕中醒转,渐渐恢复心智和理性……
给荒原上的野花命名——以自己的方式,记住那些即将凋零的生命。
像我短寿的爱情,一文不名。
夏天就这样过去了,跟随而来的,将是秋,将是冬,将是我没有收拾干净的缓慢脚步和深重的忧悒。
一场旷日持久的大雪,转瞬之间,将把一切弥平……
上午从凌晨四点开始
不是回光返照的陶罐;
不是白银、珍珠、宝石、黄金。
它们的光耀刺眼,不能久看。
我信赖青铜,肃静、沉实、悠远,有几分相异的硬,有几分隔世的绵。
清晨,当铁青色的冷光照临,从乌黑的云朵间挣脱开羁绊,体内的铜钟准时鸣响——我的上午开始了。
应该感谢谁给了我这样的生活习惯,应该感谢谁给了我比别人更自在的独处空间:读书、写字、画画、发呆、过日子,或者把一些温暖的声音反反复复地播放若干遍。
我是具体的我,我又是不同颜色的标签,繁杂琐屑,毫无关联,却又不得不保证:按部就班,一丝不乱。那么,在恒定的光阴里,我只能虐待自己——向睡眠争取时间!
应该感谢谁给了我这样的生活习惯,应该感谢谁给了我多余的生命——多余的占有、挥霍和浪费,并容忍我在特定的区间中,创造出那些多余的刺破纸背的钉子!
在水墨间迷失
泼墨。大写意的人生。
浓处绵密,淡处疏朗,不浓不淡的相得益彰。
绝尘。
清气满乾坤。
如黛远山,如练长水,如盖苍松,如雾轻炊。所有的情愫都被激活了,所有的感觉都被贯通了。
世外桃源。
洗却铅华,惊现自然,还生命以本真。
素淡的色彩,是最有力的表达。
平实的心境,涵盖得最为丰沛。
在嶙峋的巉岩上听松,在通幽的板桥溪畔戏水,把自己藏于一枝一叶、一庐一刹间,淡忘了爱恨情仇的烦扰,淡远了世俗的名讳。
整整一个下午,我在水墨间迷失——走走停停,坐坐望望,如神似仙,如痴似醉,乐不思蜀,迷而忘归。
虽然我胸无点墨,但愿能在山水中幻化成一点纯净的黑——黑成一块不起眼儿的题款,蹲伏于宋朝的怪石间。
无怨无悔。
苦役已经结束
给你自由!
还有什么比这更贵重的礼物吗?我不带什么,只带给你这个,却已带给你我的全部。
不尽的解脱。
漫漫的苦役,已经结束!
你摊开疲惫的四肢,仰倒在沉实的大地上,一声长叹,热泪横流,仿佛再一次获救,再一次重生。
——而我,内心的恐惧如迅疾的潮水,漫漶着,阴郁着,灭顶。
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是的,不可重复,不可更改,不可再生的资源。
一生一次的八月啊,我们被一个意念支撑着,被一种气场裹挟着,与真实的生活疏离着,阻绝着。除了一遍又一遍地诉说,一遍又一遍地反省,我们什么也没做。但是,谁又能说这不是满满的一生?
一场雨水覆灭另一场,一个错误涂改另一个。
结果会是怎样?
当四野岑寂,我知道,又一个漫漫苦役开始了。
但是,恐惧明显减轻了许多。
在开始的牵强中终被遗弃
一段切齿的寒。
月光凉沁如水。
曼幻的霓虹。弥望的森林。圣洁的月亮。动荡的小溪。……
还是从前的模样……
静静的欢娱中,忽然地惊悚,忽然止住歌唱,不是因为你。
什么也不必说。
但是,我应该知道,在开始的牵强中,在没有预期的阴谋中,最终遗弃的不是我。
你将安宁吗?
似花非花。
似月非月。
我无意于做一枚银针、一根麦芒、一小段骨刺。最终将是什么,只有你昏昏地、清醒地知道——
在阴冷的天气,一把迟疑、并不锋锐的刀,总能不偏不倚地找到那个风湿的骨缝!
缓缓的钝,不仅仅是疼;
我止不住颤抖,不仅仅是冷。